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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16日星期四

第86章 揭密军队右派在“劳动锻炼”大队改造内幕



 
山西太谷郭堡水库

1958年春全国反右派运动结束时,划定了右派约55万人。在全军的军官队伍里,划出了约6000名右派。其中属于军委直属单位及各军事院校的右派320人,何健生便是军委直属单位空司中的右派。这些军队中的右派19584月下旬,被陆续遣送到山西修建太谷郭堡水库,接受“劳动锻炼”。
何健生从未对家人和昔日战友们谈及这段苦难的经历,家人对此也知之甚少。也许是怕再惹上灾祸,也许是不想再重温人生苦涩。但历史真相总有大白天下的时候。《炎黄春秋》杂志于2020128刊登了一篇陈挺执笔,由陈通鉴、余慰明、章士寰、黄养光、江铸原、周永熙等同志提供资料或参与修改的文章《劳动直属营的军队右派》。责任编辑 黄钟。这篇文章真实地揭露了军队右派在“劳动锻炼”大队改造时的内幕。
《劳动直属营的军队右派》还原了那段历史:


  1957年4月,毛泽东在《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中曾许诺:“不论错误大小,除严重违法乱纪者外,一概不给组织处分。”仅仅半年多时间,1958年春全国反右派运动结束时,就划定了右派约55万人。“阳谋”带来的阴影,也笼罩着军队,在全军的军官队伍里,据说划出了约6000名右派。其中属于军委直属单位及各军事院校打出来的右派中的320人,于1958年4月下旬,被陆续遣送到山西修建太谷郭堡水库。
  郭堡水库建在太谷县的象峪河上游,位于东沟、小西沟和佛峪沟三流会合处,计划建一座集灌溉、防洪、养鱼、发电为一体、容量为3000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库。1958年正处在大跃进的岁月,在号称“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形势影响下,太谷县委提出:要求水库工程在1958年年底竣工,并做到当年受益。就当时的设备条件和技术力量而言,这是个非常大胆而困难的设想,但郭堡水库却成功了,为什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郭堡水库来了这不同凡响的320名右派。
  这320人,按照到达水库时间顺序,编成了三个锻炼大队。
  第一锻炼大队:由原海军直属机关、装甲兵、炮兵、工程兵及驻山西第十、第十二航校、山西军区的135人组成,大队长彭承楦,副大队长周湘生、戴沂蒙、张丕泉。
  第二锻炼大队:由原空军直属机关的105人组成,大队长沈保民。
  第三锻炼大队:由军委三总部及直属五院、防化兵学校的80人组成,大队长陈挺,副大队长周宏达、华涤。
  大队下设中队和小队,每个小队10人左右。各级干部都是由组织上从这320人中指定的。
  这320名右派中,原系党员的有92人,原系团员的有135人。许多人原来在部队时都是政治、军事、技术、文艺等方面的骨干和人才。有几位少年时即从军,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年轻的老八路、新四军干部,在抗日及解放战争的战场上,都曾印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是陈挺、周宏达、戴沂蒙、张丕泉、常征、陈广、张文炜、聂荣廷、郑淑芹……还有留学苏联军事院校,刚刚回国就积极参加整风的,如朱兆极;驾机起义,为建立人民空军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何健生;不久前还在朝鲜战场立有战功的飞行员杨时瑞、坦克手唐廷雄;活跃在部队文艺界的著名诗人公刘,音乐家欧阳枫(李祯祥)、陈志昂,舞美设计家赵森林……全部人员中大部分是在建国前后参军的青年知识分子,从初、高中生到大学毕业、留学的都有。从年龄上来看,从20来岁到30来岁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集体,排起队来很像兵却又不是兵,因为没有领章帽徽,政治待遇上像犯人,却又不是犯人,他们干活的积极性不但犯人无法比拟,而且远远超过了一般劳动者。他们积极热情,拼命干活,只怀着一个可怜的期望:早一天能被承认是“人民”。


