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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道与何家福、南山云一起走出了小树林,前面有一条小河。
夏天的中午是炎热的,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李天道一行三人,来到了那条小河边。南山云站在岸边,看着小河里的微波,一阵阵凉意在他的心底荡漾开来,然后,他脱掉鞋子,赤脚沿着小河漫步。他喜欢小河的水从脚丫子里窜过的感觉,很是快乐。
何家福拄着拐杖,望着流淌的河水和快乐的外孙,只是轻轻地一瞥,河面下的游鱼和细石竟可以看到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鱼儿的鳞片闪闪发亮,而石子的纹理精致而秀气。干凈而透澈的流水,让他的心情也清澈了起来。
李天道的心情却与他们完全不同。他联想起的却是大跃进时代“大办水利”那些往事。
多年来无节制的资源消耗,水土流失、河湖干涸、土壤恶化、水质变坏、沙漠化、沙尘暴、温室效应、空气污染、雾霾弥漫、食品药品问题频发等等,像一把利剑高悬在中国人头上。一些人把中国的生态环境毁坏完全怪罪于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远远忽视了毛时代尤其是大跃进时期造成生态、人居灾难的历史渊源、严重后果。
中国自然生态和人居环境的大破坏,在野蛮掠夺、坚壁清野“大跃进”的胡作非为中,达到了最高潮。那年月在老毛一道道无人敢违逆的旨意下,不但把“与人斗”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搞得昏天黑地,而且把“高山低头,河水让路”的“与天斗”、“与地斗”搞得风生水起,对自然生态和人居环境的毁灭性破坏极其惨烈。
那年月为实现“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梦呓,强迫人民像牲口一样无休无止下苦力——没日没夜大搞“喝令三山五岳开道”的“改天换地”;大举毁林、填湖“开荒造地”;停工停产,荒废农田,强制千军万马“大炼钢铁”、“大办水利”;不惜民脂民膏,大搞一波波荒谬绝伦的“发明创造”;搜光农民们赖以生存的私人财产,包括砸毁灶台、锅碗不准自己做饭吃;甚至大举拆毁民房,活生生把许多农民变成居无住所的“野人”,或多家多人挤住一处的“囚徒”。一系列野蛮、疯狂的瞎折腾,不但严重破坏了农业生产力,而且因乱挖滥伐、水土流失、树木砍光、房屋拆毁而造成生态和人居环境大破坏。
“大办水利”作为大跃进的“开篇大作”,上亿人被强制投入到大大小小的堤坝、水库、水渠工程里下苦力,累死饿死多少人还导致泥石滑坡、河流淤积和洪水泛滥。搜光金属用品“大炼钢铁”,拆掉农民的茅屋和土墙做肥料,或铲光地皮用柴草“熏土造肥”,再“深耕十丈”放卫星,毁灭了自然资源和农民财产,进一步造成了人居、生态环境破坏。1958 年举国“除四害”几乎将麻雀灭绝。当年全国消灭麻雀 20 亿只;北大全校停课停工三天专灭麻雀,取得消灭麻雀 502 只的战绩。1959 年全国即发生麻雀作为害虫“天敌”覆灭后的大面积虫灾。大凡可以抓到的蛇虫蛙鼠等小生物悉数成了饥民们的美食。无不都付出了破坏生态平衡、牺牲生态环境的代价……很多人小时候亦曾参加全民上山吼麻雀,下乡参加“大办水利”、春种秋收等各种劳动,映入眼帘的是茂密的林木、青山绿水,但在大跃进后再下乡,看到的只是一望无垠的荒山秃岭。
