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致和在汪伪常州航校结识了他的航校上司上校教务主任何健生。他们常在一起议论时局,也谈论自己的归宿。
何健生告诉周致和,为了帮助他驾机出逃,韩荣平和邢海帆都被关押了。又听说,韩荣平已经获释,好像去做买卖了。
周致和:“是我连累了他们。”
何健生:“不过,你还得感谢叶蓬省长。”
周致和:“为什么?”
何健生笑了:“不是他给了你这套军服吗?他念你是老乡,才救了你一命。”
周致和急了:“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有一天,上天会作证的。”
何健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致和:“何主任,你是个优秀的老飞行员,抗战初期,你就参加过空军轰炸上海江湾日本司令部的战斗。听说从1937年到1942年,你执行过大小26次轰炸日军的任务。这是真的吗?”
何健生笑了:“记得1940年秋天,我在轰炸山西运城敌占机场返航途中,在凤陵渡上空同日本战机激战,我的背部中弹负伤,鲜血湿透了降落伞的背带。我仍操纵着斯卡斯机枪对日机猛烈射击。后来,我又领航机群飞行200多公里,才顺利返回基地。到达基地时,我已经昏迷在座舱里了。”
周致和:“何主任,你是个抗日英雄,为什么也会投降小日本?”
何健生:“投降?不。我没有投降。我在空战中曾有六次被日军的战斗机或高射炮击中,被迫跳伞,都化险为夷。但是在第26次升空作战时被高射炮击中,被迫跳伞时,没想到成了俘虏。算了,不谈这些,喝酒,来,干杯!”
何健生摇着醉步回到了家中。他躺在床上问妻子:“淑仪,你说这国民党到底还有没有前途?”
他的妻子邱淑仪:“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已经全倒坍。汪精卫是卖国,蒋介石是祸国,我看全是一样!”
何健生:“难道这么大的一个中国,就没有人救国?”
邱淑仪:“你认识梁玉珍吗?”
何健生:“梁玉珍?就是梁文华的妹妹?”
邱淑仪:“是的,就是她。”
何健生:“曾星凯和汤厚链曾来找我,动员我返回国民党空军,其中,准备和他们一起走的就有梁文华。梁玉珍是梁文华的妹妹,她为什么不走?”
邱淑仪笑了:“你不是说人各有志嘛。这个梁玉珍和梁文华不同。她原来是新四军,是在皖南事件中被捕的。经过梁文华的保释才出了狱。她到航校来,主要是因为航校离新四军根据地近,她一直在找共产党,准备重返部队。”
何健生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踱着步:“没想到,这个梁玉珍已经盯上我们俩了。”
邱淑仪:“她也找过你?”
何健生点了点头:“是的。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她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1938年就参加了新四军。1941年1月在皖南事件中因负伤被捕。保她出来的梁文华是她的二哥。这个人大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
邱淑仪:“她曾和我们一起住在常州碑亭巷,你还记得吗的?”
何健生:“记得。有一天,我在碑亭巷闲来无事,就独自哼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突然,我听到一个女孩也在附近唱歌,我循声望去,原来唱歌的是梁玉珍。我就走了过去。我对她说,你唱得歌能不能再唱一遍?她朝我笑笑,就又唱了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我十分奇怪,这是首什么歌?一打听,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叫《国际歌》,是共产党唱的。不过,歌词写得挺不错。歌词里唱得不也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心声?也真奇怪,自从认识梁玉珍后,我也不再觉得共产党有什么可怕的。相反,我也很喜欢那首歌。”
这一夜,夫妻俩都没能入睡。
天刚亮,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何健生警惕地示意邱淑仪:“一清早,有谁来找我?”
邱淑仪披衣出了屋门。屋外,只见周致和敞开衣襟,吹着口哨,手里提着两只鳙鱼头,踏着重重的脚步,迎面走了过来。
邱淑仪站在家门口:“哟,是周致和呀,你提着两个大鱼头干吗?”
周致和:“和何主任下酒呀。”
周致和走到邱淑仪跟前举起两只鳙鱼头,哈哈大笑起来:“鳙鱼的头很大,你瞧瞧。”说着,他将手中的鳙鱼头提到邱淑仪眼前:“头大,说明它的头脑发达,这是英雄识英雄嘛!”
邱淑仪闻言也笑了。
何健生披衣走了过来:“这是什么年头?英雄的头都给人取下了,还叫英雄?”
