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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慧庭、婉艳夫妇走后,老中医柴健华听取了林慧庭告别时对他说的话,他从木箱里重新翻出了那本《生命大劫难》,开始重点阅读关于大跃进中的各种“大办”时闻。
大跃进中各种“大办”曾在全国刮起一阵阵飓风:大办农业,大办工业,大办水利,大办钢铁,大办交通,大办粮食,大办养猪场,大办商品生产基地,大办集体新村……
“大办”的资金和物资都是无偿没收农民财产甚至强拆农民住房得到的。每种“大办”都是大兵团作战、人海战术,成千上万的人,呼之即来,招之即去,“白天红旗如潮,晚上火把如海”。有的县领导晚上站在山头上督战,看到哪里火把最多,就认为哪里干得最好。
这种大兵团作战和强制劳动,不仅造成窝工浪费、劳民伤财,还使得各级干部的瞎指挥、强迫命令、欺压群众造成的打人、体罚达到了极致。大跃进中河南邓县裴营公社共打死逼死累死社员 2535 人、开会斗争 2840人、体罚劳改 1842 人,房屋损毁 11000 多间。
四川合川县南坪公社打死逼死 496 人,其中吊死、打死、活埋 42 人;打残、打伤 62 人;患病还强迫劳动或“扣饭”致死 392 人。河南虞城县李庄、吕楼两村 80%的群众挨过副队长代明扬的打,代明扬曾一次毒打斗争 17 人。湖南澧县梦溪公社又新大队干部傅绍发为了强奸一个贫农的女儿,竟当面通知女方父母,如不答应就要遭受做重工、服苦役、扣饭等处罚。
世界上几乎很难找到这样的例子,即使号称拥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历朝历代也找不到样残酷的例子。为了最大限度下苦力,河南永城县要求所有人大冬天都得脱光上衣劳动,一个叫窦兴智的农民脱衣慢了点被打断脊梁骨。湖南平江县东方红公社东安大队要求干活时“男人要打赤膊,女人也要打赤膊;媳妇要打赤膊,姑娘也要打赤膊。”年轻媳妇和姑娘们不肯脱光上衣打赤膊,就立即被戴上破坏分子帽子,干部和积极分子们一拥而上,强行把她们的上衣扒光。
此“经验”推广到公社,立即开展了“赤膊上阵”的“共产主义大竞赛”和打赤膊“拔白旗,插红旗”评比活动,有的队干部手持棍棒和绳索,围着打赤膊的妇女们督战。有几个姑娘媳妇羞急大呼“救命”,包括其家人没有一人敢挺身救助。
平江县石塔公社三和大队李月莲来月经请假不出工,竟被要求脱裤子检查,队长李玉良强行把手伸进姑娘裤子里摸。三和大队的“摸一把”成为先进经验在干部中间传播,红旗公社、拥江公社、红色公社等纷纷效尤,有的摸起来就没完。三阳公社石坪大队洪笑英在水库工地来例假经血流到了脚背上,找大队总支委员唐绪普请假,唐绪普不但不准假,还狠狠抽了她两耳光。
下放改造的右派分子们更是被迫昼夜下苦力。云南红河州劳教农场经常将右派等赶出去连续一个“苦战八天八夜”又一个“苦战八天八夜”,当劳教人员用雨点般的汗水培育出各种农作物时,当局又命令将这些禾苗通通铲掉,改种产量高的红薯,以确保卫星上天。于是又强迫劳教人员一个“苦战十天十夜”又一个“苦战十天十夜”,去铲除上千亩禾苗,重新翻整土地。
如此折腾了大半年,“高产卫星”没看到却整死累死了多少人。接着又奉命开采铁矿,再放“钢铁卫星”,没有任何安全防范,坑采右派非死即伤。炼钢铁没有炉子,就到处去刨人家的祖坟,不管是现代的古代的,见坟就刨,取出砖来造土炉子;没有燃料就去乱砍滥伐森林,把一片片茂密森林通通送入炉子烧为灰烬,使一座座青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坡。
柴健华一直在静静地阅读着那本《生命大劫难》。已是黄昏时分了,沉沉的夜幕开始降临,大千世界彷佛凝固了,这夏日的夜晚,万籁俱寂,了无生气。一切生命都悄悄而悲惨地进入了恶梦。
茫茫九州岛,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乱世尘界,越显出中国政治的莫测高深。折腾背后,那些政府大小官员露出了凶残的嘴脸,把冷冷的目光紧盯着愚昧无知的草民,草民感到寒气袭人,却又百般无奈。
和柴健华做伴的,惟有廖廖的几点寒星,致使他不免感叹这黑夜的落寞和凄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忧伤。他仍然在读着那本《生命大劫难》。
