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简介

我的照片
作家、摄影家、民间文艺家

2013年6月3日星期一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我的自述32


    哥哥工作了,他才只有14岁啊!
    有一次,哥哥带我到他的工场去,我看到那里堆着很多很多木料。有一条长凳很宽很长,哥哥每天吃力地俯在这条长凳上刨木头,有时,哥哥拉着长锯,将一根根木头锯断锯短,细细的木屑在哥哥的脚下一会就成了一堆小丘。哥哥的手指变粗了,青筋开始象小蚯蚓一般爬满了手掌,手掌上的血泡变成了一溜茧儿。哥哥再也没有时间带我去逮知了或捉蟋蟀了,生活逼迫我失去了往日和我朝夕玩耍的哥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用血汗来挣钱养活我,我也应该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
   “哥,你带我学干木工活吧,我当你的徒弟……”我对哥哥说。
   “你,你!”哥哥愣住了,停下了手中的木锯。
   “是的,哥,我也要挣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干活。”我喃喃地说,眼里含着泪水。
   “哎呀!”哥哥惊叫了起来,木锯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下来,锯条在我哥哥的手背上擦了一下,划下一道血口,血流了出来,殷红殷红的血!我傻了眼,呆呆地望着哥哥。他用地上的木屑在血口上撒了一把,殷红的血渗透了木屑,木屑变成了红色。
    哥哥苦笑着对我说:“弟,木屑能止血,这是师傅教我的。”说着哥哥捋起裤腿,指着腿肚子一条足有三寸来长的伤疤对我说,“这是不留神让凿子给凿的,好在没有伤着骨头。”哥哥突然用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弟,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不然母亲要伤心的,她已经够苦了。”我咬着牙,点了点头,眼泪从脸颊上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滴落在那美丽的带有花纹的刨花上。
    哥哥将我搂在怀时里,用手擦干了我的眼泪,但是,他自己却哭了。结果,我们兄弟俩居然一起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谁也没有理睬我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小木工场里,有这么一对伤心的兄弟。
    哥哥挑选了一块木头,用锯子很快地锯出了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削光了,还在枪柄上刻了花纹。哥哥举起木制小手枪,眯缝着一只眼,“啪啪”,哥哥轻轻地喊着。我被逗乐了,我从哥哥手里接过哥哥做的木制小手枪,仔细地看了又看,哥哥真好!
    但令我伤心的是,哥不允许我以后再叫他“哥”,怕师傅听到后骂他工作时带着弟弟玩。从那以后,我从不当着别人的面叫他一声“哥”,后来,居然成了一种定势习惯。
    我也从此下定了决心:我要象哥哥那样,我也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我掏出了所有的积蓄——我托什锦老头代售玩具时换来的所有财产——那些被我数了一遍又一遍的晶亮晶亮的硬分币。
    我知道,饥饿会使我们全家都饿倒的。我把钱攒起来买书看,看书能解决饥饿问题吗?但这钱又能解决什么呢?
    母亲总认为,谈论“吃”是不体面的事。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学会了到谁家去都要装作一副什么也不想吃的神情。我们确实也能做到很巧妙地掩饰自己,假装不想吃……当然,尤其是看到别人家孩子在吃肉的时候,更要这样做了。
    想到这一些,我的鼻子突然酸极了。我硬噙着泪花,不让它掉下来,将自己所有的硬币倒进了一个小口袋里。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菜场去的:我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和肉掌柜说的,反正我用那些硬币——那些靠自己劳动换来的硬币——换来了一块并不大的肉,尽管是些油腻腻的肥肉。
    我两手托着肥肉,边看边嗅,高高兴兴地回家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仍然很得意,就象一个办完了一件大事业的成功的企业家,拉着我的衣襟,露出高兴的笑脸;哥哥一定会夸奖我;而母亲呢?当然是又惊又喜啦。
    当我回到家时,我失望了。哥哥还没有下班,弟弟病得很重,早已睡着了。妹妹也睡着了。母亲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把肉放在桌上,就拎着煤炉下楼去点火。火旺极了,蓝莹莹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漂亮极了。
    突然,一只手狠命地扭住了我的左耳朵,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只手掌已经“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孔上!眼前炉膛里闪的蓝火星不见了,只有一片金星在晃动。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小赤佬!我养活你是为啥?是叫你去偷、去抢?”
    随着粗哑的骂声,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我,我……”
    没容我分辩,母亲已经把我从楼下一直拖到楼上,扯着我耳朵的手一直就没有松开过。我的耳根马上就要断裂了,我拼命地喊着叫着,一点也不管用,母亲反而将我的耳朵越扯越重。
   “你说!你说!”
    母亲把我的头使劲地朝桌子上放着的那块肥肉按下去:
   “小赤佬,这东西是哪里偷来的?”
    被惊吓醒的弟弟、妹妹,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一齐号啕大哭了起来。
    左邻右舍一下子挤满了屋子,有劝母亲的,有拉我的,也有拼命掰开母亲扯我耳朵手的……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我大声地喊着,叫着,竭斯底里地狂跳着。
    母亲蛮横地依然不肯罢休,还是逼着我说。
    “我,我用自己做的玩具和什锦老头换来的钱买的……”
    我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一边大声地说。
   “什锦老头?哪个什锦老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我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
    母亲毫不通情理,依旧一个劲地骂个不停。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小六子,还有小阿弟带着什锦老头来了。
    什锦老头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将我搂在怀里,对母亲解释着,证实了我的话。
    母亲怒气未消,但平静多了,她对什锦老头说:“你以后不要给他钱,他还小,他要念书,我不靠他来养活我!”
    晚上。死一般寂静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母亲张开着双臂正搂住我的脖颈。黯淡的惨然的月色中,她的眼珠失去了光芒,枯涩得就象两颗晒干的枣核。
几十年过去了,而那天晚上的情景,至今仍使我难以忘却。

