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老航空校学习飞行的学员,最难忘的就是放单飞。放单飞是训练中最重要的一关,通过了放单习,就意味着学员可以独立飞行了,直到今天,许多人对第一次放单飞的情景还都要是记忆犹新。
吴光裕谈起自己放单飞时,说:那天天气非常好,飞机起飞以后,只一个转弯就跃上了蓝天。当时我的感觉,是不是我飞的?连自己都有这个怀疑,因为原来都是跟着日本教官飞行的,日本教官在后面总是会跟我讲:“行吗?是不是让我飞?”我驾驶飞机跃上蓝天后,回头看看,咦,后面没有日本教官,果然是我自己飞的。当时想,老子我今天也可以单飞啦。
吴光裕说:有人会问我,你们飞的时候胆子那么大,你们就不怕从天上摔下来?我说,忘了。我飞行的时候总是很兴奋。我一看身后面没有了那些日本教官,会特别地兴奋。我在飞行中,还会试验一下,偿试做一些难度动作,看看翅膀会不会歪过来,飞机果然听我的话。日本教员呢,他们练习这个动作,非常的标准,非常的细致,做一个动作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动作。
国民党空军为什么害怕日本人呢?当然除了日本的飞机要好一点,日本飞行员的技术很好,所以他们敢做一些高难度动作,比如说你在这里飞,你想咬他、打他,可你却打不到,他会跟你转两个圈,再转到你的屁股后面去了,反而侍机把你打掉了。另外呢,日本飞行员还会在有的时候故意耍一耍你,他会让你在旁边看到,他在做翻滚啊,翻转啊,日本飞行员其实是让你看看:你敢做吗?
刘玉堤在回忆中说:最开心的就是到飞到空中以后做那个飞行特技,自己飞做特技的时候,让飞机转个跟头啊,转个弯啊,到处看一看啊,最开心的就是这个时候。再看看地面,多少年向往飞翔蓝天的梦就在这时实现了,自己好像插了翅膀,这是人生中最自由的翱翔了。
刘玉堤说,那时间学的东西很扎实,基本功很好,就是该什么样的动作,日本飞行教官都教得非常扎实。
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共投入了200多个型号的飞机,日军飞行员一流的飞行技术和极好的服从力,使日本空军在中国战场的前4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对手。
1949年,东北老航校几名飞行技术突出的学员被选拔了出来,学习驾驶日本零式战斗机,刘玉堤名列其中,由飞行经验丰富的林保毅教官亲自训练带飞。
林保毅是经过战争的,他不是学教飞行的教官,只是一个自己打过仗的飞行员,所以他是一个能在空中搏击的老飞行员。刘玉堤时任北空司令时,回忆说:林保毅教官经常说,下来,别害怕,还要下,哇,上来了……林保毅就是这样教育我们,这是林保毅的教导我们学飞行,他不是一般的教育办法。他总是用打仗的办法来教育中国人飞行。所以我学会了在飞行中搏击。
刘玉堤高兴地回忆道:林保毅最后检查我飞行情况的一次,那是我驾驶99袭击机的飞行检查。我下机以后,他特别地对我表扬一番,他说。你将来一定是个好飞行员。
后来在朝鲜战场上,刘玉堤飞行训练时间不足200小时,就驾驶着只飞过15小时的喷气式战斗机,竟然一举击落击伤了9架美军飞机,并且在僚机失散的情况下,创造了击落4架敌机的战场记录,被授予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战斗英雄称号。
刘玉堤在自己的飞行生涯中,特别记得的飞行教官,还有筒井重雄和吴恺。他说,要是没有这两个老师,我可能飞不出来,我这个人的力气太大,动作太粗啊,实在是教官们不愿意要啊。
日本飞行教官筒井重雄原名叫木暮重雄。他身高1.7米多,当时年龄近30岁。他是日本教官中的老八路。筒井重雄1946年进入东北老航校时,原中国空军副司令林虎,以及原北空司令刘玉堤,都曾是他的学生。到1958年筒井重雄离开中国时,他在中国一共生活了18年。
筒井重雄说:自己在中国留下了太多的回忆,有痛苦的,也有快乐的,各种各样的回忆,想忘也忘不了。
在中国的时候,筒井的名字叫做木暮重雄,他并非来自林保毅的部队,比起老航校的其它日籍教官,他的经历更为传奇。
