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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日星期一

解放自己 第九章


    


1

自从父亲被打成“右派”后,中国的神,让我们全家离开了这条小马路,也离开了这座大教堂。全家陷入了生活的困境之中。
不久,我发现,失去了父亲后,我们也同时失去了一切。
我们的处境糟透了,我们原有的皋兰路别墅房子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我们全家被驱赶到成都南路近邻巨鹿路一个小菜场旁边的旧式弄堂里,住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西厢房。
朝西的窗户,在夏季收容着烈日的酷暑,将酷暑和我们揉和在一起。到了冬天,冷风把严寒又抛进了整个屋子。酷夏和寒冬轮流交替着从这朝西的窗户里,用无形的鞭子,鞭打着我们的躯体和灵魂。
    家里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两条长凳,除了母亲之外,我们兄妹四人都睡在地板上,无论是冬,还是夏。
    母亲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惊慌失措起来,带着四个孩子无衣无食,自己又没有工作,用什么来长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啊!
    那年,母亲38岁,我的哥哥14岁,我8岁,妹妹才6岁,弟弟只有4岁。
母亲没有工作,却要养活自己和四个孩子,面对这种困境,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
光屁股扎围裙的生活,使她顾前不顾后,真正地感到束手无策了,忧郁、消沉、丧气到了极点。
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2

我孤独地徘徊在黄浦江边。
    我倚靠着有了裂痕的水泥栏杆,怅然地望着黄浦江面上密集的船桅和远处的游轮……
    年年月月,我都爱在黄浦江边玩耍,用我那无邪的童稚编织着五彩纷呈的都市之梦。童年时代的我,是没有秋日的烦恼,也没有冬天的闲愁,到黄浦江畔游玩,只有春日的欢乐和夏天的嬉闹。黄浦江曾是我童年的乐园。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最后的破裂,使我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尽管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刚脱离童年时代,开始迈入少年时代的孩子。但是我感到人生不可捉摸,我对生活的追求、向往全都破灭了,粉碎了。
我的躯体,我的灵魂,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给扭曲了。
我恨母亲不该和父亲争吵,不该听那个李大姐的话。为了表明新时代妇女和自己认为是邪恶势力的彻底决裂,母亲愚昧地听从了李大姐给她设计的方案,和父亲离了婚;而我们兄妹四人就成了母亲在法庭上击败父亲后的战利品。这样做值得吗?
    母亲原以为自己所采取的严厉的报复手段,是对父亲的惩罚;但她没料到,这种惩罚最后落到自己头上了!
    自从父亲被赶出这个家庭,赶出这个一度使他充满幸福幻想的城市后,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也被赶出了那幢带有漂亮的阳台的宽敞住宅,我们兄妹再也不能到那个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花园里去捉蝴蝶和蟋蟀了,甚至连听到那里的鸟儿叫声也不可能了。
我还记得,每到夏天,花园里就覆盖着毛茸茸的青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就象星星般耀眼。
哥哥自然比我懂得多,他告诉我:白的是蒲公英,黄的是野菊花,绿茸茸的是狗尾草。有时他还指着花丛间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对我说:“蝴蝶害怕孤独,所以它们总喜欢成双成对地生活。”
天气燥热的时候,蝉儿就会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不停;天要下雨时,美丽的蜻蜓就会在头顶上盘旋不止。
哥哥说,蜻蜓是龙身上的虱子,龙把身子一抖,蜻蜓就从天上纷纷抖落下来了。于是,我就和哥哥脱掉外衣,用外衣扑打着蜻蜓,扑打着这龙的虱子。
有时候,我们就在这迷人的花园里放风筝,哥哥会扎各种各样的风筝,蝴蝶型、蜻蜓型、蜈蚣型……我们的线越放越长,我们后面追随的孩子也就越来越多。
朗朗的天空中展示着我们起飞的理想,我们的心也就会同时飞向那九霄云天……
    现在呢?所有的都失去了,我已经无法寻觅童年时候的欢乐的痕迹,那花园,那蝴蝶,那蜻蜓,那美妙的梦,都属于别人了。
从我们被赶出那洋房、那花园之后,李大姐也就不再到我们家来了,尽管我们失去了经济来源,所有的嘴巴都在张着要等饭吃,可是她依然不来,因为她的责任似乎只在于维护被夫权所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女性权利,而摆脱了丈夫束缚后的女人的命运,她就不必操心了。
她离开我们的家门,就跨进了别的家门,重复地履行着她的义务。
    黄浦江,曾给了我童年的梦,有甜的,也有苦的……
    黄浦江,也给了我母亲一场梦,有苦的,有甜的,而现在延续的却是又苦又涩。在这场梦中,她又失去了丈夫,她又回复到靠给别人洗衣服来挣几个钱维持生活的时光;不同的是,等着她输出劳力来换钱糊口的人更多了。
母亲既可怜又可悲。

