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中原王朝直辖郡县除了承担作为基本财政制度的赋税,也需要向朝廷朝贡,作为表明中央与地方统属关系的象征。直辖郡县的朝贡,从贡、赋同一到贡赋分离,从有偿购买到无偿负担的转变,甚至又将贡献各地土产改为缴纳白银……中国的朝贡制度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延变。
但要了解中国的朝贡制度,还得从中国古代先秦和秦汉的贡赋说起。
传说大禹划分九州时,“任土作贡”就被后世作为制定各地郡县朝贡的理论原则和实践模式。
《尚书·禹贡》开篇称“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后人解释道:“禹别九州”就是 “分其圻界”,就是将全国划分为冀州、青州、兖州、徐州、荆州、扬州、豫州、梁州、雍州九州,分定界线。
“随山浚川”就是“刋其木,深其流”,因山之势,疏浚河流。
“任土作贡”就是“任其土地所有,定其贡赋之差”,即根据土地所宜,确定征收贡赋的物品和数量。
朝贡和赋税是有区别的,故称“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非可杂之于税法之中也”。但又说,“古之土贡即在赋税之中,犹曰当其租入云尔。后世则租自租,而贡自贡矣。”似乎对贡、赋关系的解释颇为矛盾,其实反映的是贡和赋既有区别又并非完全分割。
汉代孔安国解释“任土作贡”时说:“赋者,自上税下之名,谓治田出谷也,即此九州之田赋是也。贡者,自下献上之称,献其土地之所有,以供天子服食器用之具。”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贡和赋的区别首先表现在赋是统治机构向下征收的赋税,贡是下级给统治者的贡献。赋是国家财政,贡是供给天子用度的。
郑玄解释“任土作贡”时也阐述了“贡”和“赋”的区别“赋者,自上税下之名,谓治田出榖,故经定其差等,谓之厥赋。贡者,从下献上之称,谓以所出之榖市其上地所生异物,献其所有,谓之厥贡。虽以所赋之物为贡,用赋物不尽有也。亦有全不用赋物,直随地所有,采取以为贡者。此之所贡,卽与周礼太宰九贡不殊,但《周礼》分之为九耳。”
郑玄的解释指出了赋是根据耕地征收的,是征收实物榖,而贡是征收某一地方出产的特产,征收的物产随地所出,种类不定,是赋不包括的物产,而且不是无偿的而是用赋榖购买的。
《诗经·甫田》郑玄注说到以赋买贡,贡在赋之中:“凡所贡篚之物,皆以税物市之,随时物价以当邦赋。是夏时以赋为贡,非贡外别有赋也。”按照郑玄的解释,因为贡是用赋谷购买,所以贡实际上包含在赋之中而非在田赋之外的负担。
宋人林之奇进一步阐释郑玄的话说:“别而言之则有贡有赋,有上下之差,合而言之则贡者乃赋税之緫称,不必漆丝盐絺之类然后谓之贡。”也有不用赋物交换的贡,《周礼》的九贡就是如此,实际上就是赋了。
宋人宋吕祖谦说:“有九州之土贡,然后以田赋之当供者市易所贡之物”。这里所说的都是理想化的上古之制,难以作某一个朝代的对应。
先秦的赋是按比例征收的,一般把什分税一当作中正之制、尧舜之道。
孟子说:“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后人将这句话更直接地表述为“多乎什一则大桀、小桀也,少乎什一则大貉、小貉”。桀就是著名的暴君夏桀,他向人们的索取当然是超过尧舜之道。貉也称貊,是北方的少数民族,孟子认为貉人之地不生五谷,物产贫瘠,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飱,无百官有司,统治成本很低,税赋只需二十取一就可以满足,因而低于尧舜之道。
