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犯罪的父亲
——我的自述27
一人犯罪,亲族遭殃,这种“株连”法在法律上被废除了,可是株连遗风依旧刮来刮去。在这股遗风的旋涡中,我和乔林被贴有“小反革命分子”、“小右派分子”的标签,我们无力揭去标签,我们唯有用冷眼看待整个世界的兴衰,看待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的荣辱。
没想到原先嘲弄、侮辱我们的人,现在也落魄失魂了。
一大早,我就到学校去了,今天是猪猡给我们上语文课,为了不让他捉弄我,我不得不在萧瑟秋风中加快脚步。我穿的衣服很单薄,一路哆嗦一路小跑,到学校时,额头上开始沁出了汗珠儿。
“起立!”
“坐下!”
班长象往常一样喊着。接着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同学们,我姓吴,你们今后就叫我吴老师好了。从现在起,我教你们的语文课。”
面对这个新来的吴老师,我和同学们都感到奇怪:猪猡呢?他为什么不教我们语文课了?我环顾四周,同学们和我一样,露出了惊奇的眼光,盯着这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老师。这个新来的老师落落大方,谨慎持重,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看:高高的个子,瘦骨棱棱的脸呈长圆形,浓密的头发直贴在太阳穴边的秃斑上,这简直是教授式的额角秃斑。我想,他一定是个思想家。
“请把书打开,”吴老师的音调很好听,“我们今天上新课《狼和小羊》,这是俄国作家克雷洛夫写的一首寓言诗,我先给大家念一遍。”
到了强者面前,
有罪过的总是弱者。
这种例子,在历史上多的是,
可是我们不来写历史,
在寓言里,却是这样说……
尽管那个教授似的吴老师讲得津津有味,我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了,我的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一个奇怪的大问号:猪猡为什么不来上课?
放学铃一响,我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和小六子。
等我走到弄堂口,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弄堂口围着一大堆人,老老少少、七嘴八舌。我听到其中一个粗嗓门在说:
“为什么要抓李大姐的丈夫呢?真是太莫名其妙,这些年来抓的人真不少……”
“听说,这事都是李大姐自己闹开的,要不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苦弄到这个地步。可怜阿弟哥才八岁,没了父亲,将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呢?”一个老太婆的唠叨声。
“要是我,我就和长三这个骚货拼了,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真他妈的下流透顶!”又是一个哑嗓门的声音。
“我看主要是黑大麻子这个老流氓捣的鬼!”一个尖喉咙的女人在发表见解。
在议论纷纷的女人堆里,也围着一些孩子,在这些孩子中,我看到了乔林,我一把拉住乔林:“出了什么事?”
没等乔林回答,我的头上就挨了轻轻的一巴掌,我回过头来一看,是母亲站在那里,母亲瞪了我一眼:“去去!这里没你们的事。”
乔林拉着我的手,拖着我跑到马路对面,他神秘地笑着对我说:
“真是妙极了,猪猡给派出所抓起来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嗨,原来,黑大麻子有一次突然回到家里,看到猪猡正抱着长三在床上打滚呢,两个人光着身子,连个裤衩都没穿,把个黑大麻子气昏了。黑大麻子一把拎起了光屁股的猪猡就拼着命地打,吓得猪猡和长三跪在地上直喊饶命。结果,黑大麻子逼着猪猡写了张纸条,才放了他。你知道那张纸条上写些啥?猪猡在纸条上答应了黑大麻子的要求,同意将老婆借给他一天。正巧,李大姐上长三家聊天,没料到黑大麻子动了邪火,当着长三的面,就要和李大姐睡觉。”
说到这里,乔林狡猾地眨了眨眼,“你猜李大姐这时咋样!她气得大骂黑大麻子。并要到里委去告他。黑大麻子呢?慢慢地掏出猪猡写的那张纸条扔到李大姐面前,李大姐一看到猪猡写的字,气得直跺脚,指着长三泼妇似地骂开了。长三也不买帐,就一口咬定是猪猡强奸了她。后来,她俩就打了起来,李大姐哪里是黑大麻子和长三的对手呢?事情闹大了,派出所来了人,将黑大麻子捉走了,当然,猪猡也被捉走了……”
我的心一颤,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有个小男孩正在那里痛苦地哭泣。那个小男孩满脸泪水,孤独地倚靠着砖墙,显得那样的可怜可悲,他就是阿弟哥,李大姐唯一的儿子。我非常憎恨李大姐,憎恨她那只搬弄是非的舌头和那张惹祸添灾的嘴巴;我也非常憎恨猪猡那一本正经训人的伪君子面孔。我当然恨阿弟哥,他是我最憎恨的人的崽子。可是,现在,我突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阿弟哥有什么罪过呢?他才八岁呀!
我走到了阿弟哥面前:“别哭了,跟我们走吧。”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管这臭小子?”乔林突然横在我和阿弟哥的中间。
“我……乔林,你还记得我父亲被抓走时的情景吗?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涌出来。
乔林没再说什么,伸出了一只手,也拉起了阿弟哥的另一只手。
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同样都是因为父亲是罪犯而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手拉着手,走在了一起。天空起风了,雨点打下来,电线发出唿唿的金属声,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风助雨势,雨助风势,风旋着我们,雨扑着我们的脊背,倾泻下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