大炼钢铁、公共食堂、强制并村居住,把山上树木和农民住房砍光、拆光、烧光,短短几年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森林毁灭和人居环境破坏。1959 年 4 月山东省委第二书记谭启龙在济宁调研时向上书面反映,“全县几天之内移村 714 个,36140 户,占全县总户的三分之一以上,群众说这比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还厉害。”那时山东寿张县短短时间即强拆民房 53000 间,挖掉祖坟 38000座。
广东南雄县为拆除县城内的上围街建新村,强拆民房 105 户 932 间、粮仓一座、大祠堂 18 座,并用炸药和雷管爆炸坚固的围墙。拆除前要求群众一天搬完,没搬完的封闭门户不准再搬。被拆掉住房的群众住牛栏、粪寮,痛苦不堪。河南临汝县扒光村庄50 个,群众被迫迁村 130 个,扒掉民房 21966间,荒芜土地 54950 亩。
刘少奇 1961 年春返乡视察时记录,天华大队公社化前有 1415 间房屋,经历大跃进的横祸后只剩下破烂不堪的 621 间。
上海奉贤县 1958 年 11 月在消灭棉花红铃虫的工作中,将放过棉花的 2131 间房子全部烧掉,在“拆屋并村”时又拆掉房屋 2146间。被拆房屋的群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有的淋雨受冻、气愤发疯,有的叫苦连天、碰头打滚。在“大办水利”时,为了铺设运土方的四轮车木轨道,将全县 9000 多台织布机全部拆掉,连社员的门窗、地板、板壁等也被拆走,还挖出墓地里
8000 多具棺材。掘墓时既不征得墓主同意,对尸骨也不做善后处理。
四川老汉儿李天道也不会忘记四川那些事。四川荣县大举并队、并食堂、并房屋,长山公社 2870 户就有 1133 户遭拆房被迫搬家。仅有 20 多万人的郫县拆毁房子 12000 多间,仅老毛视察过的红光公社合兴分社就毁灭房屋 2768 间。为沿成灌公路搞一条“高产带”,数千间农舍一夜之间强行摧毁,几十上百农户如同囚犯般挤住到一处。许多地方拆房子时根本不同社员商量,私自砸门撬锁,将社员衣物抛弃遍地,顷刻间就把房子变成一堆瓦砾。有人外出一趟回来不见自己的房子和妻子儿女,只能伤心痛哭。由于大量民房被强拆,有的社员一年搬家七八次,各种财产、牲畜也因搬迁而遭受巨大损失。集中住地拥挤不堪,有的不得不住猪圈、牛栏,有的三姓人家同住一间房,有的公婆儿媳同居一室,在这一间房子内还要关鸡鸭,又挤,又脏,又臭。大跃进年月的西充城郊鹤鸣新村、烽火新村、刘家嘴新村等,也都是 1958 年拆毁农民住房,强制集中居住,乱砍滥伐树木修建的。
李天道与何家福、南山云走出了小树林,沿着小河前行。这里没有美丽的青山、壮观的瀑布,只有这条小河。小河是清的,清的那么自然,纯凈。河面上水平如镜,朝阳洒下来的光射在水面上,像是一个个柔和的光环漂浮在河上。
透过那一层明亮清澈的水面,可以看见水中的世界。一群群鱼儿,晃来晃去的游曳在水中,李天道把手伸进了透明的河水中,剎时间,小鱼们慌张的逃跑了。李天道知道是自己打搅了河中的宁静。
静静的河面,涓涓的细流,时有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翔,水边金黄色的芦苇草则随风轻轻摇摆。
清凌凌的河水却没能洗濯掉李天道心中的痛苦回忆。
世间万物,变化不断,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无不给我们以人生的启示。李天道是个有心人,他望着东逝的流水,似乎感受到时光易逝的提醒。他的目光滞留在河边的那些石块,最柔的水也能够穿透这些最坚硬的石头,似乎在告诉我们滴水也能石穿。
敏感忧伤和沧桑深沉都已不是李天道这个年纪的事情了。他早已不煽情,不抱怨,不悲伤,不疯癫,但他却不愿将自己视为一个看客,他不想逃避真实的自己。他的心中依然矛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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