孟子把夏、商、周的赋分别称为贡、助、彻:“夏后氏五十而贡,商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 林之奇按照郑玄的思路来解释:因为贡在田赋之中,贡就是赋,与商之助、周之彻一样,就是一朝赋税制度,所以“九州之贡虽有上下轻重之不同,皆不过乎什一”。贡也是什一的比例。
《禹贡》所定九州中,除冀州处于王畿甸服之内,不纳土贡,而交赋粟,其余八州皆纳贡物。八州之贡有多有少,扬州、荆州之贡最多,兖州、雍州之贡最少,都根据各州物产多寡,而不强令进贡本地不出产之物。但是进贡都是象征性的,有多寡而无轻重。各州之贡又分常贡和非常贡之别。
当时各州的贡物如下:
兖州:贡物有漆、丝、织文。兖州之地适宜种植漆林,栽种桑树,因而漆和丝是该地的出产。织文是织有纹彩的锦绣,也是养蚕缫丝的产品。
青州:贡物有盐、絺,以及岱畎丝、枲、铅、松、怪石。青州滨临大海,出产食盐。其地也宜种葛,出产葛布,所贡絺即该地所产之细葛。岱山之谷(岱畎)出产的丝、枲、鈆、松、怪石五种物品与其它地方所产相比最为精美,所以也作为青州的贡物。
徐州:贡物是五色之土。天子筑社坛,需五色土,社坛广五丈,东方为青土,南方为赤土,西方为白土,北方为黑土,中间为黄土。林子奇《尚书全解》解释道:“将封诸侯,各取其方色土,苴以白茅以为社。盖天子之建社必用五色之土,而徐州之土备此五色,故使贡之也”。就是说徐州同时出产天子筑社坛所需的五种颜色的土。
扬州:贡物有金三品、瑶、琨、筱、簜、齿、革、羽、毛、木。金三品就是金、银、铜三种金属。瑶是玉的一种,琨为一种美石,筱和簜分别是可以做箭和笙箫的竹子,齿为象牙,革为犀牛皮,羽为鸟羽,毛为旄牛尾,木是指可以制作器用的木材,扬州盛产木材,所贡之木不胜列举,此“木”泛指扬州进贡的所有木材,而不列楩、柟、豫樟等木之名。这些都是扬州的出产,作为常贡。扬州还有不定时定量进贡,即非常贡的贡物即橘和柚,只有天子下令进贡时方作为贡物进献,故称“锡贡”,“待上之锡命而后贡”之义,非此州每岁之常贡。
荆州:荆州所贡物品种类最多,有羽、毛、齿、革、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箘、簵、楛、玄纁、玑、组。荆州环境与扬州大体相同,出产也大抵与扬州相同。羽、毛、齿、革、金三品扬州贡物中已有之。扬州贡木不列所贡之木名称,但杶、干、栝、柏诸种木材只有荆州进贡,因而列举了名称。荆州之山,自景山至于琴鼓之山多出砺砥。砺、砥都是磨石,砥以细密为名,砺以麤粝为称。砮作为矢镞之用,就是可以作为矢镞之石。箘、簵、楛三物皆出云梦之泽。玄纁是经多次染色的丝绸,玑是不圆之珠,组即组绶。
豫州:贡物有漆枲、絺、纻、纎纩、磬错。豫州之地出产优质的漆枲,故作为贡物。絺即质量上乘的葛布,纻是纻麻所织之布。纎纩即细绵,磬错为治玉磬之刀。磬错不是每年进献的常贡,是待有天子之命方进贡,即“锡贡”。
梁州:贡物有璆、铁、银、镂、砮、磬,以及熊、罴、狐、狸之织、皮。璆就是玉磬,镂即刚硬之铁可以作镂具者,铁、银不必解释,砮石、玉磬上文已言及。熊、罴、狐、狸都是梁州所产动物,织即动物之毛所织罽,皮即兽皮。该州贡熊、罴、狐、狸四种动物之皮及毛织品。
雍州:贡物有球琳、琅玕。球琳即美玉,琅玕似珠之石。
各州的贡物都体现了土地所宜的原则,即古人所说“以土宜而贡”,“非土所出不以责民”,所贡之物都是本州的出产,且贡献实物。
因各州朝贡包装方式不同,常贡或锡命等区别,有“包茅”、“锡贡”、“篚筐”等词也成为进贡的代名词。