  有这样一个传说,据说在1958年初,反右运动结束以后,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曾要求国防部长彭德怀支持部分技术力量,以修建郭堡水库。部队当时没有转业干部可派,就将这320名正待处理的军中右派支援了山西。从当时郭堡水库对锻炼大队的使用来看,这个传说也许是可信的。三个锻炼大队在水库建设中,确实发挥了技术骨干的作用。如苏祖德、陈维衡参与了大坝的设计,朱文明指挥大坝施工,唐廷雄、葛福两位坦克兵则驾驶着拖拉机、碾压机驰骋在大坝上,乌维达、赵森林、邢从周等从事机械维修,李淑琴负责质量监控,可以说,水库建设的每一个重大环节,都有锻炼大队成员的贡献。他们不但亲自参加工程管理及技术设计,同时还培训来自各县的民工,使得工程的进展有了更可靠的保证。
  郭堡水库工地总指挥是太谷县副县长要进之,政委是太谷县县委书记靳广杰,他们都是老革命,经历过政治运动的风雨,对于我们这些“犯了政治错误”的人是理解的,相信我们能够通过劳动改造自己,因而,在劳动中,大胆放手地要我们进行自我管理。
  三个锻炼大队中,除少数人参加技术工作外,绝大部分人还是从事与土疙瘩打交道的劳动。如铲土、装车、拉平车、上坝、卸车等等全是力气活。可以说在水库上任何艰巨的劳动场合,都少不了这些穿着褪色的军服,咬着牙、挥着汗干活的右派们的身影。
  随着形势的发展,来水库的民工越来越多,最多时据说曾达到上万人,附近各县都按照民兵连的组织形式,投入到水库工地上来,有些公社青壮年强劳力另有他用,但又不敢不派人,于是派了些老婆婆老妈妈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来充数。另外又调了不少的劳改队,在水库旁安营扎寨。实际上玩的就是人海战术。任何有头脑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如果整个水库建设中没有一支强劲的突击力量发挥作用,想按预定计划建好这个水库是不可能的。这支突击力量,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其中就有似军非军,似民非民,似囚犯又非囚犯的这三个锻炼大队。


  在修建水库的过程中,三个锻炼大队都留下不少生动的故事。
  先说一大队,郭堡水库大坝合龙后,一部分归国志愿军将来太谷参加建设,太谷县决定在乌马河上再修一座小型水库——庞庄水库,一大队副大队长戴沂蒙带领10多人先期前去搞测绘和设计,他们组成一个小分队,住在庞庄村口,分测绘和设计两个组,安顿下来之后就干了起来。地形测绘之精确,设计图纸之严整,在省里博得一致好评。当时主持水库工作的要进之知道后,亲自赠送一大筐太谷饼以示慰问。几位打前站的归国志愿军领导同志,更是深受感动,看完设计后,有位领导拍着老戴的肩膀轻声说:“你们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谢谢……再见……”他们走后才发现他们悄悄留下了两条香烟。
  又如二大队,其主要组成人员来自空军部队,当时适逢全国各地都在大放卫星,一位太谷县的工业口负责人知道锻炼二大队来自空军,其中有会造飞机的人才,他心血来潮,异想天开地提出太谷县要放特大卫星,要造架飞机飞上天!于是他去二队挑选了15个人,集中在太谷铁厂,讨论和研究造飞机。这15人明知困难很大,但迫于形势,只好表态要以最大的努力来完成任务。以黄养光、吴亦寿、余慰明、林大任、徐力等5人为主,黄、吴二位任正副组长,加上其他10人,由原空军订货部的李基地回空军去求援,空军订货部热情支援了一台发动机、一副机轮和一些仪表等,就利用铁厂仅有的几台打铁炉和皮带机床,因陋就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用手工制成了一架飞机,听起来仿佛是天方夜谭,但确确实实是架能飞的飞机。
  1958年12月20日11时20分,由昔日的战斗机飞行员、二队的杨时瑞驾机飞上天空,飞行了29分钟,圆满完成试飞任务。《山西日报》上还登载了有关自制飞机上天的新闻报道,但又不说明是谁造的。因而民间盛传:三个农民造出了飞机。现在想想,有点后怕,如果这架飞机飞不上天,或者上了天却又栽了下来,这15位造飞机的战友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再说三大队。1958年8月,大炼钢铁的火焰燃遍全国,郭堡水库分出部分劳力,转向找矿石,炼钢铁,第三锻炼大队首当其冲。大队长陈挺,根据他幼年找金矿的经验,煞费苦心,终于找到了可以投入冶炼的矿石,这一发现,使工地总指挥大喜过望,当即表扬三大队为太谷县找矿石立了头功。随后副大队长周宏达和队员赵森林用坩埚最先炼出一块仅重250克的生铁。这是太谷县炼出来的第一块,为此,县里开着披红挂绿的汽车到省城去报喜。
  随后,又砌出一座一米多高的小高炉,几经周折,终于从这座小高炉里淌出点铁水来。各队纷纷效法。采矿、运矿的队伍迅速扩大,既有三个大队,也有民工。很快紧靠大坝下面广场上竖起一排小高炉,营造了顺应形势红红火火的氛围。
  出了点生铁,就考虑炼钢了。传说,炼钢需要枣木,于是就兴师动众,大砍枣树,不管是谁家的一律砍下作贡献。胡折腾了一顿,只炼出来一些不成形的碎渣。大炼钢铁不仅本身劳民伤财,而且殃及了农民,秋收季节颗粒未收,这是导致以后发生大饥荒的直接原因之一。
  1958年12月底,郭堡水库按计划及时竣工了,三个锻炼大队的“劳动锻炼”也宣告结束。1959年元旦后,全体人员集中到太谷县招待所作劳动总结,有10人被当众摘掉右派帽子,其用意不言而喻,是敦促其他人严格要求自己,努力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中来。然后无论摘帽与否,统一分配到当时的晋中地区各县(包括阳泉市和后来吕梁市的大部分县)及太原市工作和劳动,继续改造。
  