1945年1月,19岁的飞行员木暮,奉命将停放在南京的战斗机开往唐山。在飞到山东省泗水县时,发动机出现了故障,在筒井重雄头顶的飞机顶盖已经没了,他系着安全带,在飞机里摇来摇去。他只能选择迫降。
筒井重雄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他选择了一处河滩。
筒井重雄回忆说:在这种紧要关头,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竟会降落到八路军的阵地里,八路军包围了我们,他们害怕靠近了飞机会被我们击中,所以从远处向我们开炮,还投手榴弹。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我清醒了过来,虽然清醒了,但是其它人在哪儿根本看不清楚,眼前一片漆黑,想要睁开眼睛,才发现眼睛里全是血,血流进眼睛里凝固了。明明是眼睛已经睁开了,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筒井重雄和同伴开始逃跑,他们拼命跑,最终在极度疲惫之下晕睡在了河边,当他们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人包围了。
筒井重雄:我们被包围了,之后过来一个中国军人,拿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的什么东西,虽然不懂汉语,但是大体上知道,应该是写着缴枪不杀一类的,我们没有同意。眼看着过来了很多人,逐渐的接近了我们,民兵们拿枪指着我们,我们举起了手。看到我们没穿鞋子,只穿着袜子的惨象说“吃饭吗”,看我们没穿鞋子就把自己的布鞋扔了过来。
因为筒井重雄在迫降时脚受了伤,村民们用椅子做成了一个简易的轿子,把他抬到了一个有火坑的屋子,让他们烤着火,同时去报告了八路军。
由于筒井重雄拒绝投降,于是便被捆绑着送往鲁中军区,在被押解的途中,筒井重雄曾多次试图逃跑,但都被抓了回来。
筒井重雄:去了那儿以后,令我们最吃惊的是,中国军人吃的是煎饼,给我们吃的是馒头。当时感到给我吃的是好东西,看来明天就是我的末日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当勤务兵给我送来的时候,我没有吃,当的一脚把它踢开了。当时想反正要被杀掉,被杀掉的话,就不要吃这些,自我了断更干脆些。
但是,八路军并没有杀他,而是派一名加入了八路军的日本军人小岛和他谈心,但筒井重雄不为所动。在聚餐时,他从一个战士身上抢了一颗手榴弹,准备与八路军同归于尽,但最终还是没有下手。事情发生后,小岛找到筒井重雄,给他带来了两本书。
筒井重雄说:一本叫做《无产者讲话》,另一本叫做《阶级斗争的必然性及其转化》,两本看起来很难懂的书。小岛把书交给了我,对我说,“筒井,拿去看一下吧”。当时我对“剥削”这个词一无所知。因此把这两本书看了后,恍然大悟。
筒井重雄在读书的同时,对于自己参加的这场战争产生了疑问。
筒井重雄:去那儿之前,我在打仗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坟墓,当时想为什么这些坟墓都没有长草呢,原本这个地方是村庄,日本的冈村司令提出了三光政策。什么叫三光政策呢?抢光村里的东西,杀光村里的人,最后再放火烧毁所有的房屋,有些幸存的人逃走了,留下的这个村子就变成了一排排的坟墓,还没有长出草来,到处都是坟墓。日本的军队原来是这样的啊,不喜欢战争的人们都被蒙骗了,无论是中国的百姓,还是日本的百姓,大家都在受战争的折磨,也都在受资本家的压迫,这些事情都是必须清楚的。
这一年,筒井重雄加入了进步日本军人组成的反战同盟,开始帮助共产党工作,东北老航校成立时,他被推荐进入了航校做了飞行教官。与此同时,大批滞留在中国东北的日籍地勤人员、医务人员和各类技术人员,也都相继加入了老航校,日本人成为了建设老航校的一支重要力量。