为了对付饥饿

为了对付饥饿
-我的自述31

  
我们全家经济来源过去是依靠着父亲的工资,父亲是这个家庭的摇钱树,现在摇钱树倒了,便靠里委救济来熬日子,对于孩子来说,一日三餐是最起码的事,而母亲却说:“我的祖籍在广东,按广东人的习惯,只吃两餐就够了,多吃就要多拉屎。”可恨的广东习惯把我们兄妹的裤带又收紧了一圈。我真不明白,广东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我也不明白广东人是否真有这样的习惯。更糟糕的是偌大的中国居然会被自然灾害给糟蹋了一阵子。在那天灾人祸齐降的日子里,我们全家的口粮从米饭变成了粗糙的豆腐渣,没有油水,连盐也没有,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一餐两碗变成了一餐一碗,干的又变成稀的。如果我们兄妹谁想再多添上一口,母亲就会瞪大眼气呼呼地骂道:“小赤佬,你是饿煞鬼投胎的吗?”望着母亲发怒的脸,我们只有舔舔饥饿的嘴唇,放下筷子,知趣地悄然地离开餐桌。
    最可怜的是六岁的弟弟,也许是他太懂事太知趣的缘故,他吃得总是最少,有时连母亲也看不下去了,特给他多添上一口饭、一口菜。一旦母亲不注意,弟弟就会把母亲给他新添的饭菜转瞬间放到哥哥的碗里,弟弟待哥哥特别好,以至我常常为此妒嫉哥哥。
    近来,弟弟显得极度虚弱,由于饥饿,加上疾病,一连好几天,弟弟发烧得很厉害,母亲开始变得抑郁了。每日每夜地守候在弟弟身边。
    家中除了缺少口粮,被饥饿折磨,甚至连点煤炉的劈柴也常常成了复杂的问题,有时甚至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家中已没钱去买劈柴了,都市不同于农村,到哪里去寻找燃火用的劈柴,怎么烧热那又冷又硬的黑煤球疙瘩?于是,我负责炉子的起火工作。说来好笑,我经过一番研究琢磨,居然能用几张废纸,加上三、四根棒冰棍就能燃旺一炉煤球,当然,必须先把煤球敲碎,变成一小块一小块,这样就容易燃着了。这种煤炉引燃新工艺很快就在邻居们中间普及开了。如果连废纸和棒冰棍也搜集不到,那就干脆从邻居家里的炉底里要上几个几乎燃尽的煤球来填炉膛底。炉子虽然升起了火,可是吃什么呢?
    在饥饿的威胁中,哥哥小学毕业了。正当哥哥满怀希望地扑进书籍的怀抱时,贫困使他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哥哥拿着中学录取通知单高兴地告诉母亲,母亲的眼里却充满了悲哀。家中没有钱供养他上学,他带着满怀怨恨和忿懑的心情,瞧着邻居家的孩子们背着新书包,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一个个跨进了中学的大门。
    太阳好象在喷火,屋子里象火炉一样。我和哥哥在屋子里再也受不了这残酷的热浪的冲击,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门。一出屋子,果然觉得好受了些,也许,这个空洞暗淡的屋子的压迫比骄狂的太阳更使人感到压抑吧!
    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儿时戏闹过的曾经留下我们数不清的脚印的皋兰路,平时就很冷清的皋兰路上这时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有大教学门口的狗伸出了舌头。皋兰路就象童话里讲的那样——经魔术师用手一点,所有的东西便突然变成了顽石,路上没有咕咕噜噜的车轮声,竹片织成的帘子,象垂下的眼皮儿遮住了教堂窗户,到处回荡着一股慵懒倦意,到处象顽石一样,毫无生气。
    “喂,你们俩在干什么?”
    一阵轻轻的呼唤,使我的干涩的眼光转向了一个妇人的脸上。
    “吴家姆妈!”我惊讶地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她。
    “天这么热,你……”哥哥开了口。
    “你们不是也一样么,呆在屋子里,还不如走走。”吴家姆妈一面说,一面用手慈爱地搭在我和哥哥的肩上。
    “这天气,使人喘不过气来。”吴家姆妈叹了一口气,胸中的无名火,犹如那炙人的太阳一样。
“书总得要读,书总得要读,”吴家姆妈对哥哥说,“听说你辍学了,这没关系,将来总有读书的机会。你想工作吗?你不念书了,但可以去工作。”

