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阴沉沉的。没有云,没有风,也没有太阳。就连街道上行走的人,脸上也是阴沉沉的。
我踏着熟悉的水泥路面,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我已经很久未没有这种回家的感觉了。我怎么也忘不了初搬到这条上海老式石库门弄堂的情景。
我家的底楼邻居是一个独居的广东爷叔。不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反正经常驻一个人在家里闲坐的时间要比工作的时间多。我有时会出于好奇,爬在地板上,透过地板的缝隙,偷窥他在家里到底忙什么?他除了看书,大概是没有什么样事要做的了。
广东爷叔的父亲巫大爷在“大世界游乐场”当茶工,他们的生活看来十分清贫,广东爷叔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当然也就没有孩子了。因此我有时到广东爷叔家去玩,却也不时地给他们这个家带来一些欢乐。
那年,我已经13岁了,生性乖巧听话,他们父子俩也就十分喜欢我。
2
广东爷叔居住在底楼后厢房,前厢房居住的那个凶狠的老太婆与他性格完全不一样。那个老太婆在解放前是这幢石库门的二房东,一脸的凶杀气。老太婆有一子一女,她的小儿子年龄居然与我一般大,大家都叫他小宝。
那天,我沿着熟悉的马路、街市,我不久就回到了居住的弄堂里。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弄堂口特别热闹,那里正围着一大堆人,男男女女的市民围着一个圈,不时地发出一片笑声,笑声中还有许多稚嫩的孩童们的欢呼声。这笑声和阴沉沉的天气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好奇的挤进人群,踮起脚尖朝里窥视。嗬,原来圈子中央正站着一个“艺术家”呢!所谓“艺术家”,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脖子上套着乡下人常用的双袋挂包。我驻足仔细打量起这个不寻常的少年。少年瘦骨伶仃,一双挺秀气的大眼在细长的眉毛下忽闪忽闪的,张开着嘴,却不曾有一丝儿笑容。
少年正倚在弄堂口的招牌下,从挂包里掏出剪刀和纸,对着围着他的市民们熟练地剪着花、草、鸟、兽。
我和孩子们被少年灵巧的双手吸引住了: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光闪闪的剪刀转。不一会儿,倒骑毛驴的张果老,扛钉耙的猪八戒,奔月的嫦鹅……一张张活灵活现的剪纸出现在市民们的眼前,孩子们捧着刚剪好的花纸样,乐呵嚷呵,喧哗出一片笑声。
3
爱凑热闹的姑娘婶子们也围了上来:
“喂,你能剪枕花吗?”
“你给我剪一对鞋花样。”
少年头也不抬,就拿起剪子嚓嚓地剪了起来。哟,一对嬉水的鸳鸯!多逼真呀。姑娘婶子们边拿起刚剪好的枕花、鞋花样,边不住地打喷嚏。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剪影少年的剪刀也在他的小手里不停地转动着。
“喂,你给我剪个影,行不行?”一个中年男子问少年。
这时候,少年仰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把那个中年男子瞧了几眼,三剪两剪就剪成了,一抖开便是那中年男子惟妙惟肖的头像轮廓。那轮廓就像投射到粉墙或屏幕上的剪影。这下子围观的市民们更加称奇了,有的要买他刚剪下的花样;有的要他剪自己心头所想的;也有一些人也嚷着要少年给自己剪影。
我却在心里盘算着,也许是他的剪刀与众不同,瞧,那把剪刀十分小巧,剪刀柄上用红丝线绕了一圈有一圈,要是自己也能有一把这样的剪刀,或许也能剪出那些花呀、草呀、虫呀、兽呀……也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人群渐渐稀疏了。我猛然想起,还得赶紧回家去。
4
我回到家中,我把刚才在弄堂口看到的剪影少年的事对母亲细说了一遍。母亲笑着说:“怎么,你不是也会剪纸嘛,我这里的剪刀,你不能用,我正在裁剪衣服呢,你去问邻居家借一把吧。”
我就来到广东爷叔家里。广东爷叔取出一把剪刀:“你喜欢剪纸,就剪一幅给我看看。”我高兴地蹦了起来,赶紧用带来的纸,剪了起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两只手一点也不好使,剪了大半天也没剪出个像样的东西来。
“你别以为剪纸很容易,说不定这少年从小就死了父母,于是就靠这手艺混饭吃的。”广东爷叔说。
这时巫大爷回来了,他接口对我说:“我猜想,说不定这孩子是受后娘虐待才跑出来流浪的……”
“说不准是他爹娘病了,需要买药钱?”广东爷叔说。
广东爷叔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但不管怎么说,这少年总是因为生活所迫才流落街头的,孑然一身,四处飘零。少年剪纸给别人的是欢乐,但他心头却一定压着难言的无穷痛苦。
突然,天井门口的弄堂里传出一片嚷嚷声,还有那二房东老太婆恶狠狠的叱责声。
我推开广东爷叔家的门,跑到天井里一看,只见二房东老太婆正伸出一只肥胖地手使劲地拧那个刚才在弄堂口剪影少年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地说:“小赤佬,侬竟敢污蔑我家少爷偷侬的剪刀?还寻上门来作死!侬给我滚出去……”
巫大爷和广东爷叔也赶来了,广东爷叔赶紧拉开了二房东老太婆的手,一边打着哈哈说:“咦,算了算了,孩子小,不懂事,侬就饶了他吧……”
“哼,看在你们老房客面上,放伊一次过门,要是再乱来,我打断伊的脚骨!”二房东老太婆一面松开了手,一面将自己的孩子小宝推进了客堂间,随手关上了门。
这时,我看到小宝正对着那剪纸少年做了一个怪脸儿。
5
“侬叫啥名字?”广东爷叔走上前去问剪影少年。
剪影少年不吱声,两眼仍然盯着前厢房的那扇板门,眼里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嘴唇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这样吧,侬到我家坐一坐,帮我剪个影。”广东爷叔说。
剪影少年总算抬起了头,噙着眼泪瞟了眼广东爷叔,然后点了点头。
少年来到了广东爷叔家中,抿着的嘴唇动了动:“叔叔,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剪刀借给我用一用……”
我赶紧从桌上拿起我刚才用过的那把剪刀,将剪刀递给了少年。心想:这把剪刀也能剪出活灵活现的花草鱼虫?
