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69）

 

69

 

时间，渐渐带走了何家福的年少轻狂，也慢慢让他沉淀了冷暖自知。繁华千种，抵不过岁月流年；人生易老，伤不起光阴似箭。何家福曾以为许多事会随岁月流逝而被遗忘，过后却发现是变得越来越清晰。三年自然灾害的那段日子，将他留在了时间的漩涡中，独自徘徊，恶梦一场。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那段日子空中飘荡的血腥气味还久久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何家福因是一个缺腿的残疾流浪汉，被当地政府驱逐出村，他被迫离开了信阳，他四处流浪，曾去了安徽各地。

有研究表明，1920 年代至 1940 年代的民国时期，是中国自元、明以来 700 多年间自然灾害的集中爆发期，各种旱灾、洪灾、蝗灾极其惨烈，加上内战、日本侵略等连年战乱，中国农村极度贫穷饿死的人也相当多；而“新中国”成立后开初的十余年，则是 700多年中极其难得的好年景、好气候，却不幸发生了中国乃至于世界历史上最为悲惨的人为大饥荒。

饿死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之一。中国古代有残酷的凌迟处死，将人一刀一刀割死，即千刀万剐。饿死是对人体内部的千刀万剐，这个过程非常残酷、痛苦。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饥饿的痛苦、生存的本能会驱使其不择手段去搜寻一切能吃的东西，这时动物性压倒了人性，一切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现象发生了。

中国古代大饥荒有“易子而食”的记载，大跃进的“人相食”却有许多是狠心杀死自己的亲人充饥，甚至敲骨吸髓吃尽骨渣。一些地方全家死绝、全村人死绝屡见不鲜，无力掩埋的尸体遍布荒野田间，死人被食、杀人而食、夫妻老少兄弟姐妹之间互食、食人者又被人食……信阳事件就充满了血腥气味。

何家福逃离信阳后，流浪到安徽亳县。

何家福說，安徽亳县同样出现了“人相食”的残酷现象。安徽亳县的人吃人包括“父母吃儿女、儿子吃父亲、杀亲吃肉和杀人吃肉”等等，怵目惊心。

当年亳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梁志远的一个亲戚吃了死去的儿子，结果两夫妇死亡，全家 7 口人饿死 5口。梁志远记述，亳县大杨公社刘匠大队朱寨村朱李氏，全家 4 口人饿死 3 口，自己饿得无法忍受，就在死去的女儿身上啃掉几块肉吃，因此引起腹泻，拉出许多烂肉。亳县五马公社泥店西南王楼村王某的老婆将十来岁的亲生女儿杀死后煮吃；大杨公社丁国寺西南邵庄孙某将其亲生儿子打死煮吃，全家 8口人先后死光。观堂公社张庄张韩氏全家 4人饿死 2 口，身边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儿，她打死女儿将其煮吃，之后精神失常，时时呼叫女儿的名字。

亳县县委生活检查组长陆美1960 年 3 月 3 日向上汇报，魏庄公社蒿庄村全村 40 多户有 25 户吃人肉，严重时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人下地扒死尸吃。有的吃人家的死人，有的吃自家的死人；人肉有吃熟的，也有吃生的；有吃死尸的，也有杀吃活人的；有吃自己搞来的，也有从市场上买来的。有些农民家里死了人，为了防止被人扒吃，就守坟多夜，待尸体腐烂发臭为止。有人饿死后未及埋葬就被抢走了。在吃人肉的人当中，约有 40%引起腹泻而死亡。

另据梁志远回忆，亳县农村没有饿死的人由于饥饿无力，不能掩埋饿死的人，在路旁、田间、集镇街巷、食堂门口、学校教室，到处都可以看到尸体。1960 年春，十河公社宋大大队薛竹园村因没有劳动力抬埋，就用一车多尸的办法把尸体拖往地里。双沟公社高范生产队因无力挖坑，就把不少尸体投在田间的枯井里。

1960 年 10 月，梁志远在十八里公社集南杨庄的肿病“治疗点”上看到，浅埋在河坡上露头露脚的尸体就有 7 具。 由于饥不择食，亳县因吃野草、蘑菇等中毒而死的人数以千计。五马公社丁双庙生产队高思曾家因吃臭大麻籽，一家 5 口全部死亡。1959 和 1960 年的新粮接口季节，饥饿过度的农民因暴饮暴食而死亡的不在少数。

张集公社北曹大队早庄生产队，1960 年 5 月15-24 日 10 天之内，因暴食青麦、生麦就撑死了 10 人。

安徽无为县一听说有刚死的人，人们便结伙蜂拥至新坟地，掘尸而食，野外常见被剔除了皮肉的尸骨。当年任县派出所所长的胡大海说：“看守所里的犯人，有女人杀丈夫的，有儿子杀老子的，有母亲杀儿子的，各种丧失伦理的事都有，但大都是饥饿的原因。”

安徽颍上县公安局原局长王冠群载文回忆，该县林拐乡洪海子村女社员高士英，1960年 1 月将自己 6 岁的亲生女儿勒死后将肉煮吃，发案后被以杀人罪判处死刑。亳县法院原秘书尚振华回忆所经办的一个吃小孩的惨案，大杨公社钓台村农妇张某吃掉自己的死孩后，又打死邻居的小孩吃掉，案发后死于狱中。

《乡村三十年》记载：安徽省凤阳县仅1960年春就“出现了人吃人的残酷事件63起”，其中一对夫妇将亲生的 8 岁男孩小青勒死煮吃了。

另据安徽亳县农行离休干部王体忠回忆：1960 年他家乡五马公社泥店西南王楼村吃人肉成风，该村王某的前妻有一次刚把煮熟的人肉捞到盆里就被干部抓获，把人和人肉一起送到会场里批斗。参加大会的人闻到香喷喷的肉味竟一哄而上，你抢我夺，乱成一团，转眼间将一盆人肉抢得精光。

安徽省公安厅原常务副厅长尹曙生载文披露，1961 年 4 月 23 日，省公安厅向安徽省委报送了一个《关于发生特殊案件情况的报告》，报告称：“自 1959 年以来，共发生 1289起（人吃人“特殊案件”），其中阜阳专区 9个县发生 302 起，蚌埠专区 15 个县发生 721起，芜湖专区 3 个县发生 55 起……合肥市 3个县发生 201 起。发生时间，绝大部分在 1959年冬和 1960 年春……从作案性质和情节上看，据对 1144 起案件调查，其卖给别人吃的36 起，其余 1108 起都是留作自食的。”

有人说，不要为已消逝之年华叹息，须正视欲匆匆溜走的时光。当有时间时要利用时间，因为时间稍纵即逝。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节省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

但是，有人忘记了，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很多时候，时间并不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东流逝水，叶落纷纷，荏苒的岁月是在充满血腥的时光里就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了。三年的大饥荒，一岁又一岁，折腾着这个社会。

何家福凌乱的思绪，让捉不住的时光豪不留情的越出了他手指的缝隙。他在流浪的岁月里从死亡在线挣扎着逃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的前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