什锦老头

什锦老头
-我的自述30

  
“偷书不犯法。”这是我们这支队伍的一致观点。因为我们要看书。意外成功又一次次地为我们壮了胆。我们偷来的小人书也越来越多。后来,这一大叠的小人书居然全归我了,原因是我答应每天给他们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我的记忆力很强,我能够把看过的书一点不差地讲述出来,我讲故事的本领也就得助于这些小人书,我渐渐地出了名,大家都叫我故事大王。
    慢慢地,小人书里的故事我几乎都已背熟了。随着年岁的增加,我渴望能看到更多的大人们看的书了。可是,家里经济拮据,不可能给我更多的购买书籍的零用钱,于是,我的目光就转向了摆设在书摊旁边的那个小杂货摊。
    说实在的,那个小杂货摊出的全是些线团芯子、铁丝、硬纸片和竹签之类的东西自制的土玩具。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土玩具做得可真好,比如那个不倒翁吧,底座就是利用半个乒乓球做的,直到现在,我还依稀感觉到那有趣的模样。有时,我也会蹲在那个小杂货摊子前,看上十来分钟,当然,我是不会去买那玩意儿的,只是琢磨怎样模仿它,自己做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我反复琢磨、反复实践,居然按照那些玩具模样儿,也能做出一些同样的玩具来了。又很得意地将这些仿制品故意在那个摊主面前摆弄着:你这些玩意儿谁不会做?还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下卖钱骗孩子呢!
    那个摊主大约有五十多岁,干瘪的十指就象竹签,指甲缝里填满了污秽,尤其是那留着长指甲的小指更显得龌龊,我常见他用那龌龊的小指甲掏耳朵;他的耳朵又是油腻的,带着令人作呕的黄色。他的眼角也常沾满了黄色的油腻的眼屎,他说起话来,嘴角边会涌起不尽的白沫,当白沫越来越多时,便用小指的污秽的长指甲轻轻地在嘴角边刮一下,然后嚅动一下嘴唇,将口中剩有的唾沫咽下去。
    我和孩子们在他背后常取笑他,而且给他取了个雅号“什锦老头”。这是缘于他出售的东西实在是太杂太不成体统。
    什锦老头看到我做的玩具后,总是眯着带眼屎的眼,笑着对我说:
    “不错,不错。你真聪明!”
    我乘不上学的星期天,一早儿就在什锦老头的摊子旁边,将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然后,掏出我自己动手制作的所有的土玩具,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地,我坐在一块方砖上,我要干一件我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事业——用这些钱去买书。
    等了个把小时,没有人来光顾我的杰作,我显得不耐烦了。我开始用目光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扫来扫去,这些芸芸众生不知在忙乎什么,来去匆匆的。难道他们眼里就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吗?难道他们就连我的摊前驻足分秒的时间也没有吗?这些讨厌的人!我不再去看他们了,我把眼光不时地瞄一下身边的什锦老头,在我偶然的一瞥中,我突然见到他那眼神充满了呆滞和绝望。我的心紧缩了起来,不知是为了可怜,还是为了同情,总觉得与他竞争生意很过意不去,我便准备逃回家去,逃离这可怜的老头。
    可是,我才摆了一个多小时的摊儿,一个买主也没有来过,我没有挣到一个钱,我的宏伟计划又怎样实现呢?一个难熬的上午过去了,谁也没有来买我的东西,甚至来看一眼的人也没有。我低垂着头,就象一只得了瘟病的鸡,将头无力地朝下垂落着,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到各式各样的鞋子陆陆续续地在什锦老头的摊子面前,出现了又消失了,什锦老头的钱罐子里不时地传来叮叮当当地扔硬币的声音。
    我开始感到饿了,我不得不站起来,准备收拢我的毫无收获的摊子。这时一只指甲带着污秽的干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什锦老头轻轻地把我叫住了:
    “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我可以代你看管一下。”
    我用眼睛盯着他,盯着这个满脸带着油腻的脸,犹豫了一下,但那张脸显得很诚恳,甚至眼神里还带有一种请求的目光,我惶惶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什锦老头见我犹豫不决,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杰作,重新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的报纸上。然后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赶快回家去吃饭。
    我终于转身离开了什锦老头,也离开了我那无人光顾的摊儿,朝来时的路上走去。
    当我吃完饭后,再也懒得去照顾我那无人欣赏的“伟大的杰作”了。记得,我是玩到天将黑的时候,才去收拾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时,没想到,出了奇迹,什锦老头居然高兴地递给我五角钱,对我说:“这是你的,你交了好运,五角钱,你数一数吧。”
    我用眼瞄了一下我陈列在地上的那些杰作,果然是少了几件。
    我从什锦老头那枯涩的手掌里接过了五角钱,我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凉,就象一块冰冻了数千年的化石。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而且得意起来:我的劳动成果真的挣来了钱。不知什么缘故,我对什锦老头第一次有了好感。但我没有谢他,我也不清楚我究意应该怎样去谢他。
    当我收起摊子要走的时候,什锦老头用他那冰凉的化石般的手拉住了我,他那沾满污秽的指甲连着细长的枯瘦的手将我的小手抓得紧紧的,就如鹰爪一般,使我难以挣脱,其实,我也没有去挣脱,我不忍心,也没有理由这样做。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噙着亮亮的闪闪的惨惨的泪水,他嚅动着嘴唇,嘴角还带着白沫。他放开了一只手,用小手指的长指甲在嘴角边刮了一下,又抓紧了我的手,他轻轻地喃喃地对我说:
    “孩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摆这个小摊子吗?”
    我脸红了,心里蹦蹦跳了起来,就象有一条蚂蟥在心窝里乱钻一气。我很快抬起了低垂的脑袋,望着天空,刚才离我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到的云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离我近在咫尺的什锦老头,也就是不久前还觉得根本不存在于我身边的什锦老头,此刻,我已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想……我想读书,我想换些钱去买一些大人们看的书。”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说这句话时,什锦老头的神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句颤抖的话:
   “孩子,你应该读书,你应该读书……”
    我忘记了,确确实实地忘记了,我做的土玩具后来是如何交给他的。但是我记得,我永远记得,今生今世都记得,每当我交给他一些土玩具的时候,也就是我自己动手制做的那些破玩意儿,他总是给我一些零碎的钱。他决不让我去设摊,说这样要影响我的学习,他表示可以代我出售我制作的土玩具。
就这样,我渐渐地和这位什锦老头,和这位我一度非常鄙视的什锦老头结成了忘年交。每当我从那里接过他为我代售玩具而赚来的钱时,心里就会漾起一片感激之情。