1958 年与人民公社同时兴起的,首先是共产风和公共食堂。河北徐水县一马当先,率先提出 1959 年建成社会主义、1963 年进入共产主义。老毛先后到这里视察,高度赞扬并向全国宣传,中央也派人到这里试点,全国 32 万多人到徐水参观,共产风在各地猛刮起来,很快出现了一批赶超徐水的典型——
1958 年 10 月,山东寿张县做出两年内“基本建成一个像样的共产主义”的规划;莒南县提出大干 200 天,向共产主义过渡。1958 年11 月,中宣部编印的《宣教动态》刊登了《山东范县提出 1960 年过渡到共产主义》,包括两年内实现全县工业化、电气化;粮食亩产 2万斤;建成 4 至 6 所大学和一个科学院;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分配制度。
湖北当阳县跑马乡的公社书记1958年11月 7 日当众宣布:今天是全乡社会主义结束的日子,明天进入共产主义,一切用共产主义的方式来办。散会后,群众便上街“共产”了,商店里的东西拿空了,就到别人家去拿。
你家的鸡,我抓来吃,我队里的菜,你可以来挖,甚至有人到托儿所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全公社
5800 多户社员也由原来居住的 1200 多处集中到 62 个居民点,造成大量民房毁灭和牲畜死亡。集中后往往几家同室,异常拥挤,如同囚犯监牢。学校集中以后,四个孩了盖一条被,孩子把被子带到了学校,家长只好盖蓑衣睡觉。
共产风刮到哪里,哪里的农民就倾家荡产,大量住房被强制拆毁,私人物品收缴一空,生产队的东西也被任意“一平二调”。
四川仁寿县方家公社胜利管区在出工之前集合,强令所有社员交出家里的钥匙,社员下地后,干部们挨家搜查,将群众家里的粮、棉、铁器等通统搜走。与此同时,生产工具大量丢失,生产力大受影响。乐山县通江公社柏杨管理区 1958 年共有中型农具 2686件,到 1961 年仅剩 515 件,丢失率达
82%。
该区四生产队原有晒席 110 床,丢失了 93床,1960 年收获水稻时,因缺晒席翻晒不及时,稻谷生芽 20000 多斤。第一生产队原有犁、耙 106 架,丢失 96 架,因此不能及时整田赶上插秧,使 80 亩中稻迟插 20 多天,还荒田
30 亩、地 60 亩,减少粮食产量 30000多斤。
强制办公共食堂更是消灭家庭、掠夺农民的过程。农民粮食被收缴一空,灶台被拆被砸,铁锅投进土高炉,私藏粮食者受到捆绑吊打等严厉处罚。粮食集中到食堂,不准社员在家里做饭吃,使干部拥有了一个致命的权力――可以任意“扣饭”,剥夺社员的吃饭权、生存权,也为干部们侵吞公物和生活特殊化大开方便之门。
重庆江北县社员朱海清患肿病不能出工,被干部连续扣饭两个月活活饿死;社员蓝权患病不能出工被扣了30 天饭,不久就饿死在挖野菜的山坡上。荥经县不少社队都豢养着几个打手,他们吃饱了就背着枪日夜巡查,发现哪家房子上冒烟便冲上门去没收食物,砸锅砸灶,甚至对户
主进行捆、绑、吊、打、罚跪等折磨。
柴健华合上了眼,静静地合上了那本《生命大劫难》。渐渐地,月亮终于到达她的行程的终点,悄然隐没在黑夜之中。剩下的只是一片暗灰色的回光在柴健华的心际荡漾。少顷,他想到了近来中国人又在议论的那些事,公社化以及公共食堂似乎又复活了,那些红色专家们又在鼓吹“共产风。”
唯一的区别是大跃进中刮起的“共产”飓风,倡导的是:大办农业,大办工业,大办水利,大办钢铁,大办交通,大办粮食,大办养猪场,大办商品生产基地,大办集体新村……所有的专用词为“大办。”如今的专用词则是“强国,”什么经济强国、军事强国、科技强国、体育强国、农业强国、教育强国……中国人必须为实现“中国梦”而拚死拼活。
梦是什么?梦能实现吗?愚蠢的民众难道不懂得梦有美梦和噩梦之分吗?为实现所谓的梦而奋斗,荒唐的梦游者们,像鬼魂般被黑暗笼罩了心灵。
蓦地,从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冲破这黑夜的寂静。那叫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如泣如诉,若怒若怨。原来是那条被主人放逐的老狗,在远处的篱畔哀叹自己的身世,还是在倾诉人类的寡情?