“侬的剪刀呢?”广东爷叔问。
“剪刀,剪刀给那个老太婆的孩子偷走了……”少年避开了广东爷叔的询问的目光,转过头来,审视了一下广东爷叔的侧影,便剪了起来,三下两下,广东爷叔的剪影就出现在他的小手上,他将剪影恭敬地递到广东爷叔面前。广东爷叔和巫大爷,一个个露出了惊奇的眼光。我更是瞪大了眼,十分诧异:同样一把剪刀,到了少年的手里就变得不一般了,真是神奇!
广东爷叔爱不释手地欣赏着自己的剪影,赞叹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到少年手里:“拿去吧,或许侬正缺钱用。”
“不,”少年摇着手,固执地说:“我只能收你一分钱。”说着,他拿起一分纸币,将余下的钱又塞到了广东爷叔手中。
说什么好呢?
“广东爷叔,”我说:“他现在不是需要钱,是想要回那把剪刀……”或许我说得对,但剪刀已被二房东老太婆的儿子小宝偷走了,怎么能得罪二房东,向她去要还那把剪刀呢?
广东爷叔想了想,拿起少年刚才剪影时用的那把剪刀放到少年手中,说:“孩子,这把剪刀就送给侬吧,我晓得侬想靠自己的能力挣钱,这把剪刀对侬来说还有用,嗯,侬如果感到不好意思收下,那就算我借给侬的,等侬买了新剪刀时再还给我吧……”
少年眼里闪着泪花,对广东爷叔深深地鞠了了一个躬,然后对着我和巫大爷勉强地笑了笑,接着就拿起剪刀匆匆地走了。
6
从那以后,我一直惦念着那个剪影少年,同时在心里埋下了一个信念:一定要从小宝手里夺回那把剪刀。
有一次,我终于看到小宝在玩那把绕着红丝线的剪刀了。我猛地蹿上前,一把将剪刀夺了回来,谁知小宝力气挺大,一下子扭住我的手臂,又把剪刀夺了回来,正当我准备再去夺剪刀时,“啪”的一声,一个狠狠地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上留下了五条深紫色的指痕。我抬起头来,眼前站着的是外婆家的二房东老太婆。老太婆露出一口大金牙,恶狠狠地骂道:“小赤佬,侬竟敢欺侮我家少爷!看我不教训侬……”
我见势不妙,一溜烟地跑了。
我倚在弄堂口的招牌下,心里十分懊恼:刚要夺回剪刀,却被这个胖猪婆帮忙夺走了,哼,我一定要夺回这把剪刀,出这口气!
“喂。”有人在叫我。
我定睛一看,那个剪纸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
少年朝我笑了笑说:“我是特意来还剪刀的。我找不到那位叔叔,请你帮我还给他,一定要代我谢谢叔叔。”
说着,他从双袋挂包里掏出了广东爷叔借给他的剪刀。一边又说:“我已用这把剪刀挣了点钱,买了把新的。真的,你看。”他生怕我不相信,又从挂包里掏出一把新剪刀给我看。
少年叹了口气说:“我爷爷是个剪纸艺人,不久前他病得很厉害,我想为别人剪些纸,挣些钱给他买药。可是,三天前,他死了……”少年断断续续地说着,脸上已失去了刚才的神色。
“那你以后怎么生活呢?”我问。
“像我爷爷一样,剪纸。”少年说不下去了,两滴露珠般的泪挂在眼角,他虽然落泪,但却没有悲泣呜咽。他抖动着小嘴唇对我说了声:“再见!”
他朝我挥了挥手,挎着双袋挂包消失在街市的行人之中了。
一个12岁的少年,一个剪纸的流浪儿,消失了……消失在街的一头,但又在街的另一头出现了。多少年来,剪影少年的形象就这样在我的心间时隐时现,没有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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