  当劳动正处于高潮时,从河南省参观回来的郭堡水库工地副总指挥曹汉英,很欣赏河南用捆绑、打骂的办法强化劳动,在他召集的大队长会议上,批评我们锻炼大队右倾、心慈手软、连打人都不敢。他决定在工地展开批斗,要找几个对象以现行反革命罪来逮捕法办。
  一天晚上收工后,批斗会开始。第一个被批斗的人叫徐中行,原是文化教员,在水库劳动中干活还是卖力的,只是牢骚话多,批斗他的主要罪行是在建高炉时,他敲的弧形砖碎的多,浪费大,诬陷他是有意破坏,被当场逮捕。后来听说他竟然冤死在狱中。接着批判了刘惠民和张世彩,也是小题大做,批斗拖到深夜,劳动一天的人们感到疲倦,批不下去了,只好收场。但刘、张二人照样被逮捕押监。
在建设水库期间,这三位战友突遭横祸,是一些水库负责人事前策划和安排的,也是来郭堡水库的320人中最先受到迫害的。但当时大家都还没意识到这已是一个信号,说明了厄运将长久地附着在这些右派的身上,避也避不开,甩也甩不脱!
  从1959年初水库工程结束以后,晋中各县陆续都有不少战友被摘了“右派分子帽子”。本来大家对摘帽都寄予极大的期望,在想象中,摘了帽就是回到人民队伍,所有的屈辱都将一扫而尽,降了级的以后可以再升上去,荒废了的业务以后还可以拿起来,想到了甜美处,则觉得恢复党籍、团籍、军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但现实是残酷的,1958年以后,运动不断,任何一次政治运动中,一开始的打击对象总少不了右派分子,已摘帽的被称为“摘帽‘右派’”,同样在打击之列。在一些自封“左”派的人们眼里,无论摘帽与否,右派仍是右派,永远是一些没有做人尊严的政治贱民。
  在这不幸的320人中,据近年不完全统计,已辞世者约占全部三个大队人员的四分之一以上。其中很多人都是非常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佟惠林,水库建成后他被留在水库工作,在“文革”中,因不堪受辱,最终饮恨跳入自己建造的水库淹死;还有帅学立,水库建成后先是留在水库工作,“文革”中被遣返贵州老家,因出身不好挨批斗后又送回山西,往返三次。在水库身无分文,不得安身,无可奈何,投水自尽。
  在“文革”中,分配到各地的右派们在其所在单位无不成了被斗争的对象,被迫害致死或经不住折磨而自缢的,有朱士增、孙友乙、吕惠民、徐恭寅、谢金星、张宇洲……曾在朝鲜战场上,奋勇战斗的坦克手唐廷雄,“文革”中不堪凌辱而惨烈地头撞钢刃自杀……“文革”中没有死的,活着也极艰难,不少人有戴两次右派帽子的经历,陈挺、张英敏还戴过三次右派帽子。至于再次戴了右派帽子后又加戴反革命帽子或坏分子帽子的,那就更是大有人在了。
1979年底,改正的一刻来临了,当然,人所周知,改正不是平反,这里面有什么玄虚,不是我们说得明白的,但我们深信历史是公正的。

   《炎黄春秋》杂志刊登的《劳动直属营的军队右派》明确指出了当时这320名军队右派中,原系党员的有92人,原系团员的有135人。许多人原来在部队时都是政治、军事、技术、文艺等方面的骨干和人才。还指出了何健生
也是其一。这对何健生的家人和后代来说,第一次从媒体中了解到何健生被遣送到山西修建太谷郭堡水库,接受“劳动锻炼”时的真实遭遇。
   

1958年12月郭堡水库竣工,锻炼大队全体人员留影
   何健生生前不愿谈及那段痛苦的经历,但历史总会真实地发声。如果人真有在天之灵,相信何健生魂归蓝天之后,也总算有了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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