在凄凉无助的老狗叫声中,柴健华打开了那本《生命大劫难》。
书中有一段新华社老记者李锦的回忆,其家乡江苏射阳县兴桥大队开始办食堂时,先把农民家里的粮食全部收到食堂,又把所有人的粮本、油本都收走,家家不许存粮,不许有锅,不准自己做饭。公共食堂建立一个多月,饭里就看不到米了,接着吃用玉米皮与杆子碾碎磨成面做的淀粉圆子,后来便吃榆树皮了,榆树从底部到顶梢一片白,都被人们吃光,到 1959 年初便开始饿死人了。
《生命大劫难》一书的作者王长才回忆道:当年我在原籍四川西充县城,由于城镇人口有国家定量供应,总体感觉比农村好得多,一般不致山穷水尽饿死人,但干部的多吃多占却使普通居民能吃到口的大打折扣,并亲眼看到城关镇及地、县等上面干部或什么“检查团”“观摩团”时常来到街道食堂大吃大喝、白吃白拿,普通居民却只能喝大锅清汤还不敢说什么。食堂炊事员亦因之成为干部的帮凶和既得利益者,其饭瓢也是长了眼的,吃亏的自然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书中还有一段莫言的描述,莫言说:农场炊事员张麻子大饥荒中利用掌握饭瓢的权力,以食物为钓饵,几乎把全场女右派诱奸了一遍。河南一位十五六岁女生享有每月 23 斤供应粮,为省下点粮食救济农村的家人,她每天只吃二三两。极度的饥饿把她折磨得面黄肌瘦、走路打晃,难以正常上课,被退学回家,23 斤供应粮没有了,回家不久就活活饿死。
漫无涯际的荒诞的恶梦,游荡在九州岛旷野平畴,草民在极权和暴力的镇压和威慑下全都蜷缩起身子,好像连挣扎一下都不敢的样子,活得太累太苦太无奈。那遍地的革命口号,匆匆来去的民主自由,当初的共产风似乎藏匿的无迹可寻,只有那几棵百年老树,依旧伸展着槎牙的秃枝,在新的口号声中,寻找复活再生的机遇,时代变了,似乎新时代取代了旧时代,不过鬼影依然憧憧,白骨依然森森,给曾经的劫难又平添上新的悲凉、凄清。
啊,恶梦不绝的夜晚,是草民们恐怖颤栗、倍受煎熬的时光!他们的泪水沾湿了心灵,躯体已渐渐僵硬了。刺骨的共产风在尘间依然往来弛突,肆虐逞威。
柴健华困倦的双眼刚刚合上,一个个恶梦又把他惊醒。
柴健华瑟瑟索索地颤着身子,躺在床上,打着寒噤,忧郁地注视着黑色的世界,期待那漫漫未央的长夜早到尽头,能换来一个充满希望之光的黎明。
群體心理探索小說(瀋陽 著)
回复删除今天像烏鴉暫時湊合起來,明天又像野獸一樣四散而去。社會上的流氓集團、烏合之眾的交往就是如此,今天臭味相投便雜湊在一起,明天利益相悖,便作鳥獸散。這是一本探索群體心理的另類小說。但愿這個世界能有更多的人從噩夢中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