筒井重雄被俘后,他在工农学校接受了教育,参加了反战解放同盟后,他在山东地区的战场上对日本侵略军喊过话,进行过对日军的思想工作和瓦解工作。他是反战同盟组织一名优秀的干部,同时又是一名技术很好的飞行员。
筒井重雄日籍飞行教官对这段回忆也是念念不忘:我还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筒井 先生教会我驾驶飞机,虽然我已经开了三十年的飞机,可是总也忘不了筒井 先生,想起当时筒井 先生教我单飞的时候,机场上的情景历历在目,真的是很难忘。热切盼望着筒井 先生的到来。
1958年,木暮重雄返回日本后,因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一直无法找到工作,后来,筒井在他妻子的家乡———长野县落了户,只好入赘到妻子筒井美治家,并改名筒井重雄,在长野从事果树栽培的工作。
1986年5月,筒井 先生受邀访问中国,这位曾无数次驾驶飞机的飞行教官,又见到了他28年未见的山河。
筒井重雄说:我在老航校成立四十周年的时候,第一次回到中国,原本以为我再也不能回去了,以为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但是四十周年的时候他们却邀请了我。三个人当中左边的这个是林虎,现在成为了空军副司令,右面的韩明阳也是我的学生,林虎是四十周年纪念委员会的主任。我们打了招呼之后,我刚想起来的时候,林虎从人群中认出了我,走过来对我说,你也来了,后来紧紧地拥抱了我,把我从人群中拉了出来。照片右边的是韩明阳,他说当年我也是和你们一起的啊,也向我走来,于是大家留下了这张合影。第二天去东北,翻译对我说,林虎是你的学生啊,现在他是中国空军的副司令,原来我的学生当中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筒井教官和刘玉堤非常投缘,别人认为很难教的刘玉堤,在筒井教官的“小灶”关照下逐渐开了窍。
刘玉堤回忆说:那时,筒井教官教我学飞行,让我常坐在地上,不坐凳子。坐在地上,弄块布一铺,用腿、脚蹬,将脑袋当机头,就这样子一点一点地学得差不多了。后来,就换了中国教员。
北京军区空军原副参谋长韩明阳所写的一段回忆中,描述了自己与筒井重雄于1946年在东北老航校刚刚相识的情景。那时筒井是日籍飞行教官,韩明阳是他执教的中国学员之一。
虽然当时老航校刚刚组建面临着很多困难,但筒井与其它日籍教官一起采取了多种多样、机动灵活的教学方法把这些难关一一地克服了,并在这期间与中国学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韩明阳的回忆录中说:“在初次飞行训练后,木暮教官对我进行了讲评,说:‘你在前舱的操作比较大胆,但是要细心,胆子大动作粗不行,有勇敢精神还要有柔和细微的动作。’我把木暮教官的这个评语写在本子上,并时刻记在心里。直到我后来进入科目训练时,也没有忘记这个评语。在整个飞行训练中最主要的是第4转弯后的着陆动作,即保持一米平飞,使飞机在接近跑道前不过高过低,准确着陆。这是一个必须掌握的技术动作。我们在训练中天天练这个动作,但还是会出现危险,这不免使人紧张。于是我对是否能够学好飞行失去了信心。这时木暮教官就采取各种方法引导我,鼓励我树立信心。他还请主任教官或其它教官一起‘会诊’,改进教学方法,以使我们能够更快地掌握这个动作。在木暮教官的耐心教授和帮助下,我进步很快。”
不久,韩明阳和筒井所教的其它几位学员就放了单飞,并成为能驾驶战鹰在蓝天上自由翱翔的空军卫士。筒井作为他们的朋友和教员,感到无限的光荣和欣慰。
在北京,筒井被韩明阳请到家里做客。韩明阳专门为筒井包了饺子,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在饭桌上韩明阳一家人为筒井夹菜,一会叫他品尝这个,一会儿又叫他尝尝那个,就如同一家人一样。这让筒井非常感动。
没过多久,筒井一行人又观看了中方特意安排的特技飞行表演。飞行表演结束后,筒井等人被引到飞机跟前,由部队领导向他们介绍飞机的性能。
这时韩明阳跑过来对筒井说:“筒井教官,请上飞机。这次该我向您讲解飞机啦!”