我们做了贼

我们做了贼

我的自述29

  
  我常趴在油漆剥落的方桌上画画,我爱画孙悟空、哪吒闹海,还临摹过一百零八将;有时,就画窗外的行人、树木……画的最多的就是对着我们的窗子,在街沿那边摆小人书摊的丑老太婆。她罗圈腿、驼背,又干又瘦,仿佛象个“人干”。我画她时,总爱给她添上胡子,加上眼镜,以满足我取笑她的目的。有一次,我又给丑老太婆画像时,忽然看见乔林走到丑老太婆面前。乔林照例是每天夏天要卖棒冰的。
    “棒冰要伐,棒冰,光明牌棒冰!”
    乔林一面喊着一面从木箱里取出一根棒冰,硬塞给摆书摊的丑老太婆。丑老太婆摆着手示意不要;可是,乔林把棒冰硬塞到丑老太婆手里后,就顺手从书摊边放零钱的小木箱里抓走了几个硬币,一面嘻笑着对丑老太婆作了一个怪脸儿,就边跑边叫了起来:
    “卖棒冰!光明牌棒冰!”
    丑老太婆终于不得已地边剥棒冰纸边在书摊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可是正当她被迫完成这桩交易时,突然,我看得很清楚两个小男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书摊上抓起了几本小人书往衣兜里一塞,急急地逃跑了。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个是小六子,另一个便是阿弟哥。
    真没想到,乔林他们还会来这一手!
    我连忙下楼,连奔带跑地赶到弄堂口,他们俩已安然无事地站在那儿了。
    “好哇!胆子可真不小!”
    我边说边从小六子衣兜里掏出分了的赃物——三本小人书!
    小六子斜着眼带着狡猾的目光笑着对我说:“要吗?全给你,我们有的是,只要你不告密,我们可以给你好多书,真的,我们有好多书,那丑老太婆是不知道的。”
    我答应了,真的,我答应了。因为我将有书看了,我多么想看书呀,我没有钱买书看,就连一分钱也没有,一分钱就能租两本书看,可我连这也办不到。
    记得我曾经有过五分钱。手里能握有五个带国徽的一分钱硬币,在我的童年里确是第一次,那是我生日时哥给我的礼物。我曾为此高兴地跳了起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尽管在那个年代里,五分钱还不够买一颗糖,一颗包着一张漂亮的透明玻璃纸、印有美猴王在花果山吃桃子的糖就要卖一角三分钱,但对我来说,这五分钱可以派许多大用场。
    我的手不停地在衣袋里摆弄着那些硬币,在马路上慢慢地晃来晃去,不时吹吹口哨,得意极了。我在踩棉花糖的老头跟前停住了脚步,那老头用小勺刮了一星点儿的白砂糖,用脚咕咕噔噔地踩了几下圆桶下的板子,嗨,怪极了,那白砂糖沙沙沙地掉进了圆桶中间的孔里,不一会儿,四周就象春蚕吐丝似地涌出了一缕缕象棉絮的棉花糖。一个小孩买了一大把这样的棉花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放,我看得心里直痒痒,用手把口袋里的硬币慢慢地掏了出来。我把硬币在手心里捏来捏去,最后还是放回了口袋。我安慰自己说,其实这棉花糖不值得我稀罕。
    终于,我站在一个出租小人书的书摊前。
    “五分钱租十本吗?当场看过还你。”
    我似乎是个常客,对那摆摊子的人说。
    摊主盯了我一眼,伸出手来:“先付钱!”
    “我有,你看!”
    我将手掌摊开来,五个硬币带着汗渍,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就象五颗宝石。
    摊主伸手就想抓走我的宝石,我连忙把手掌握紧了,然后把我的宝石放进了口袋:“我先挑几本看看,我可不要你指定的破书看。”
    摊主把手缩了回去。我就为地拣了一本翻了起来,妙极了,那老头居然倒骑着毛驴赶路呢!我不认识那本书上面的字,但是我会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里面的图画。
    我换了一本。
    那是一本写包公的故事,我略微认识几个字,我便仔细地看了起来。
    我又换了一本。
    这本书上画的全是相公、小姐,我就合上书皮,另换了一本。书中画得全是和尚,和尚嘴巴上全都喷出两道线,有的线很直,有的线还打弯,两道线的中间写着一些字,大概是和尚在念经,也许是在说话:怪了,女人的嘴里也喷出两道线,线中间也写着许多字。越来越怪了,就连小孩、老头的嘴里也是喷出两道线,线中间也是写满了字。
    我实在看不懂,就问那摊主:“喂,这书里的人,为啥嘴里喷出两道线,中间还会喷出字来?”
    摊主起先一愣,后来看了看我手中的书,大笑了起来:“傻瓜,这是在说话!”
    我的脸象被火烤了一下,另外抓了一本。正在这时,摊主瞪大眼,对我突然吼了起来:“小赤佬,你看到现在,钞票付过吗?”
    经他一吼,我蓦地想起自己还没付过租钱呢,连忙把刚才看过的书迭齐了还给那摊主,眨了眨眼对他说:“不好看。”说着就打算走了。
    “钞票呢?”摊主不放过我,查点着那一大迭书的数目,“十九本,算你九分钱,拿钱来!”
    “什么?随便翻翻也要钱吗?”
    “我看着你一页页看的,你想赖账!”
    “谁赖你的帐,谁……”我有点窘,但我舍不得将钱给他,而且他要九分钱,我总共才只有五分钱呀!
    “啊呀,有人在偷书!”
    我大喊了起来,随着我的手朝右一指,摊主连忙转过头去了。等到摊主转过头来,哈哈,我早就逃走了,我欺骗了那个愚笨的摊主,我第一次欺骗别人,但我并不感到可耻,因为我保全了五个硬币,而且还白看了十九本小人书。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的第一次成功,不采取这种特别的办法,我又能到哪里去找书看呢?
    可惜的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哥哥时,他把我的钱又收回去了,他说:“做人不可以不老实。”
    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怎么办呢?我的手心里握着小六子他们的赃物——三本带画的小人书,我终于屈服了。
从此以后,我加入了小六子他们的队伍,为了看书,我开始了我少年时代的冒险生活。我也常梦见摊主们把我捆了起来,用鞭子抽打我,孩子们指着我的鼻子辱骂我:“小偷!小偷!”当我醒来时,看到一本一本的小人书变成一迭一迭的小人书时,我又把什么都忘了,相反,我的梦也变得美妙离奇了,我梦见自己有成千上万本书,我在书的海洋里,变成了一只长着一对翅膀的海鸥,飞呀飞呀……

