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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生陪着外公何家福去看望老中医柴健华。这两位老人又见面了,共同的经历和坎坷遭遇,让他们无话不谈。
南阳生为了不打扰他们的谈话,独自去了屋外的院子里。他重新打开了手机,搜索作家方方写的另一篇日记。那篇日记的标题是『善良一生难道就会真有善报?』。
作家方方在日记中写道:
花伯伯家同我家是世交。这个交情一直得追溯到我母亲上中学的时候。花伯伯的妻子静湘阿姨是我母亲二姐的同学。当我母亲去九江一所教会学校读书时,母亲的二姐便将我母亲托付给了静湘阿姨。这大约是六十年前的事情。自此后,我母亲同静湘阿姨的友谊一直延续着,直到母亲去世。因为静湘阿姨的缘故,多少年来,花家对于我家来说,就如同一门亲戚。
在我见过的人中,再也没有比花伯伯脾气更好的了。我几乎从来就没有见他生过气。他哪怕跟最不讲道理的人或最顽劣的小孩说话也都是笑意满面,轻言细语。尤其对小孩,不论哪家的,在花伯伯眼里,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在他们中间,脸上总会由衷地露出欢喜之情,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来。记得六十年代末,花伯伯带我上街,我难得一次出门,出去了便满街乱窜,花伯伯便跟在我后面在人群里跑来跑去,不阻止我也不批评我,仿佛随了我的意也是他最大的乐趣。这件事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当时甚至想到要是大人都像花伯伯这样多好呵。花伯伯对小孩的热爱,不分任何等级,也没有任何止境。或许是因为花伯伯是天主教徒的缘故。
花伯伯曾经在日本学医,回国后就当了医生。抗战期间,我父母在昆明时,花家也在那里,花伯伯开了一家诊所。常常有些穷苦的病人看病没钱,花伯伯便不收费。这且不说,他还经常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拿出来让病人拿去买药。我母亲常说,花伯伯这个人心肠最好了。
我家和花家有着不解的缘分。我父母离开昆明后,几经周折,搬到了南京,而花家竟也在南京;然后,我父亲又因工作调动到武汉,此时的花家也在我家之前先迁来了武汉。两家大人坐在一起时,就常常奇怪,说是职业又不相同,事先也没约好,怎么一走就走到了一起,竟一连走了三座城市,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在武汉几十年中,花家几乎是我家唯一可以走动的亲戚。
但在一九五七年,善良的好脾气的花伯伯竟被打成了右派,从此花家便生活在阴影之中。花伯伯被打成右派的原因,似是因为花伯伯喜欢写一些普及卫生常识的小文章。如果说这一类的小文章也能对国家造成伤害,真正是让当今人笑掉大牙。然而花伯伯却因了它们断送了自己的一生:他再也没有当医生的资格了。他的生活内容只剩下了“改造”。“改造”这两个字,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有着一言难尽的内涵。在这支庞大的“改造”大军里,花伯伯同大家一样,只能低头认罪,唯命是从。
六十年代末,花伯伯被安排在医院里负责挂号。虽然这样的事不应该由花伯伯这样的人来做,但被“改造”过的花伯伯竟也没有半句怨言。他带着他永远的笑容和谦和,很敬业很认真地做这份简单得不必有任何医学知识即可以做的工作,认真得让你觉得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天真呢?等到七十年代,花伯伯终于等来了平反的一天,但他却已经老了。而且很快就得了病。所有他应该得到的东西比方房子,都因了这“老”而不再有他的一份。老而病弱的花伯伯在床上躺了七年,一家人就始终住在两间很小很小的房子里,用着公共的厨房和厕所,很痛苦也很无奈。
我最后一次见到花伯伯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那是在我一次出差的前夕。正是那天,我离开后几分钟,花伯伯便离世而去。当我出差回来再去花家时,便只看到了花伯伯的一份遗嘱。遗嘱上写着要把自己的尸体给医院留作解剖用,还写着他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不必发了,请用那些钱买些糖果给幼儿园的小孩子们吃。读着那份遗嘱,我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茫然,我想象花伯伯这样的人,他对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怀着怎样的一副慈悲情怀呢?为什么生活对他那样恶,他却永远以善来回敬生活?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善有善报”。我曾经对这句话深怀敬意。然而,当我看到了花伯伯的善良一生却又坎坷一生的经历,便觉得生活给我们的感受和书本给我们的道理,相距十分遥远,甚至想,人一生总是善良是不是就对了?