何健生接过周致和递给他的鳙鱼头,交给了邱淑仪。他拍了拍周致和的肩膀:“走,进屋去。”
何健生家不大。何健生和周致和坐下后。邱淑仪为他们沏了茶,手提鳙鱼头笑着说:“你们英雄识英雄吧,我可要为这英雄头去张罗一下了。”
邱淑仪走进厨房后,周致和发起了牢骚:“何主任,你可是个打鬼子的人,如今怎么也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混饭吃?”
何健生一声不吭,用手旋动着茶杯盖子接着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叹气道:“致和,叫我怎么说呢?1937年8月13日 ,小日本进攻上海,驻台湾岛的日本王牌轰炸机部队木更津联队,从新竹机场起飞,于8 月14 日下午对淞沪地区的城市、村庄狂轰滥炸。中国空军起飞应战,以6:0的战果,首战告捷,击破了不可一世的木更津联队,在中国人民反击外国侵略者的斗争史上,写下了中国空战的光辉一页。作为一个中国军人,怎么能不为中国人民的胜利而感到自豪?”
周致和:“听说,你也参加了那几次战斗。”
何健生苦笑着:“没错。那是8月20日 下午4点。上级命令我空军第八大队19队轰炸上海江湾日军司令部,以配合我步兵进击。领队的长机驾驶员是归国华侨黄普伦大队长。我当时是长机组的领航轰炸员,负责领航3架德国造的亨克轰炸机,沿长江向东奔袭。下午5点30分,飞机进入轰炸上海江湾日军司令部航路,高度从1500米 下降到1000米 左右。这时,日军的高射炮弹在机群上下、左右、前后爆炸,冒出朵朵白烟,也真够险的。不过,我们早忘记了个人安危,冒着日军的炮火,驾机向前猛冲。3架飞机依次进入,连续轰炸。我将十字环套在日军司令部的楼顶上,一枚又一枚的炸弹,在日军司令部的楼顶上开了花。”
周致和笑了:“我看过当天的报纸,当天的晚报就作了报道,江湾日军司令部被我军夷为平地!嗨,何主任,你还真有两下子。”
何健生喝了口茶:“8月22日 上午7点,我又领航机群轰炸吴淞口日军占领的码头和阵地。当机群进入轰炸航路,我正全神贯注盯着目标时,突然发现左前方1000米 外冒出3架日方的舰载96式驱逐机,正寻找机会向我机群攻击。我们轰炸机队缩小了编队间隔、距离,构成了严密的火网。这一招可真灵,使得日机无法接近我们。与此同时,我机瞄准目标,连续投弹,颗颗炸弹都落在日军阵地上。”
何健生笑了:“当时的新闻报道也真够迅速,当我们的机群返回基地着陆时,我方《号外》已发出消息说,我空军大举出动,吴淞口和虹口日军均受重创。”
何健生又呷了口茶:“其实日本人也是外强中干。记得第二天下午7点,我再次领航机群出动轰炸停泊在吴淞口内的日本军舰。我在那一天亲眼看到了日本人的胆怯!那天,我将瞄准具的十字架环牢牢地套住了日舰的旗杆。谁知,日舰上的膏药旗不见了。舰上挂着的居然是中国国旗。当时,我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但小日本军舰的外形是改变不了的。这不是企图鱼目混珠吗?我火了,十字架环牢牢地套住了日舰,炸弹照扔!命中的日本军舰终于沉入了海底。不久,《号外》报道说,我空军夜袭杨树浦敌军阵地和吴淞口敌舰,敌舰仓皇乱发60余炮,我空军从容轰炸。敌舰召开首脑会议,竟然挂起青天白日旗,畏惧我机的怯懦之情昭然可见。至此,‘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致和,你说说,日军司令部挂出中国国旗,岂不是战争史上的笑话?象这样的军队能战胜中国人吗?小日本在中国又能呆多久?”
周致和:“我也常想这件事,小日本在中国究竟还能呆多久?”
这时,邱淑仪走了过来:“吃饭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眼下,我们可全都在人家的手心里哩。”
何健生、周致和相视片刻,谁也不说一句话。
邱淑仪笑了:“怎么?吃不下了?该骂要骂,该吃还得吃,还是边吃边谈吧。”
面对热气腾腾的鳙鱼头,何健生刚要下筷,忽又停住了:“致和,这鱼离开了水,好比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当亡国奴的滋味恐怕和这鳙鱼头没什么两样吧。”
周致和:“何主任,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是想求教你一件事。”
何健生:“什么事?”