宋人叶时在《礼经会元》中说:“有菁、茅、橘、柚之包,有大龟、磬错之锡,有织文、檿丝、絺、纻、玄纁、玑、组之篚,有球琳、琅玕、丹漆、羽、毛、杶、干、砮、磬之贡。”菁、茅、橘、柚不耐寒冷,需包裹而贡,大龟、磬错非每年常贡之物,需待天子之锡命而贡,织文、檿丝、絺、纻、玄纁、玑、组等物盛以篚筐而贡,球琳、琅玕、丹漆、羽、毛、杶、干、砮、磬等则是每年常贡之物。
《汉书·地理志》称,夏、商两代皆按照大禹九州的划分,西周建立后改大禹徐州、梁二州合之于雍州和青州,即省徐州以入青州,并梁州以合雍州。分冀州之地以为幽州和并州。范围仍不出禹贡九州之地。
《尚书·禹贡》从各州物产的方面阐述了九州贡献的内容,视角是九州天下格局,而《周礼》则从天子用度的方面对赋和贡作了不同的解释,视角是五服(《周礼》分为侯、甸、卫、男、采、要六服)的天下格局,即同心圆结构的天下格局。
《禹贡》解释赋为耕田所出之谷,《周礼》则分为九赋:一曰邦中之赋,二曰四郊之赋,三曰邦甸之赋,四曰家削之赋,五曰邦县之赋,六曰邦都之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九曰币余之赋。
宋人王昭禹称:“先王取民有制,有所谓赋、贡、征、税者,各因事以明其义,故上以政取则曰赋,下以职供则曰贡,以正行之则曰征,以悦取之则曰税。其名虽异,其实则在于敛财贿也。”
九赋之说也是按照分封制下的理想模式勾画的,并非真实执行的制度。
所谓邦中之赋就是天子国都附近征收之赋;四郊之赋就市近郊和远郊地区征收之赋,近郊五十里,逺郊百里,近郊十赋一,逺郊二十而赋三,合称四郊之赋;邦甸之赋,四郊之外谓之甸,甸地所出之赋;家削之赋,家地即大夫所食之采邑,比于县地为削小,故谓之家削,所出之赋称家削之赋;邦县之赋,距国都四百里之地谓之小都,小都又称为县,县中所征之赋称为邦县之赋;邦都之赋,距国都五百里之地谓之大都,所征之赋称为邦都之赋;关市之赋,关津和市场对商贾之民征收之赋;山泽之赋,即山林川泽所征之赋;币余之赋,邦财之余亦谓之赋。
不同的赋还有不同的用途: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邦中之赋以待宾客,四郊之赋以待稍秣,家削之赋以待匪颁,邦甸之赋以待工事,邦县之赋以待币帛,邦都之赋以待祭祀,山泽之赋以待丧纪,币余之赋以待赐予。实际上不论西周还是后世,国家内外帑财政的支出都不可能如此细致地划分。
《周礼》则将“贡”分为九种:一曰祀贡,二曰嫔贡,三曰器贡,四曰币贡,五曰材贡,六曰货贡,七曰服贡,八曰斿贡,九曰物贡。
后人对九贡的贡物又作了不同的解释。
一者称:祀贡,牺牲包茅之属;宾贡,皮帛之属;器贡,宗庙之器;币贡,绣帛;材贡,木材也;货贡,珠贝自然之物也;服贡,祭服;斿贡,羽毛;物贡,九州所产杂物。这是按类论述。
另有论述称:祀贡,牺牲、苞茅之属;嫔贡,丝、枲;器贡,银、铁、石磬、丹漆;币贡,玉、马、皮、帛;材贡木材;货贡,金、玉、龟、贝;服贡,絺、纻;斿贡,羽、毛;物贡,杂物、鱼、盐、橘、柚。
宋人王昭禹对九贡的解释比较详细。他指出了赋和贡的来源有很大的区别,九赋是敛财之道,取于王畿之内,九贡是致财之道,邦国贡献之财。“以九赋之法令田野之财用,以九贡之法致邦国之财用”,与《禹贡》相同的解释是赋是来自于耕田的赋税,贡的解释则有所不同,是来自于邦国的贡献。
王昭禹对九贡作了如下的解释:
祀贡:凡可以供禁祀之物皆谓之祀贡,例如牺牲、苞茅之类贡物。祀贡的物品由侯服之内的诸侯进献。因为祭祀之物是天子供奉鬼神的,侯服是六服最近于天子的,使最近之服进献有上先下后之意。
