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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9日星期一

第60章 告别中学时代的最后日子


1968年的秋天,那是我告别中学时代的最后日子。也许,我与当年很多红卫兵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其实并不一样。
经过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我读过苏格拉底的作品,苏格拉底说:“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为理想而奋斗。”那么苏格拉底为之而奋斗的理想是什么?
    我也读过雨果的作品,他说“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于需要物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超过物质需要的理想吗?
伏尔泰告诉我们:“在理想的最美好世界中,一切都是为最美好的目的而设。”那是他的无知或谎言。
伏尼契更是说:“一个人的理想越崇高,生活越纯洁。”
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人的活动如果没有理想的鼓舞,就会变得空虚而渺小。”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关于理想的理想化说词,并不能指导我们去为自己找到一条真正可行的人生道路,人的理想志向往往和他的能力成正比。但是一个人的能力可以培养,却无法都能发挥作用。有时能力越大,结果受害也就越深。文革中被打倒的那些功臣、文化名流,难道没有能力?没有知识?离开了中国特色的社会背景,所有关于理想的说词,其结果只是一个梦想而已。
关于梦想,纪伯伦说过:“我宁可做人类中有梦想和有完成梦想的愿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愿做一个最伟大的、无梦想、无愿望的人。”也许,将理想化作梦想,更实际些,既然是梦,那就是虚幻的、空浮的,梦醒之后,一切依旧。也许会有梦想成真的事发生,那又会有多大的概率?人生如梦,社会如梦,世界如梦,人只不过是世界梦工厂里的一颗螺丝钉,需要将你拧在哪里就拧在哪里,不需要时,就可抛弃,就可扔进炉火中重新融化。
那年,老三届的孩子们被告知,你们可以真正地走向社会了,你们将有自己的工作岗位,或做工,或务农。
文化革命的本意或许是为了让所有的人过上平等的富裕生活,打倒封、资、修,让全中国人民迈向天堂般的共产主义。但整个运动过程,从起步时就充满了血腥的世袭制,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对儿混蛋,高干子弟盛气凌人地穿上军装,挥舞皮带,臂缠袖章,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血统论的指导下,那些工农子弟再现了父辈们打土豪分田地的威风,他们只知道“龙生龙,凤生凤”,却忘记了“老鼠的儿子只会打洞”。
很快,这些曾经疯狂的红五类子弟,遇到了大麻烦,他们的父亲一个个在运动中倒下了,为了不甘心让自己落下黑七类子弟的命运,他们团结了起来,成立了一个“联动”组织,这些组织成员,为了保护世袭的荣耀,又拿起了武器,甚至可以鞭打自己的亲生父母,背叛曾经高喊过的“三忠于”口号。
一个六六届的初中生,一个在生理上还没有真正发育成男人的孩子,一个自小失去了父亲关怀,在混乱不堪的社会中长大的人,能懂得什么是自己的理想吗?我的父亲在与共产党的敌人浴血奋战中,去追求过自己的革命理想,结果在共产党发动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中,倒下了,连他的尸骨也未能让子女看上一眼。我已经不属于红五类子弟,但也不承认自己是黑七类子弟,那么我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一个孩子的成长,首先要以家庭出身、阶级成份去划分?
文化革命在深入,血统论依然在横行。在红卫兵被充分利用之后,应该解散那些组织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且还可能引起新的集团产生。
掌权的和重新掌权的人,共同作出了一个规定:让红五类子弟优先报名参军,事实上很多高干子弟已经穿上了军装,昂首踏进了兵营;也可以用推荐的名义变相保送他们上工农兵大学。红五类子弟还可以优先进入工矿企业,非红非黑子弟可以到社区街道工作,唯有黑七类子弟只有一条路可走,到农村去,那是可教育好子女改造自己的光明大道。“工农兵大学”,顾名思义,就明白了黑七类子弟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力。
我想起了雪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
    我准备放弃过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这个世界已不再属于我。我找到了校长,我对他说,我决定到农村去,我想在春播夏种中去收获属于自己的秋天,平静的走完一生。
校长惊讶地望着我,那时,我已18岁了。
校长有点急了:“不,你不要这么想,你可以分配到厂里去工作,你现在还是校革会的成员,校领导和教师都认可你,你保护过大家,你也团结了很多同学……”
我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人的一生如果没有理想的鼓舞,就会变得空虚而渺小。但理想一旦失去了,有时会更明白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因为理想不是自己确定的,而是别人设计的,那些理想只是属于别人,并不属于自己。每个人都应该靠自己去选择生活道路,这种选择决定着自己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受看作生活目的的本身。
校长没能说服我,他居然去了我家,对我母亲进行劝说。校长明确地告诉我母亲,校革会同意将你的儿子分配到上海工厂里去工作。
当母亲告知我校长来找过她时,我没有激动。我平静地对母亲说,哥哥已在上海工作,如果我不去农村,那么妹妹连进社区街道的机会也没有了。我的主意已定,我不需要感谢,我也没什么可以让人感谢的。