2013年5月31日星期五

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
——我的自述28

  
风把树叶儿全刮黄了,大地也刮成了一片灰黄色,落叶飘洒了一地。在这深秋的傍晚,渐趋沉寂的上海都市,开始透出了点点灯火。
    我匆匆吃完晚饭,便急急地来到李大姐家。
    屋子里寂然无声。小床边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和一个人谈话;另外还站着几个男人,这些人都是她家里的亲戚。我的心即刻跳了起来。
    我看到了乔林,他正转过脸来凝视我。
   “她死了……”乔林轻轻地对我说。
   “是……是什么时候?”我其实刚离开这个屋子才吃了一顿晚饭的时间,但还是问。
   “你刚一离开,她就死了。”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移到床前,母亲轻轻掀开白被单的一角,李大姐漂亮的脸庞就出现在眼前,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这微笑说不出是苦还是甜。她和人生交往了才三十八个年头,如今平平静静地死了,就象落叶归了根。
    半小时前,她还安宁地舒展着身子平躺在病榻上,微微颔首,温和地睡着,显得那样悠闲自得,会使人荡漾心头的愁绪扫除净尽。谁知道,正当家人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去时,她却长逝了。
    我回顾四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床前的椅子上,临时用瓷碗盛了些米,在洁白的米中间,插了三注香,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飘忽不定,惨戚而沉郁地晃来晃去。
    岁月如流水,人寿有限。对于一个高龄的人,生命自然是很难挽留住的。可是,她还年轻,她还需要生命……偏偏她却抛弃了生命,用一瓶敌敌畏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也许人一旦死了,也就会被人们宽恕,人们才会忆起她生前的好处,从而把她生前的过失遗忘掉了。
    半年前,她也是躺在病榻上,左脚上了石膏。据说,是被一个年轻小伙子撞折了腿。为此,她的丈夫缠住那个年轻人,要他赔偿医药费、营养费,甚至还可能有后遗症,要求追加补偿费。不久,我听母亲说,李大姐恢复健康后,特意跑了两里路,到那青年家中,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硬把钱全部退还了。她的丈夫对这件事很不高兴,可她却沉静、固执地说:“人家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哪里有钱来支付这笔赔偿费!”
    人有时不免自私。说实在的,我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可是对于她居然会把钱退回给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对。
    据说,李大姐是个孤女,她的父母都是在一次海难中葬身的贫苦渔民,她是由一个孤老太婆领养长大的。这个孤老太婆眼下正伫立在李大姐的遗体旁边。人们很难想象这走路慢腾腾、行走虚怯怯的老太婆,是怎样在穷困的凌辱中带着这个养女生活过来的。
    李大姐特别喜爱孩子,邻居家的小女孩就靠她给照料着,不然,这个双职工家庭是无力量照顾自己的女儿的。自家的孩子,她自然喜欢,非常溺爱阿弟哥,可是对别人的孩子,她就主动承担了义务,几乎整个弄堂里小孩都享受过她施予的这种无私的恩惠,难怪孩子们一见到她就亲亲热热地叫她:“李大姐”。李大姐——成了老老少少对她的一致称谓。
    悠悠岁月,从她的生命中悄悄地流过去了。到了今天,她虽然才步入中年,可满头黑发已添上了银丝,她结实的肌肉也松驰了。疲劳、奔波的岁月足使一个妇人衰老。可是她为人的一片好心,却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衰变而减弱,反而一日日增长。
    在酷夏纳凉的晚上,人们常常可能看见她亲昵地和孩子们坐在弄堂口,一面摇着扇子为孩子们拍打蚊子,一面讲着神奇的故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中,人们又可以看见她挎着篮子,在菜场里为那些上夜班的双职工家庭排队买菜;清晨,当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已经拿着笤帚在打扫邻居家的房前屋后了;到了晚上,要是谁家忘了收回晒在屋外的衣衫,那她准会给你折叠得好好的,送上门来……她就象一条无声的小河,默默地流淌,既不惊动你,也不妨碍你,相反却带给你甜的享受和美的回忆。要恰当地赞美一个人,正象中肯的批评一样艰难,要写出对这死去的这位女人的正确评价,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困难啊!我骂过她、恨过她、怨过她,有时简直想让自己突然长成一个魁梧的大人,充满了力量,然后狠狠地揍她一顿。
    矛盾使我陷入痛苦。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几乎象陨星流泻一样无声无息,只有微弱的光,在夜空中划了一道痕迹,以此证实她确实来过这个世界,对谁也没有干扰过,也不理会别人对她的褒贬。
    “请为我烧一柱香,这是她的唯一遗言。”她的养母,一个孱弱的老人,生怕邻居们不明白,又补充说,“这是她最后说的……”
    我失去了理念的控制,我没想到这个生前口口声声喊着“解放妇女”的女人,临终前居然如此茫然虚无。是谁扭曲了她的信仰?天知道!我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生前也不信鬼神的妇女解放者,我怎么能苛求她临终前的最后的祝愿呢?
她死了,犹如落叶,永远从人间消失了,但却留在我的心版上。