嫔贡:凡可以供嫔妇之物皆谓之嫔贡,例如丝、枲之类贡物。嫔贡的物品由甸服贡之内的诸侯进献。因为丝、枲之类贡物是嫔妇们妇功所需之物,甸服仅接侯服之外,使其进贡,有内先外后之意。
器贡:凡可以为器之物皆谓之器贡,例如《禹贡》所言之银、鐡、砮、磬、丹漆之类贡物。器贡的物品由男服之内的诸侯进献。因为器贡之物是制作器物之用,男服在甸服之外,比其它四服为近,令男服进献有以详责近之意。
币贡:凡可以为币之物皆谓之币贡,例如皮、帛、玉、马之类贡物。币贡是 六服都需要承担的贡献。
材贡:凡可以为材之物皆谓之材贡,例如杶、栝、栢、筱、簜之类贡物。材贡的物品由卫服之内的诸侯进献。材贡之物也是制作之用,所贡物品较少,卫服在采服之外,由其进献,有略责逺之意。
货贡:凡可以为货之物皆谓之货贡,范围较广,商贾贩易流通之物都可作货贡。货贡的物品由要服进献。因为货贡之物是一般财富,不是制作急需之物,所贡很少,要服在六服中最远,承担朝贡最轻。
服贡:凡可以为服之物皆谓之服贡,例如絺、纻、纎、缟之类贡物。这些物品皆制作服饰之物,与财货相比有更多制作功用,采服在男服之外,由采服承担进贡之责。
斿贡:凡可以供燕斿之物谓之斿贡,规定和用途与服贡同。
物贡:非祀嫔器币材货服斿之物皆谓之物斿贡,所贡无常物,六服皆有物贡之责。
明人王应电则将九贡与禹贡九州物产对应:
祀贡,供祭祀之所需,来自禹贡荆州,因其包匦菁茅以其坚实条脊,利于缩酒,其产优良;
嫔贡,供嫔妇之所化治,来自禹贡青州,因其岱畎、丝、枲、厥篚檿丝,兖之丝,荆之枲皆坚韧肥美,利于女工;
器贡,吉凶礼乐之所需,九州各有所制,特别是禹贡徐州之泗濵浮磬、燕之函、胡之弓、肃慎之楛矢,成器精妙,非他方所能造;
币贡,供神人币帛之用,主要来自禹贡扬州之织贝,兖之织文,荆之玄纁、玑、组,徐之纎、缟,豫之纎、纩;
材贡,供百工之所饬化,来自禹贡徐州之五色土,峄阳孤桐,易之筱、簜、齿、革、木,荆州之杶、干、栝、栢、砺、砥、砮、丹、箘、辂、楛,这些物品也非他方之所产可比;
货贡,山泽所生自然之物,来自禹贡徐州淮夷之蠙珠,荆州和扬州之金三品,荆州之大龟,梁州之璆、铁、银、镂,雍州之球、琳、琅、玕;
服贡,供衣服之用,来自禹贡冀州夷之皮服,荆州之絺、绤,梁州之熊、罴、狐、狸织皮;
斿贡,供旌旗之用,来自禹贡荆州和扬州之羽、毛,徐州之羽畎、夏翟;
物贡,九州之物各有所宜,特别是禹贡青州之海物,徐州之鱼物等。
还有传家用更理想化的方式阐释六服与朝贡的关系:邦畿方千里,其外方五百里谓之侯服,岁一见其贡祀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甸服,二岁一见其贡嫔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男服,三岁一见其贡器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采服,四岁一见其贡服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卫服,五岁一见其贡材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谓之要服,六岁一见其贡货物。九州之外谓之蕃国,世一见,各以其所贵寳为贽。
可见,古代中国已经将中国贡品按距离、时限、贡物等,作了有序划分,又紧密结合的规定,但这只能是理想模式的勾画,而并不是实际状况。
不过,我们可以大抵地了解古代中国朝贡制度起源的基本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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