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成都航校三期学员挥之不去的阴影
三期的学生聚会左起:
前排 吴子丹(吴俊)、向子昶、郑定谆、杨师贤、徐品
行、刘春城、娄炳成、周德武。
后二排 任焕文、殷钟崃、宋肇兴、邹忠、王觉非(聚五)、
徐世椿、胡景廉(景冈)、张树齐、黄富元、陈立
仁、王戈伯、郭烽明
成都中央航空学校三期学员曾在40年前有个约定:
40年后重聚相会。
1985年是被国民党以“异党嫌疑罪”投入重庆五云
山集中营的23位飞行员获释40周年。
40年前,他们走出集中营,朝夕相处七年之久,情同
手足,患难与共的同学加难友,将各奔东西,开始自己的
新生活。大家依依不舍,相约十年后再相聚。他们都认为,
鬼子投降了,饱受战火摧残的祖国百废待兴,此一去,天
高任鸟飞,以十年为期,大家一定都将立业成家,大展宏
图。
不料“世势换流年,别时不易见更难!”人生的坎坷
磨难,再聚的艰辛不易,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一别40
年,再见已白了少年头。
在这40年的岁月里,他们经历了又一次磨难。
成都中央航校空军军士学校三期毕业的23位飞行员
长辈,在1943年被国民党以“异党嫌疑罪”投入重庆五云
山集中营获释40周年后,于1985年8月首次西安聚会。
张岱山曾是他们这期的飞行训练副组长和飞行教官。
当时20多位学生被关进监狱后,吴子丹等人写信给张岱
山,张岱山非常同情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搭救他们,终因
势单力薄无力相救。但此信被人密报到校方,校方竟然也
想把“红帽子”扣到张岱山头上,结果张岱山被关押了一
星期后才放出来。
张岱山在愤怒之余才开始醒悟,知道以前自己的一切
努力都是白费。那时抗战前线非常需要飞行员,20多位飞
行员毕业后没有上抗战前线杀敌而被以“异党嫌疑罪”投
入监狱,让张岱山感到非常愤怒和心痛。
张岱山在解放后写给组织的历史自传中曾写道:“士
校传统的教育方法是以淘汰学生为荣的,我不主张这样做。
我认为一个青年人抱了高度的热情来学飞行技术去抗战,
很不应该让他半途而废和失望,所以,无论在怎样的困难
情况下,我都把他们带飞出来,见到一期一期的青年毕业
了,我很自傲和满足,虽然有人说我粗制滥造,但我仍认
为自己的方法很妥当,也认为对国家和民族已尽责任
了……”
陈立仁 吴天健
事实正如张岱山所预料的那样,新中国成立后,航校
三期的学生大部分都留在了大陆,满腔热情地投入了保卫
祖国和建设祖国——在他们心中,修身齐家,精忠报国,
责无旁贷。
留在大陆的三期同学中,宋肇兴、刘春城、卢先华、
任焕文、王戈伯、杨师贤、邹忠、胡景廉、陈立仁、徐品
行、娄炳成、黄富元等十二人参加了人民空军,分布于空
军几大航校,尽心竭力为新组建的人民空军培养飞行员,
不久即桃李满天下。
但这段历史始终鲜为人知,更未曾“载入史册”。
在三期同学中,吴子丹、许华锟、樊培益、刘立中等
多人为飞虎队成员。吴俊改名吴子丹参加了飞越驼峰的飞
虎队,对日作战英勇无比,战功赫赫,却因身份暴露再次
被清除出空军。
吴俊、卢成柳改了名字,重入空军。卢成柳改名卢先华,又入十七期学习,毕业成绩名列榜首,被宋美龄选为专机驾驶员。1949年卢先华起义飞回大陆。
杜远礼、伍庆香也没有放下驾驶杆,进入中航、民航,
后来参加了两航起义。吴子丹、吴天健也进了民航,他们
都参加了“两航起义”回到大陆。
有的三期同学则因为种种原因弃武从文,成为教授、
记者、编辑、工程师、会计师……。
曾几何时,有关方面认为,住过国民党监狱的人,疑
似叛徒、特务。23个飞行员不是地下党,无叛变之虞;“特
嫌”却牢牢地钉近了每个人的档案。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
年代,特嫌就是阶级敌人。
新中国成立了,大家不约而同,满腔热情地投入了祖
国建设——在他们心中,修身齐家,精忠报国,责无旁贷。
谁也想不到,自己的档案中都打着“国民党特务嫌疑”、
“旧军人,控制使用”的另类标记。
上海的郑定谆想以“实业救国”,与三期同学殷汉屏
