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锦老头
-我的自述30
“偷书不犯法。”这是我们这支队伍的一致观点。因为我们要看书。意外成功又一次次地为我们壮了胆。我们偷来的小人书也越来越多。后来,这一大叠的小人书居然全归我了,原因是我答应每天给他们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我的记忆力很强,我能够把看过的书一点不差地讲述出来,我讲故事的本领也就得助于这些小人书,我渐渐地出了名,大家都叫我故事大王。
慢慢地,小人书里的故事我几乎都已背熟了。随着年岁的增加,我渴望能看到更多的大人们看的书了。可是,家里经济拮据,不可能给我更多的购买书籍的零用钱,于是,我的目光就转向了摆设在书摊旁边的那个小杂货摊。
说实在的,那个小杂货摊出的全是些线团芯子、铁丝、硬纸片和竹签之类的东西自制的土玩具。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土玩具做得可真好,比如那个不倒翁吧,底座就是利用半个乒乓球做的,直到现在,我还依稀感觉到那有趣的模样。有时,我也会蹲在那个小杂货摊子前,看上十来分钟,当然,我是不会去买那玩意儿的,只是琢磨怎样模仿它,自己做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我反复琢磨、反复实践,居然按照那些玩具模样儿,也能做出一些同样的玩具来了。又很得意地将这些仿制品故意在那个摊主面前摆弄着:你这些玩意儿谁不会做?还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下卖钱骗孩子呢!
那个摊主大约有五十多岁,干瘪的十指就象竹签,指甲缝里填满了污秽,尤其是那留着长指甲的小指更显得龌龊,我常见他用那龌龊的小指甲掏耳朵;他的耳朵又是油腻的,带着令人作呕的黄色。他的眼角也常沾满了黄色的油腻的眼屎,他说起话来,嘴角边会涌起不尽的白沫,当白沫越来越多时,便用小指的污秽的长指甲轻轻地在嘴角边刮一下,然后嚅动一下嘴唇,将口中剩有的唾沫咽下去。
我和孩子们在他背后常取笑他,而且给他取了个雅号“什锦老头”。这是缘于他出售的东西实在是太杂太不成体统。
什锦老头看到我做的玩具后,总是眯着带眼屎的眼,笑着对我说:
“不错,不错。你真聪明!”
我乘不上学的星期天,一早儿就在什锦老头的摊子旁边,将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然后,掏出我自己动手制作的所有的土玩具,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地,我坐在一块方砖上,我要干一件我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事业——用这些钱去买书。
等了个把小时,没有人来光顾我的杰作,我显得不耐烦了。我开始用目光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扫来扫去,这些芸芸众生不知在忙乎什么,来去匆匆的。难道他们眼里就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吗?难道他们就连我的摊前驻足分秒的时间也没有吗?这些讨厌的人!我不再去看他们了,我把眼光不时地瞄一下身边的什锦老头,在我偶然的一瞥中,我突然见到他那眼神充满了呆滞和绝望。我的心紧缩了起来,不知是为了可怜,还是为了同情,总觉得与他竞争生意很过意不去,我便准备逃回家去,逃离这可怜的老头。
可是,我才摆了一个多小时的摊儿,一个买主也没有来过,我没有挣到一个钱,我的宏伟计划又怎样实现呢?一个难熬的上午过去了,谁也没有来买我的东西,甚至来看一眼的人也没有。我低垂着头,就象一只得了瘟病的鸡,将头无力地朝下垂落着,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到各式各样的鞋子陆陆续续地在什锦老头的摊子面前,出现了又消失了,什锦老头的钱罐子里不时地传来叮叮当当地扔硬币的声音。
我开始感到饿了,我不得不站起来,准备收拢我的毫无收获的摊子。这时一只指甲带着污秽的干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什锦老头轻轻地把我叫住了:
“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我可以代你看管一下。”
我用眼睛盯着他,盯着这个满脸带着油腻的脸,犹豫了一下,但那张脸显得很诚恳,甚至眼神里还带有一种请求的目光,我惶惶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什锦老头见我犹豫不决,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杰作,重新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的报纸上。然后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赶快回家去吃饭。
我终于转身离开了什锦老头,也离开了我那无人光顾的摊儿,朝来时的路上走去。
当我吃完饭后,再也懒得去照顾我那无人欣赏的“伟大的杰作”了。记得,我是玩到天将黑的时候,才去收拾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时,没想到,出了奇迹,什锦老头居然高兴地递给我五角钱,对我说:“这是你的,你交了好运,五角钱,你数一数吧。”
我用眼瞄了一下我陈列在地上的那些杰作,果然是少了几件。
我从什锦老头那枯涩的手掌里接过了五角钱,我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凉,就象一块冰冻了数千年的化石。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而且得意起来:我的劳动成果真的挣来了钱。不知什么缘故,我对什锦老头第一次有了好感。但我没有谢他,我也不清楚我究意应该怎样去谢他。
当我收起摊子要走的时候,什锦老头用他那冰凉的化石般的手拉住了我,他那沾满污秽的指甲连着细长的枯瘦的手将我的小手抓得紧紧的,就如鹰爪一般,使我难以挣脱,其实,我也没有去挣脱,我不忍心,也没有理由这样做。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噙着亮亮的闪闪的惨惨的泪水,他嚅动着嘴唇,嘴角还带着白沫。他放开了一只手,用小手指的长指甲在嘴角边刮了一下,又抓紧了我的手,他轻轻地喃喃地对我说:
“孩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摆这个小摊子吗?”
我脸红了,心里蹦蹦跳了起来,就象有一条蚂蟥在心窝里乱钻一气。我很快抬起了低垂的脑袋,望着天空,刚才离我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到的云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离我近在咫尺的什锦老头,也就是不久前还觉得根本不存在于我身边的什锦老头,此刻,我已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想……我想读书,我想换些钱去买一些大人们看的书。”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说这句话时,什锦老头的神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句颤抖的话:
“孩子,你应该读书,你应该读书……”
我忘记了,确确实实地忘记了,我做的土玩具后来是如何交给他的。但是我记得,我永远记得,今生今世都记得,每当我交给他一些土玩具的时候,也就是我自己动手制做的那些破玩意儿,他总是给我一些零碎的钱。他决不让我去设摊,说这样要影响我的学习,他表示可以代我出售我制作的土玩具。
就这样,我渐渐地和这位什锦老头,和这位我一度非常鄙视的什锦老头结成了忘年交。每当我从那里接过他为我代售玩具而赚来的钱时,心里就会漾起一片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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