又一个犯罪的父亲

又一个犯罪的父亲
——我的自述27

  
一人犯罪,亲族遭殃,这种“株连”法在法律上被废除了,可是株连遗风依旧刮来刮去。在这股遗风的旋涡中,我和乔林被贴有“小反革命分子”、“小右派分子”的标签,我们无力揭去标签,我们唯有用冷眼看待整个世界的兴衰,看待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的荣辱。
    没想到原先嘲弄、侮辱我们的人,现在也落魄失魂了。
    一大早,我就到学校去了,今天是猪猡给我们上语文课,为了不让他捉弄我,我不得不在萧瑟秋风中加快脚步。我穿的衣服很单薄,一路哆嗦一路小跑,到学校时,额头上开始沁出了汗珠儿。
    “起立!”
    “坐下!”
    班长象往常一样喊着。接着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同学们,我姓吴,你们今后就叫我吴老师好了。从现在起,我教你们的语文课。”
    面对这个新来的吴老师,我和同学们都感到奇怪:猪猡呢?他为什么不教我们语文课了?我环顾四周,同学们和我一样,露出了惊奇的眼光,盯着这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老师。这个新来的老师落落大方,谨慎持重,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看:高高的个子,瘦骨棱棱的脸呈长圆形,浓密的头发直贴在太阳穴边的秃斑上,这简直是教授式的额角秃斑。我想,他一定是个思想家。
    “请把书打开,”吴老师的音调很好听,“我们今天上新课《狼和小羊》,这是俄国作家克雷洛夫写的一首寓言诗,我先给大家念一遍。”
    到了强者面前,
    有罪过的总是弱者。
    这种例子,在历史上多的是,
    可是我们不来写历史,
    在寓言里,却是这样说……
    尽管那个教授似的吴老师讲得津津有味,我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了,我的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一个奇怪的大问号:猪猡为什么不来上课?
    放学铃一响,我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和小六子。
    等我走到弄堂口,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弄堂口围着一大堆人,老老少少、七嘴八舌。我听到其中一个粗嗓门在说:
   “为什么要抓李大姐的丈夫呢?真是太莫名其妙,这些年来抓的人真不少……”
   “听说,这事都是李大姐自己闹开的,要不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苦弄到这个地步。可怜阿弟哥才八岁,没了父亲,将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呢?”一个老太婆的唠叨声。
   “要是我,我就和长三这个骚货拼了,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真他妈的下流透顶!”又是一个哑嗓门的声音。
   “我看主要是黑大麻子这个老流氓捣的鬼!”一个尖喉咙的女人在发表见解。
    在议论纷纷的女人堆里,也围着一些孩子,在这些孩子中,我看到了乔林,我一把拉住乔林:“出了什么事?”
    没等乔林回答,我的头上就挨了轻轻的一巴掌,我回过头来一看,是母亲站在那里,母亲瞪了我一眼:“去去!这里没你们的事。”
    乔林拉着我的手,拖着我跑到马路对面,他神秘地笑着对我说:
   “真是妙极了,猪猡给派出所抓起来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嗨,原来,黑大麻子有一次突然回到家里,看到猪猡正抱着长三在床上打滚呢,两个人光着身子,连个裤衩都没穿,把个黑大麻子气昏了。黑大麻子一把拎起了光屁股的猪猡就拼着命地打,吓得猪猡和长三跪在地上直喊饶命。结果,黑大麻子逼着猪猡写了张纸条,才放了他。你知道那张纸条上写些啥?猪猡在纸条上答应了黑大麻子的要求,同意将老婆借给他一天。正巧,李大姐上长三家聊天,没料到黑大麻子动了邪火,当着长三的面,就要和李大姐睡觉。”   
说到这里,乔林狡猾地眨了眨眼,“你猜李大姐这时咋样!她气得大骂黑大麻子。并要到里委去告他。黑大麻子呢?慢慢地掏出猪猡写的那张纸条扔到李大姐面前,李大姐一看到猪猡写的字,气得直跺脚,指着长三泼妇似地骂开了。长三也不买帐,就一口咬定是猪猡强奸了她。后来,她俩就打了起来,李大姐哪里是黑大麻子和长三的对手呢?事情闹大了,派出所来了人,将黑大麻子捉走了,当然,猪猡也被捉走了……”
    我的心一颤,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有个小男孩正在那里痛苦地哭泣。那个小男孩满脸泪水,孤独地倚靠着砖墙,显得那样的可怜可悲,他就是阿弟哥,李大姐唯一的儿子。我非常憎恨李大姐,憎恨她那只搬弄是非的舌头和那张惹祸添灾的嘴巴;我也非常憎恨猪猡那一本正经训人的伪君子面孔。我当然恨阿弟哥,他是我最憎恨的人的崽子。可是,现在,我突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阿弟哥有什么罪过呢?他才八岁呀!
    我走到了阿弟哥面前:“别哭了,跟我们走吧。”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管这臭小子?”乔林突然横在我和阿弟哥的中间。
    “我……乔林,你还记得我父亲被抓走时的情景吗?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涌出来。
    乔林没再说什么,伸出了一只手,也拉起了阿弟哥的另一只手。
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同样都是因为父亲是罪犯而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手拉着手,走在了一起。天空起风了,雨点打下来,电线发出唿唿的金属声,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风助雨势,雨助风势,风旋着我们,雨扑着我们的脊背,倾泻下来……