周致和点了支烟,想了想:“你说这蒋介石一直在喊抗战到底,可为什么,总看不到他打大仗、打胜仗?”
何健生:“老蒋说话,可听不可信!”
周致和故意试探:“何主任,依你看,我们只有做亡国奴了?”
何健生:“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国难当头,中华儿女从上到下无不同仇敌忾。对此我有切身体会。1937年8月下旬,我们从淞沪一带胜利返航时,广大市民那种欢欣鼓舞的气氛,我至今记忆犹新。财政部长孔祥熙和宋 夫人还同空军将领黄光锐一起到南京大校场欢迎凯旋的勇士,他们赠送给机组每个成员一件皮夹克,内书‘捍卫祖国、抗战到底’八个金字,以示纪念。对了,淑仪,你把照片拿来给致和看。”
邱淑仪:“这有什么好看的?”
何健生:“叫你拿,你就去拿。”
邱淑仪站了起来,朝内屋走去。
周致和也不作声,只是呷了口酒。
不一会,邱淑仪拿着照片走来了。
何健生接过照片:“致和,你看,右面第二个就是我。我穿的皮夹克,就是孔祥熙和宋 夫人赠送的慰问品。在我背后的就是亨克轰炸机。说来也他妈的够气人的!我军的胜利是明摆着的,偏偏小日本却不服气,日本宣传机构只承认他们是败在英美飞行员手下,胡说不是我们中国军队打败了他们。为此,路透社的记者亲自跑到了南京、句容等机场采访。结果,黄普伦、薛炳坤、张森、刘焕、陈瑞钿等华侨飞行员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外国记者终算见到了参战的飞行员都是中国人,没有一个外国人。于是,路透社就根据事实作了报道,报道承认,淞沪空战的胜利完全是中国空军英勇作战取得的。”
周致和吸了口烟:“我看过报道。不过,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我们能否抗战到底?你见多识广,我想听听你的分析。”
何健生叹了口气:“你问得对。胜利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成了小日本的阶下囚。至于抗战能持多久?有人以为能,也有人以为不能。我看关键还是看这个仗怎么打?靠谁去打?我被日本人俘虏后,由日本宪兵转交给汪精卫政府关押。事有凑巧,汪家政府的航空署少将处长曾星凯是我在广东航校时的飞行教官。他劝我暂时在常州航校避一下,等将来有机会再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的老同学汤厚链当时已经在常州航校当教官,他也劝我先安下心来,将来再谋出路。于是,我同意了。在曾星凯的保释下,我来到了常州航校。不过,曾星凯和汤厚链都来找过我,他们约我一起重返国民党空军。同去的还有梁文华和曾翼翰。”
周致和:“你为什么不去?”
何健生长叹:“人各有志,我有我的选择。”
周致和:“这么说,你还想留在这里?”
何健生:“致和,你认识梁玉珍吗?”
周致和:“认识。你说的梁玉珍是不是脸上有块伤疤?”
何健生点了点头:“是的。她是梁文华的妹妹。我们同住在碑亭巷。她原先是新四军。是在皖南事件时被捕的。”
周致和愣住了:“你是说,梁玉珍是共产党?”
何健生:“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又不会吃人。”
周致和:“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何主任,难道你想投奔共产党?”
何健生:“我看不出国民党还有多少前途。所以,我没有跟曾星凯他们走。”
周致和终于鼓足了勇气:“何主任,我今天来,就是想对你说,我们一起投奔共产党怎么样?”何健生变了脸:“周致和!你的胆子真不小。你就不怕共产共妻?”
周致和:“何主任,你放心,联系共产党的事,由我来去办。只是,我是个小小的少校教官,最好能由你出面,我们筹划一下,共产党总能找到的。”
何健生举起了筷子:“来,来。我们先消灭了这鳙鱼头再说。你不是说英雄识英雄吗?只要筷子动了,事情就好办了。当然,这事还得记住三个字,慢慢来。明天,还是在我家,去将梁玉珍也叫来。对了,还有陈静山,他也对我说起过找共产党的事,可以一起叫来。我们再细细商量一下。”
何健生和周致和举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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