于是筒井坐到喷气式飞机的座舱里,由40年前跟他学习飞行的韩明阳当教员,而筒井像新学员一样听韩明阳讲解座舱内各种仪表、电气设备、无线通讯装置的使用。
韩明阳讲解完后,筒井提出了许多问题,韩明阳都一一作了回答,这让筒井增加了不少知识,获益匪浅。此刻筒井不禁回想起当年的一句教学口号:“互教互学,官教兵,兵教官。”
而今他跟韩明阳之间又出现了这种新的互相教学关系,这都是日中友好的表现。
参观特技飞行后,筒井一行人又观看了老航校建设与发展的照片展览。陪同参观的韩明阳指着一张照片对筒井说:“筒井教官,你看!这是咱们当年在训练场地的机翼底下一面吃大煎饼、一面和机务人员交谈的相片啊!”看着这张照片,筒井和韩明阳又聊起了一些在老航校时的往事。
日本飞行教官佐藤靖夫回忆说:每一个年代,每一个不同的年代结束了,老航校的这些学生都是不一样的,一年、一年不一样的,这肯定的。最早飞行甲班、乙班,最早的1946年、1947年、1948年,对这个时候的学生,怎么说呢,我们很喜欢,我们忘不了他们,忘不了他们每个人的一些风格。
留给东北老航校学员们深刻记忆中的日本教官及其他地面保障人员是:
林弥一郎(飞行主任教官,曾任日中和平友爱会会长;儿子林新,曾到中国留学。)
黑田正义(飞行主任教官)
平信忠雄(飞行主任教官)
系川正夫(飞行主任教官)
长谷川正(飞行主任教官)
佐藤靖夫(飞行主任教官)
木暮重雄(飞行教官,曾是日军驻唐山某部的飞行员,1944年由于机械事故迫降于山东解放区,后加入八路军;1946年9月调入老航校任飞行教官。他是王海、刘玉堤、林虎和韩明阳的飞行教官。)
筒井重雄(飞行教官,曾是日军驻唐山的第19练成飞行队的飞行教官,1945年1月由于机械事变迫降于山东解放区,后加入八路军。与木暮重雄是山东日本人解放同盟的同寅。)
内田元五(飞行教官)
大澄围一(飞行教官)
诜岐文夫(飞行教官,经林弥一郎介绍,在北京曾创办了一家中日合资的小纯水厂。)
诜岐郁代(诜岐文夫之妻,曾在老航校工作过。死后,骨灰的1/3葬在北京万安公墓。)
御前喜九三(训练所、讲授飞行原理和飞机结构)
西亚夫(训练所、讲授制图)
冢本好司(训练所、讲解发念头原理)
四门XX(机务队、机械员)
川崎かずお(机务队、机械员)
川村孝一(修理厂/机械厂、技术员)
新海宽(材料厂、地面保障人员)
生方哲雄(材料厂、地面保障人员)
久保田XX(资料厂、地面保障人员)
山口XX(材料厂、地面保障人员)
富懢XX(材料厂、地面保障人员)
高桥澄子(航校医务队,中文名是:“高玲”,独一一位未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回日本的日本人。在河北承德假寓30多年,曾被选为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直到离休后才回到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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