不成功的报复

不成功的报复
——我的自述26

  
天格外的蓝,刺眼的阳光驱赶着热气扑在房顶上,街道上。盛夏的酷势蒸烤着这人世间的小生命,树叶开始下垂,大地开始喘息了,鸣蝉声嘶力竭地苦叫着:“热煞了——热煞了!”
    就在这遍地如焚的酷夏里,远远地传来一阵口哨声,那口哨声清脆悦耳,充满了一种得意的情感。尽管已有好几个星期,老天爷不曾下过一滴雨,空气几乎要燃烧起来,然而一听到这口哨声,我顿觉得热被一下子驱跑了。我跳起来,拼命地挥舞着两条细小的胳膊,大声地呼唤着:“乔林——乔林!我在这儿哪!”
    “耗子!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乔林得意洋洋地跑到我面前,用手拉住我的耳朵,也许是太兴奋了,扯得我的耳朵又烫又痛。但我顾不得计较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问:“怎么样?有眉目吗?”
    “行了,我看他的脸色又气又恼,全变成紫色了,就连那大麻子也全变紫了。”乔林边说边比划着手势。
    乔林刚从黑大麻子那儿来,按照我们原先商定的办法,他找到了黑大麻子,一本正经地把街坊邻居们传说的新闻告诉他:长三和猪猡经常在一起,有时打打闹闹的亲热极了。并告诉他,有人还亲眼看见他俩搂搂抱抱地打情骂俏呢!
    没想到女人会吃醋,男人也会吃醋,而且好象比女人还厉害呢。黑大麻子听完乔林的叙述,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扯住乔林的衣领,大声地吼道:“小赤佬,你要是胡说,我揍死你!”
    乔林边说边学着黑大麻子的样子,嘴唇一噘一噘的。我们俩笑得前俯后抑。
    “那以后怎么办?”我问乔林。
    “等着瞧吧,我已经和小六子说好了,只要看到猪猡到长三家去,就告诉黑大麻子。哼,黑大麻子肯定要收拾他俩,你的仇也就可以报了。”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一个人要是干了坏事,怎么能瞒得住呢?
    几天来,我和乔林一直守候在小六子家里,小六子家的窗户正对着长三家的南窗,而且比长三家的南窗高一点。长三家原先没有窗帘,近来用几块旧布缝了块窗帘挂在那儿,但窗帘似乎太小些,遮不严窗子。
    可是一连守了两个星期,也没有见着猪猡的影子,我有点泄劲了。乔林也觉得烦躁不安起来。又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等到猪猡去长三家。我们不得不撤岗撤人。
    乔林告诉我,他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每逢看到长三时,依旧见她打扮得妖媚怪状的,有时很晚了,听到楼梯声响,他就特意打开门,一看是她回来了,在又黑又窄的走廊里,还要勾着黑大麻子的胳膊。
    在上语文课时,猪猡也是象以往一样凸着大肚子,绘声绘色地讲述课文,有时还插叙一些小故事,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
    在夏季即将消逝的一天,奇迹出现了。
    乔林把我悄悄地拉到小六子家,连走边告诉我:“快,猪猡到长三家去了,现在正坐在她家里呢!”
    这个消息是小六子告诉乔林的。我们赶到小六子家,偷偷地趴在窗台上,长三家的一切全都映现在面前了:长三坐在方凳上嗑着瓜子,猪猡手拿着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俩人不知在嘀咕什么,有时还发出一阵阵笑声,笑声很响,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来。
    我们渐渐在窗台上趴累了,也就失去了信心。
    “我们还是打牌吧!”乔林说。
    小六子拿出了纸牌,洗了起来。
    太阳渐渐下山了,当我们发觉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乔林突然嚷了起来,两眼盯着长三家的南窗:“你们看,长三把窗帘布挂起来了。”
    我和小六子走到窗前,果然看到那个新做的,是用旧布条缝制的窗帘紧贴窗子悬挂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旁边虽然有一条没拉严的缝儿,可是透过这条缝,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出去了。等到他回来时,天色变得一片灰暗了。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把黑大麻子找来了,现在黑大麻子已经赶回家去了。也许他会把那猪猡狠狠地揍一顿。
我们仍趴在窗台前,期望着看到一场好戏。但是那破布条缝制的窗帘依然象谢幕的幕布挂在那里。大约是半小时后,门打开了,长三和黑大麻子却嘻笑着将猪猡送出了大门。