南阳生在手机上,又看了作家方方写的另一篇日记『为什么你的脸上满是忧伤?』。
方方在日记中写道:
1966年,我父亲的单位贴出了一张告示,公布了一批必须退出“富余”住房者的名单。我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其实那时我家住房连厨房带卫生间也不足80平米,一家男女居住并不宽敞,但告示已出,想不退房也不行。所以,只好退了。退房后,何伯伯一家就搬到了我们隔壁,与我家门挨着门,共享厨房和厕所,就像现在的团结户一样。
刚搬来时,何伯伯并不在家,只有何妈妈和他家的小儿子何承志住在这里。因为都在同一单位,所以我们很快就知道:何伯伯是勘测处的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分子,已下派到外业队。记得乍听这消息时,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何家有六个儿女,其中两个在新疆,另外三个也都没住在家。何妈妈是个很风趣的人,喜欢读书,又很会烧菜,两家人虽然一起共享厨房厕所,却相处得非常好。他们家儿女回来没有地方住时,便到我家来挤;而我母亲有时外出就让我在何家吃饭。真有一种亲如一家的味道。但何伯伯却是很少很少回家。何家人中,我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他。只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何伯伯起,就觉得何伯伯脸上始终有一种淡淡的哀容。
邻居做久了,我渐渐地了解到何伯伯一生的经历。这是很让一个旁观者觉得惨痛不已的经历。何伯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地质,曾经做过李四光的学生。后来成为地质工程师。因要修建三峡,被作为高级人才专程请来武汉工作。我见过何伯伯年轻时的照片,英俊潇洒,并且脸上颇有几分傲气,与我后来认识的何伯伯在气质上有着天壤之别。大约在五十年代末,残酷的政治运动,使何伯伯从他一生的高峰一直跌到低谷,谁也没有弄清他到底是被什么原因弄成这样。他被下放到外业勘测队,从此便在那里的伙房里烧火做饭,一直到他退休。
退休后的何伯伯,沉默寡言,在很长的时间里,见什么人都客客气气,点头哈腰,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倘若相遇,他也是忙不迭地让路。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会温和地附和,仿佛已成习惯。在我成人后,一想起当年何伯伯的样子,就觉得“改造”这两个字实在是可怕。因为何妈妈身体不好,何伯伯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事情,煮饭买菜倒垃圾,他什么事都会做。除了他温文尔雅的说话外,你从其他方面很难想象得到他当年曾经是中国最著名学府的毕业生,更难想到他曾是一个颇有建树的高级工程师。
但更惨痛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何妈妈在何伯伯退休没多久便一病而去。因了何伯伯的问题而负气去了新疆的何家二哥也接着病逝。为二哥的死,何伯伯哭得非常伤心,因为二哥是何家非常出色的一个儿子。他长得很帅,多才多艺,学习又好,却因了何伯伯的问题,他没能上成大学,一气之下去了新疆。哭泣时的何伯伯一定是把儿子的早逝归咎到自己的身上。这或许是何伯伯一生伤痛中之最痛。
以后,何伯伯就同小儿子何承志住在一起,帮他做家务和带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何伯伯开始写书,那一定是他当年就想要写的学术论着。他每天在做完家务之后,便趴在桌前不停地写呀写的,有时还跑到远远的图书馆查找资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何伯伯仍然坚持着书不停,真所谓耗尽心血。有一天,何伯伯终于把书写完,可是……可是……又有哪家出版社会出版这样一本书呢?
何伯伯终于因病住进了医院。那时我已搬家,很难同何伯伯见一次面。住院期间,何伯伯很想见我,何承志便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医院。那天何伯伯精神很好,但他已经不能说什么话了。见到我,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容,但只一会儿,便又回到他以前满是忧伤的表情,这是在很多年里我所熟悉的表情。那副表情令人难以忘怀,也令我不停地自问:是什么原因使一个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生充满痛苦和悲伤呢?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让一个人付出他一生的生命来作为代价呢?
何伯伯用心血写成的那本书,像何伯伯的命运一样悲哀:它无声无息地躺在某个角落里,恐怕永无出版之日。
南阳生在手机上看了作家方方写的日记『为什么你的脸上满是忧伤?』。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想:外公何家福和老中医柴健华俩位老人的故事,应该能写一部书,但这样的书究竟是虚构的小说,还是夸大的人物传记?又有哪一家出版社敢于出版这样的书?
有的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是流星,瞬间迸发出令人羡慕的火花,却注定只是匆匆而过。时间会慢慢沉淀,有些人会在你心底慢慢模糊。外公何家福和老中医柴健华俩位老人的故事,只会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此时的南阳生突然变成了两个人,前者对未来抱有希望,相信靠自己的努力拚搏,会改变命运;后者对未来感觉虚幻,个人在社会群体中不可能有什么自由和独立,所有的人好像奴仆一样生活在主人的脚下,任何不满和反抗都会受到鞭子的惩罚。世界上最凄绝的距离,就是一个人瞬间变成了两个人,人生的前后距离居然相差很远,前者与后者几乎互不相识,社会会变,人心也会变。
现在的南阳生显然已经不是以前的南阳生了。他的思想发生了裂变,他对人生和社会的认知也发生了裂变。
莫名的失落,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他的心里不停涌起一阵阵的怕。他怕看到自己会象外公何家福和老中医柴健华那样很快就老去,他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爱自己,也怕自己不会爱上谁。可他又在不停地找那一份真爱,不停地完美自己。怕身边那些交心的朋友们,一个一个离开。怕他爱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又不喜欢。特别是当他与自己的妹妹南丽娃和弟弟南山云交流后,他发现兄妹之间对社会的不同看法,会改变彼此对亲情的执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痛,有说不出的无奈,但是他又无法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果越是这样,心里就越难受。
人生都习惯被爱的感觉,但在喧哗复杂的社会中,你我都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如果停住脚步,当所有的人都消失时,你唯一能看到的可能只是自己的影子,凝望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会变幻,但也会远去,也会失落……
群體心理探索小說(瀋陽 著)
回复删除今天像烏鴉暫時湊合起來,明天又像野獸一樣四散而去。社會上的流氓集團、烏合之眾的交往就是如此,今天臭味相投便雜湊在一起,明天利益相悖,便作鳥獸散。這是一本探索群體心理的另類小說。但愿這個世界能有更多的人從噩夢中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