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女人
——我的自述28
风把树叶儿全刮黄了,大地也刮成了一片灰黄色,落叶飘洒了一地。在这深秋的傍晚,渐趋沉寂的上海都市,开始透出了点点灯火。
我匆匆吃完晚饭,便急急地来到李大姐家。
屋子里寂然无声。小床边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和一个人谈话;另外还站着几个男人,这些人都是她家里的亲戚。我的心即刻跳了起来。
我看到了乔林,他正转过脸来凝视我。
“她死了……”乔林轻轻地对我说。
“是……是什么时候?”我其实刚离开这个屋子才吃了一顿晚饭的时间,但还是问。
“你刚一离开,她就死了。”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移到床前,母亲轻轻掀开白被单的一角,李大姐漂亮的脸庞就出现在眼前,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这微笑说不出是苦还是甜。她和人生交往了才三十八个年头,如今平平静静地死了,就象落叶归了根。
半小时前,她还安宁地舒展着身子平躺在病榻上,微微颔首,温和地睡着,显得那样悠闲自得,会使人荡漾心头的愁绪扫除净尽。谁知道,正当家人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去时,她却长逝了。
我回顾四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床前的椅子上,临时用瓷碗盛了些米,在洁白的米中间,插了三注香,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飘忽不定,惨戚而沉郁地晃来晃去。
岁月如流水,人寿有限。对于一个高龄的人,生命自然是很难挽留住的。可是,她还年轻,她还需要生命……偏偏她却抛弃了生命,用一瓶敌敌畏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也许人一旦死了,也就会被人们宽恕,人们才会忆起她生前的好处,从而把她生前的过失遗忘掉了。
半年前,她也是躺在病榻上,左脚上了石膏。据说,是被一个年轻小伙子撞折了腿。为此,她的丈夫缠住那个年轻人,要他赔偿医药费、营养费,甚至还可能有后遗症,要求追加补偿费。不久,我听母亲说,李大姐恢复健康后,特意跑了两里路,到那青年家中,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硬把钱全部退还了。她的丈夫对这件事很不高兴,可她却沉静、固执地说:“人家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哪里有钱来支付这笔赔偿费!”
人有时不免自私。说实在的,我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可是对于她居然会把钱退回给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对。
据说,李大姐是个孤女,她的父母都是在一次海难中葬身的贫苦渔民,她是由一个孤老太婆领养长大的。这个孤老太婆眼下正伫立在李大姐的遗体旁边。人们很难想象这走路慢腾腾、行走虚怯怯的老太婆,是怎样在穷困的凌辱中带着这个养女生活过来的。
李大姐特别喜爱孩子,邻居家的小女孩就靠她给照料着,不然,这个双职工家庭是无力量照顾自己的女儿的。自家的孩子,她自然喜欢,非常溺爱阿弟哥,可是对别人的孩子,她就主动承担了义务,几乎整个弄堂里小孩都享受过她施予的这种无私的恩惠,难怪孩子们一见到她就亲亲热热地叫她:“李大姐”。李大姐——成了老老少少对她的一致称谓。
悠悠岁月,从她的生命中悄悄地流过去了。到了今天,她虽然才步入中年,可满头黑发已添上了银丝,她结实的肌肉也松驰了。疲劳、奔波的岁月足使一个妇人衰老。可是她为人的一片好心,却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衰变而减弱,反而一日日增长。
在酷夏纳凉的晚上,人们常常可能看见她亲昵地和孩子们坐在弄堂口,一面摇着扇子为孩子们拍打蚊子,一面讲着神奇的故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中,人们又可以看见她挎着篮子,在菜场里为那些上夜班的双职工家庭排队买菜;清晨,当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已经拿着笤帚在打扫邻居家的房前屋后了;到了晚上,要是谁家忘了收回晒在屋外的衣衫,那她准会给你折叠得好好的,送上门来……她就象一条无声的小河,默默地流淌,既不惊动你,也不妨碍你,相反却带给你甜的享受和美的回忆。要恰当地赞美一个人,正象中肯的批评一样艰难,要写出对这死去的这位女人的正确评价,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困难啊!我骂过她、恨过她、怨过她,有时简直想让自己突然长成一个魁梧的大人,充满了力量,然后狠狠地揍她一顿。
矛盾使我陷入痛苦。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几乎象陨星流泻一样无声无息,只有微弱的光,在夜空中划了一道痕迹,以此证实她确实来过这个世界,对谁也没有干扰过,也不理会别人对她的褒贬。
“请为我烧一柱香,这是她的唯一遗言。”她的养母,一个孱弱的老人,生怕邻居们不明白,又补充说,“这是她最后说的……”
我失去了理念的控制,我没想到这个生前口口声声喊着“解放妇女”的女人,临终前居然如此茫然虚无。是谁扭曲了她的信仰?天知道!我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生前也不信鬼神的妇女解放者,我怎么能苛求她临终前的最后的祝愿呢?
她死了,犹如落叶,永远从人间消失了,但却留在我的心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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