2013年5月27日星期一

长三讲的故事

长三讲的故事
--我的自述25
  
 
  过了几天,乔林来找我,他告诉我:
   “你知道吗?那猪猡的臭老婆就是里委那个饶舌头的李大姐。”
    我愣了一下:怪不得他对我家的情况那么了解。我对那猪猡更恨了。
   “你不是要惩罚他一下吗?想出好主意没有?”我问乔林。
    乔林摇了摇头。
    我失望地在弄口的墙角边,用手指在水泥地上乱划着。
   “我听说猪猡和长三很要好,经常到她那儿去白相,长三不就住你家隔壁吗?”我对乔林说。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乔林迷惑地望了我一眼。
   “也许有关系。长三是有名的骚货,远近没有人不知道猪猡是教书的,一个教书的和一个骚货老在一起又会干什么好事?”我又狡猾地笑了笑。
    关于长三的事,我也曾听大人们说过。据说解放前上海的妓院分成几种等级,最高级的叫“书寓”,次一点的叫“长三”,再次一点的叫“么二”,再往下就是“花烟馆”、“野鸡”之流了。书寓称“某某书寓”,长三称“某某寓”,少一书字,么二称“某堂”。书寓、长三的门口都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妓女的姓名。
    大人们说,长三在解放前也闹过一阵子,那时,一般街坊邻居还不敢得罪她。因为替她“开台面”的不仅有地痞流氓,还有日本人。在解放前一年,长三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一岁的老头黑大麻子,黑大麻子原是一个赌场老板,也是个地头蛇。尽管长三嫁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她“长三”,她也并不忌讳。
    猪猡经常到长三家来玩,是乔林告诉我的,但他从来也没有留意过什么。经我一说,乔林觉得很有道理,他就对我说:
    “好吧,让我留点神,看看他们在一块干什么。”
    乔林住在我家对门的石库门里,他家也是住在西厢房,长三家住在前客厅,乔林平时必经的过道与长三家只隔了一块板壁,前后讲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长三平时常也会到我家来坐坐,主要是向我母亲求教编织毛衣的事,也和我母亲唠唠叨叨。
   “我们女人的命都很苦,我在旧社会干那伤风败俗的事,也是没办法,为了要口饭吃嘛,女人不这样干,谁会给你吃的?穿的?”长三对我母亲讲起她的经历时,好象也很悲苦似的。
    平时,长三和我母亲说话,我总是避开的,我不喜欢听大人们说那些陈年旧事。自从乔林和我一块打起小算盘后,我就开始注意起长三了。
    一天,长三推开了我家的门:
   “哟,你妈不在?”
    我“嗯”了一声,随手把正在看的连环画合了起来:“你找我妈有事?”
    长三神秘地笑了笑。
    她的身上有一股非常浓厚的香水味,那气味直扑鼻。我闹不清这是一种什么香水,怪难闻的。长三的脸上擦了厚厚一层粉,两颊的胭脂和嘴上的口红涂得血一般,眉毛还用笔画过了,就连那眼眶周围也淡淡的涂着一些暗蓝的颜色。
    长三见我盯着她,便又笑了一下,然后,用手举起一条三角裤衩对我说:
   “我在你家换一条裤子,你可别偷看。”
    我的脸红了。
    “你换裤子为什么还要到我家来换?”我又羞又气地责问她。
    “哟,你还挺厉害呀!”她接着又笑了,“我家房子全是窗户,又没个窗帘,大白天换裤子,那不是让男人占了便宜?”
    她讲得似乎有点道理。我家的窗子只有一扇,而且朝西,她在靠窗前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那里有条长凳,背后就是墙壁,外人自然不能从窗户里看到什么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该在我家换裤衩呀!
    我想骂她出去,可是她已经稀里哗啦地脱裤子了,我只好背着她,低下头,继续翻看我的连环画。
    “哟,看小人书哪,你知道李世民吗?唐太宗李世民当年送给他的大臣房玄龄好几个美女。”长三边脱裤子边唠叨了起来,“房玄龄不敢要。李世民知道房玄龄是怕他的老婆不答应,于是就派太监拿了一壶毒酒传旨给房夫人,如果房夫人不答应,就赐她饮毒酒。房夫人也真厉害,接过毒酒就喝了一干二净。不过,她没有死,原来那壶里装的全是醋,皇帝只是考验考验她,和她开个玩笑。从那以后,吃醋的女人就越来越多了,你妈就是……”
    我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许你说我妈……”我猛回过头对她吼了起来。但是我又赶紧回过头来,我看到她光着屁股,裸露着两条雪白的大腿,两只手正在腿弯处往上提携着那条小裤衩。
   “哈,你为什么脸红啦……”她一点也不害臊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分明地嘲弄着我,我将书朝地上一扔,冲出了屋子。
背后的笑声更响了,我的心被刺痛了,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受了污辱,我终于哭了。

我曾受到的警告

我曾受到的警告
--我的自述24

  
  鬼虽然没有惩罚恶人,但恶人在这世界上终究还是受惩罚的。我没有忘记,那是发生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的事——
    “全给我站好,腿伸直,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我!”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胖子,气势汹汹地训斥着站在他面前的六个孩子。在他那凶恶的小眼睛逼视下,孩子们惶恐极了。我是这六个孩子中的一个。我咬紧了嘴唇,拼命地不让我的眼泪流出来。我在心里暗暗地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决不能在他的面前流一滴眼泪。
    这个胖子是我的语文老师。尽管他平时课讲得不错,绘声绘色的,可是我不喜欢他。他经常嘲弄我们这些贫穷的孩子。尤其是象我这样失去了父亲的学生,在他的心目中就是缺乏教养的,并带有遗传的劣性,本性难改,好比生姜永远脱不了辣气,教这样的学生犹如石臼捣水,白费功夫。
    可是,偏偏我的语文成绩在班里老是拔尖的,他每次考我,都没有把我难倒,于是就会说:“全是一群蠢驴!你不要以为你是蠢驴中的骆驼,你只不过是蠢驴中的大蠢驴罢了!”
    现在,他的眼睛凝聚在我的脸上了。我没有惧怕,也没有理睬他。他又把眼光扫了一下那五个孩子。
    “你们这些小无赖,老实说,是谁偷的钢笔!”
    我们谁也没有吱声。
    “快说,是谁偷的!难到钢笔会自己生脚跑了!”
    班里的一个同学丢了钢笔,他就把我们这些穷孩子们集中起来训话,好象穷孩子们就是贼的代名词。我们这些穷孩子恨透了他,就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猪猡”。
    “快说,快说!”猪猡继续吼着。
    “我们没有偷。”有个同学小声地回答。
    猪猡的面孔气得发紫了。
   “小瘪三,你们全没偷,那钢笔难道是自己偷的吗?你们都不承认,我就没有办法了?把书包全打开,倒在桌子上,快!听见没有?”
    孩子们将自己的书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书呀,本子呀,还有铅笔头、橡皮、小刀等,倒了一桌子。
   “你呢!”
    猪猡瞪着眼,盯着我。那样子简直象要吃掉我一样。
   “我没有书包。”我动了一下嘴皮。
   “为什么不带来?上课怎么不带书包!”
   “我从来就没有书包。”
    听了我这句话,他似乎想起来,我确实是没有书包。但是他没有放过我,继续对我吼着:
   “把口袋翻过来!”
    我没有理他。这下子他气火了,他走到我面前,撩起了我的衣服,朝我的裤缝上面寻找口袋,他准备亲自动手翻我的口袋了。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上拿紧了我的课本和那半截掉了橡皮的铅笔。我看着猪猡失望地缩回了那只手,心里真想笑。我没有口袋,原先的口袋已经坏了,母亲就替我把口袋干脆缝了起来。
   “你,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小赤佬,我警告你,你今后要是偷东西给我抓住了,我立即把你赶出这个校门……”
    他的脸显得苍白极了,然后挥了一下手:
   “滚,全给我滚!”
    我离开了猪猡,我没有哭,但我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受到了第一次最大的污辱。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后,乔林狡猾地笑了一下:“没关系,让我们惩罚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