共同开办了自己的工厂,却在“五反”时因“经济问题”
被判刑,监禁于青海劳改农场二十多年。
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的郭烽明、贵州日报工作
的王觉非和湖南省农业厅工作的周德武等三人在“反右斗
争”中被带上“帽子”,打翻地。郭烽明的妻子瘦小羸弱,
文革中同样被批斗劳改,她曾被一群自己倾注了无私爱心
的学生逼着站上摞起来的课桌,带着高帽,举手、低头、
弯腰,长时间批斗,受尽凌辱。
为新空军初建立下汗马功劳的三期同学肃反时转业一
批,文革前又清退一批,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两人。前辈们
曾无奈地摇头叹息“卸磨杀驴”。
厄运只是开始——文革来了,留在大陆的三期同学全
部在劫难逃,重的进监狱,轻的住“牛棚”。既已沦为牛
鬼蛇神,遑论人的尊严。他们的灵魂和皮肉都被强力“触
及”,被国民党当作共产党关进集中营的23位天之骄子,
又被当成国民党整得死去活来,而且株连家人。
吴子丹
吴子丹(吴俊 ) 1938年正在四川绵阳一间教会中
学读高中。两位空军军官到校招生。他和300多同学一起,
坐在台下听他们讲述日本飞机屠杀中国百姓的恶行,义愤
填膺。本来就有飞上蓝天的梦想,加上油然意识到的抗日
报国的责任,他当场起立报名参加空军。经笔试、体检,
他和同学刘立中被录取了。
几十年后,已更名为吴子丹的他,还能回忆起在欢送
会上,几位女生送了他一条有全班同学签名的毛巾,上面
用红丝线绣了的两行诗:“血洒长空驱倭寇,舍身报国志
可嘉”。被誉为“驼峰魂”的天津民航吴子丹却被监禁在
内蒙监狱六年之久,其间还传出他“畏罪自杀”的谣言。
在沈阳,王戈伯被定为“特务”,开除公职,与夫人
及四个未成年的孩子举家遣送湖北农村近十年,夫妇二人
都染上了血吸虫病。
在长沙,周德武的夫人被活活打死。
1950年刘春城(左)与宋肇兴夫妇及未满百天的小渝摄于长春二航校
在济南,已经被斗得神情恍惚的刘春城的夫人突发心
脏病死在“学习班”。刘春城的夫人郅俊英是山东流亡学
生,和大家相识于23人刚获释时,她性格爽直,爱说爱笑,
身材非常瘦小。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羸弱的身体怎样为刘春
城养育了五个儿子,更无法想象,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经历了什么……时任中学校长的刘春城也关在牛棚里,每
天挨斗。挨斗最厉害时正值酷暑,但他每天都得穿棉裤,
那些学生在会上一次次把他踢倒,即使穿着棉裤,也疼得
受不了……
1952年,宋肇兴一家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春空军二航校
宋肇兴夫人曾祥辅出身名门,美丽、高雅、单纯、开
朗。她和几个亲姐妹一起“背叛家庭,投身革命”。曾祥
辅毕业于朝阳大学法律系。七十几年前的中国,女法官寥
若晨星。她期盼执掌法槌,让“正义与公平高于一切”。
曾祥辅与落难时的宋肇兴相识相爱,新中国成立后一
起加入空军,任航校的文化教员。她的学识人品深得飞行
学员的敬重爱戴,一身戎装的祥辅多次立功受奖,和身着
飞行服的天之骄子一同登上授奖台。夫妻比翼齐飞,家庭
幸福美满。
1956年祥辅随丈夫一同转业到西北勘察设计院。在那
场无法无天的浩劫中,她和丈夫宋肇兴一同饱受折磨凌辱。
曾经渴望以法律救中国的她,无法解读自己深爱的祖国和
家庭遭遇的一切,竟至神经分裂!她熬到了“四人帮”的
垮台,但精神和身体早已被彻底摧毁,最终死于那场浩劫!
文革中被赶到农村的还有卢先华全家、黄富元等……
后来人也许永远无法理解,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将
无数善良正直、一心以知识报效祖国的人肆意践踏的时代,
怎样在被摧残者心灵上烙下的永难愈合的创痛,留下的是
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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