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81）

 

第15章 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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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世上，常会细数过去的回忆，但却会把伤痛留在心的最深处。我们的过去，那些回不去的回忆，很多人早已忘记了。我们终究斗不过时光，后来只在回忆里感伤。放弃了就不会再挽留，心痛了也不能再回忆。

事实上，沦陷于回忆中痛苦的挣扎，无人可依，无人为伴。但李大道仍默默细数过去的回忆，这些回忆又痛彻了他的心扉。因为他的回忆从反右延续到了反修。

由于高度集权的、事实上的皇权专制，经过 1949 年后历次政治运动，直至 1957 年至少 50 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从而全民遭“封口”，堵塞了一切言路。在封锁群众信息来源的同时，统治者也封锁了自己的信息来源，不容易听到真实的情况，更听不到对错误政策的批评，从而使得高度垄断的极权制度很难具有纠错能力。而民主制度的最大好处就是具有纠错机制，具有监督力量，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所说：“人类的饥饿史的一个重要事实是，没有一次大饥荒发生在有民主的政府和出版自由的国家。”所以诸如苏联的乌克兰大饥荒、中国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朝鲜持续多年的漫长大饥荒，都没有在民主国家发生过，包括印度这种非常贫穷的人口大国，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饿死人的持续性、大范围的饥荒。

1957 年由“帮助整风”转变为打翻天印的反右派和 1959 年彭德怀批评大跃进而挨整的反右倾，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大搞流氓政治的典型表现，并直接导致了大跃进恶风劲吹、群魔乱舞、危害不断升级，不但造成了超大规模的饿毙，还造成了对于社会人伦、道德意识、传统文化和生态环境的大规模、深层次的破坏。

“大跃进”的弥天大祸发生后，由于没有进行认真的清算，老毛对饿死几千万人的旷世大难毫无悔祸之心，反而担心迷信破产、大权旁落和被“赫鲁晓夫式的人物”追究大规模打死、饿死人的责任，从而在最惨烈的非正常死人事件发生后，先是把责任推给“自然灾害”和下面干部，接着高高祭起阶级斗争大旗，扬言大跃进的祸害和基层干部的胡作非为是“民主革命不彻底”，是“坏人破坏”或“资本主义复辟”，必须进行“民主革命补课”，为大饥荒找替罪羊；接着大举反攻倒算，大批“黑暗风”、“翻案风”、“单干风”，对刘、邓等推行的缓解饥荒、走出困境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横加指责、轮番发难。

李天道说起了一件令人惊异的事：1960 年 7 月 26 日，中南海北门外铁灰色的宫墙下，一名身着蓝色工装的青年女子双手各举着一块硬纸牌，一块上写着“消灭人民公社！人民公社饿死我叔叔一家六口！”另一块上写着“打倒老毛！彭德怀万岁！”

青年女子很快被宫墙外的便衣警卫像拎小鸡一般拎进中南海。女子来自湖南衡阳，名叫刘桂阳。当问到“你既然是贫雇农出身，本人又是工人、共青团员，为什么要跑到党中央、国务院门口来干这种不要命的反革命勾当”时，青年女子又哭又闹，戴着手铐、脚镣还在地下打滚、挣扎，声泪俱下地哭诉：

“同志呀，天爷呀！你们住在北京，坐在中央，饱崽不知饿崽饥呀！不知道公社社员吃野菜、树叶，吃观音土……乡下连猫、狗都饿死了，一些人家灭了门。我叔叔一家六口都饿死……我从小没有父母，叔叔婶婶把我养大，送我读初中，1956 年进电厂当学徒，三年没回老家……今年 5 月请假探亲，回老家看望叔叔、婶婶、兄弟姐妹，没想到都得水肿病，吃观音土吃死了呀……我老家那村子，饿死三十几口……我找到一个堂叔，两个堂妹，他们还没有死，只是偎在火塘边，剩下一口气。堂叔告诉我，我叔叔一家六口，都是他拖出去埋的，一人一把茅草，

连张裹尸的席子都没有……堂叔破衣烂衫，和我讲话，只是蹲在地上不起身，我的两个堂妹也蹲在地下不起身，堂叔说，妹子你带有吃的，就留下一点，一家三口动不得，去山上挖观音土都没有力气……我们也出不得门，没有东西遮下体呀，（呜呜呜）……我带回去四包高价饼干，只好给了堂叔、堂妹。他们接了饼干，就当着我的面没命地吃啊，吃啊，四包饼干，共是六斤，一口气吃光……边吃边灌水。第二天一早，我去辞行。你们猜哪样了？堂叔和两个堂妹久饿猛吃猛灌水，都胀死了！（呜呜呜）我造的哪样孽呀！我哭天喊地，做了杀人凶手呀……我回到工厂，广播里天天喊三面红旗，大好形势。我什么话都不敢讲，讲了就是反革命。（呜呜呜）我晓得凶手是哪个。搞大跃进，办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我们一个村就饿死三十几口。还有更多的老人、小孩在等死……（呜呜呜）我一个贫雇农的后代想不通！一个共青团员想不通！一个电厂女工想不通！我就是到北京来喊口号，我要打倒人民公社！我要打倒毛主席！我要喊彭德怀万岁！万万岁！”

如此重大的“反革命案情”，中央办公厅留守人员不敢耽搁，将口供誊写清楚，作为急件送北戴河，报中央书记处，正在北戴河主持中央工作会议的刘少奇看了“口供笔录”，脸色铁青地批下一行字：“悲惨，湖南灾情还算轻的，别的省区呢？此件交会议简报组印发。”

1960 年上半年，大饥荒中饿死人最惨烈的时期，神州大地饥魂暴增，鬼哭狼嚎，老毛仍在号召“继续跃进”。这个湖南辣妹子的哭诉如同当头棒喝，震动了中共高层，不知是否震动了铁石心肠的毛皇帝？

饿殍遍野、百业萧条，满目荒凉、濒临崩溃的社会、经济形势，终于迫使老毛不得不放下面子，从 1960 年下半年开始做出让步，同意了李富春、周恩来提出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实际上就是“调整”政策，暂时同意了刘少奇等不再搞大跃进并解散公共食堂、退还农民私产、允许承包土地、尽快恢复正常的主张，各地农村无法无天的胡闹有所收敛，饿死人数大量减少，全国形势逐渐好转。

至 1962 年初，老毛认为“让步”已够，遂召开了全国县委书记以上干部全部参加的七千人大会，提出重新开始大跃进及大幅提高征购量，引发与会者普遍不满、大倒苦水，反映出大量骇人听闻的惊人灾难，迫使老毛不得不放弃再搞“大跃进”主张并继续降低粮食征购。长达几年，饿死、打死、逼死几千万人的大跃进开始收场，除李井泉领会圣意顽固坚持致使四川 1962 年仍在饿死人外，全国总体上较快走出了大跃进造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