那天,我独自来到了母校,校园里静得出奇。我去风雨操场转了一圈,那里安置了几张乒乓台,因为我是自带午饭上学的,后来是自带生米在学校里蒸饭的,所以那些回家用餐的同学,总是委托我帮忙先抢占好乒乓台。有时,我也帮助他们去抢占篮球架。这些同学都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有得已像男子汉了。这些同学回家吃完午饭后,就会匆匆赶回学校,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和他们一起打乒乓或打篮球,我不喜欢运动,原因是个子太矮,打乒乓球时,够不上近栏网的球,他们会特意放长球给我;打篮球时又特意将球全抛给我,说多打篮球会长高个。有一次,我接篮球时吃了个“萝卜干”,右手中指小骨折,至今还长得有些弯曲。
没想到,我的付出有了回报,在文革时期,他们是我的真正朋友。只要我一出现在校园里,他们就会围着我嬉闹,听我讲故事,讲历史。无形中这些人高马大的同学成了我这个学生孩子王的护卫,没人敢欺侮我。
我要感谢的是那天发生的事。在上海市公安和消防发生武斗后不久的一天,一些在武斗中被追击的人逃进了我所在的中学。我正在校门口出黑板报,我立即上前阻止这些手持棍棒的人闯进校园。他们就对我挥舞起棍棒,我左闪右躲,避开了袭击,同时随手捡起一根课桌断腿作自卫。正在学校操场打篮球的同学们赶来了,一场搏斗就此开始。这时在校的教师已经通知驻扎在学校马路对面的“文攻武卫第五指挥部”,那些武装工人冲进校园,驱赶了在武斗中被追击而逃进了我校的那些人。
学校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随手捡起那根课桌断腿作自卫时,没注意到那根课桌断腿上留有一颗钉子,这钉子居然被我握在手里,至今右手掌心近第二指的下方还留下了一个Y”型的疤痕。
后来,我也曾去过“文攻武卫第五指挥部”参观,原来这里的厕所最有特点,据说一泡尿可以直通黄浦江。又听说袁世凯曾经在这幢洋楼居住过。洋楼的邻舍就是孙中山故居。不久前,我才第一次去孙中山故居参观。我离开母校,已是事隔三十多年了。
母校给了我太多的回忆。
学校北墙篱笆外,就是张学良和赵四小姐故居。那时园内有一个树桩搭建的“门”字型架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但我会溜进园里将这个“门”字型架子当作单杠练习,想让自己快快长高。我和同学也常会溜进小园拍照。
校园东墙外是复兴公园,只用篱笆隔开,同学们将篱笆挖了个洞,常到公园里去玩。只有我可以自由地进出公园大门,原因是我的身高只有119公分,符合公园规定的免费入园标准。公园也不是对我才那么仁慈,他们最终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免费让我们这些学生进入公园,条件是免费为公园义务扫秋天里的梧桐树落叶。
母校的分校设在皋兰路。当我坐在分校的教室里上课时,目光总会隔着窗户去看对面那幢小洋楼,那就是我曾经的家。父亲受到政治运动冲击后,全家被赶出了这幢洋楼。透过窗户,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正在我度过童年时代的房子里玩耍,我的心总不会平静下来。
即使那条不足400米的皋兰路路面,也会留下我的记忆,在夏天的时候,烈日将柏油路面烤得发烫,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会光着脚丫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赛跑。
还有神秘的东正教圣尼古拉教堂、卫立煌、虞洽卿故居……记忆从未离开我的脑海。
但是,我在初中毕业时决定离开这里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已永远不属于我。我坚定地报名上山下乡。
校长劝阻不了我,就问我:“你想到哪里去?”
我说去黑龙江,那里属于东北,我父亲曾经为解放东北出过力。但我的希望破灭了。
我说去新疆,那里离上海最遥远。我的希望又破灭了。
校长痛苦地对我说,我实在没办法帮助你了。因为,因为……那里是边疆,是军队式的管理和要求,你的出身情况不符合政策规定……
我突然长大了,我意识到文化革命的终极目标仍然是沿袭着专制的世袭传统。上下五千年的中国优秀文化传统,没有不与等级制脱离的文化,穿戴讲等级、饮食讲等级、建筑讲等级、出行讲等级,即使革命成功了,父母的职业也可以用顶替来继承延袭,在一个充满等级而不平的社会里,我又能相信什么?
我仍然选择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由于出身原因,还是由于校长的帮忙,不得而知,最终我选择了去上海近郊农场,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活,也结束了我的中学时代。
不过,最令我难忘的是,当我的执意决定不肯改变后,校长通知我:校方推荐你参加学校毕业分配领导小组工作,因为你对同学们的表现情况了解很多,在毕业分配时,你有发言权,建议权。事实上,我有的却是决定权。
曾与我在文革时期风雨同舟的同学,不论家庭出身,我都在他们的名字前打了勾,他们都分配在上海工厂里工作,而且是当时最好的大型国营企业,如江南造船厂、上海汽轮机厂、上海重型机械厂、上海电机厂,出身较差的同学,也能分配到针织厂、钟厂、搪瓷厂……唯有我最好的同学吴煜,做出了与我一样的决定,他坚定地选择了上山下乡,去了地属安徽的上海黄山茶林场。
令我难忘的是有些从不到校参加运动的女同学,居然会找到我家里,哭着向我诉说家中的困难,希望我能让她们分配到工矿企业工作。印象最深,也是我干得最出格的一件事,那是一个不知名的女生,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她找到我后,只说了一句话:“我出身不好,但我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同学’,因此参加了你领导的学生组织。”我的心被剌痛了,当然,我向校方作了建议,她最终没有被赶出上海大都市。我不会食言,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决定。
回顾整个文革时期,我只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另一半路程是在农场度过的。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在动乱的文革时期,我还是个孩子,我就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决心和想达到的目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永远是世袭的专制社会,也不相信什么以血统论为基础的血缘治国。
太阳升起了,我终于搁下了笔。望着窗台上放置的瓶插野花,春花正在阳光下吐出淡淡的芳香。从凌晨三点多起床开始写作,现在已是上午八点半了。时间在静静地流淌,人生在沉淀中慢慢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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