3

我,虾一般地佝偻着腰,悄然无声地坐在弄堂口的角落里,拼命地缩小自己的占有空间。
尽管春天的阳光,洒落在人们身上,是那样暖烘烘的,可是我却依然紧紧地穿着那个黑黑的、硬得如同炭石一样的破棉袄。
我不住地打颤,我感觉不到有一丝温暖。
    我已经病了好几天,可是家里没有钱给我抓药。我在屋子里又呆不住,只有暂时地蜷缩在这个角落里。用我那枯竭的眼神,注视着来往的行人,那些穿着红裙绿衫的人,那些吃着巧克力和冰淇淋的人。我的头发枯黄、稀疏而散乱,我的神志恍惚而幻变。
    有说说笑笑的,有蹦蹦跳跳的,有打打闹闹的,有拉拉唱唱的……满眼是人。
    这么多人是哪儿来的呢?
    小时候,父亲说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后来,父亲告诉我,人乃是经过劳动,从类人猿演变而来的。
    不过,给我留下记忆最深的却是父亲讲的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女娲用黄泥土造的人。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大地上虽然有了山川草木,飞禽走兽,可是却没有人类。花儿呢?自开自落。鸟儿呢?自生自灭。世间显得十分寂寞。
这时候,伟大的天神女娲走来了。她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在这片荒寂的土地上她感到十分孤独,总觉得该在这世界上添点什么才好。于是她来到了黄河边,掘了些黄土,掺上黄河水,按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的样子,做成了一个小泥人,往地上一放,哈,奇迹出现了!只见这个小东西竟然活了,一连走着、跳着,一边还唱着歌。这就是女娲造出的第一个人。
    女娲造出了一个又一个人,有男有女,有声有气。他们单独或成群地走了,走向世界的各个角落。
    这位伟大的女神再也不感到寂寞了,因为,随时有活生生的人在她手里诞生,随时可听到人们的欢笑声,随时可以见到自己创造的儿女。她拼命地造人,让大地上充满了这些灵活可爱的小生命。
    可是,人们年纪大了会死去,死一批造一批,有多么麻烦!怎么办呢?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把男人和女人结合起来,让他们自己去生育后代。这样人类就代代相传,世世不息了。
不过,不知怎么,当我现在象虾一般佝偻着腰,蜷缩在这弄堂口时,我又觉得女娲造人是多余的事,至少是不应该在世界上去造我这样一个多余的人。

4

    突然,在阳光下,一个小男孩在我的面前站定了——乔林,是乔林!
   “我们做好朋友吧!”
    我两眼紧紧地盯着他那瘦瘦的面孔,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移到鼻尖上。我的眼神一片暗淡、混浊。
    乔林伸出手来,对我说。
乔林和我分手的原因是:他是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我是一个革命干部的儿子。
现在他要求和我重新做好朋友,理由呢?
也许他认为: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已和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是同一类人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才把他和我连结起来,我感到这是不能容忍的,悲惨的,我的心骤然颤抖起来。
    我没有对乔林说一句话,也不知道我究竟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已经感觉到我是世界上孤独多余的人,被抛到社会一个角落里了,而乔林也是这样的人,他甚至比我更早地被抛在这个角落里。    
是因为多余而孤独,还是因为孤独而多余呢?
多余,是人世间最害怕的事。
孤独,使得我再也忍耐不住了。
作为人,我们也需要别人理解、同情和帮助呀!
在这个孤独的角落里,虽然没有人来顾及我们,那么,我和他还不能相依为命而摆脱孤独吗!
阳光给大地投下了两个瘦弱纤小的黑黑的阴影,那就是乔林和我。
这样的阴影包含着他和我的两颗活蹦乱跳的心,这两颗心是相通的,不再是孤独和寂寞的了。

5

在我的少年时代,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是和乔林在一起度过的。
    乔林有一张聪明的、很好看的脸。他笑起来看上去好像很客气,其实总流露出一种狡猾的神色。他和我同龄,但却比我整整地高出一个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矮,他又长得太高的缘故。
当我的家庭发生变故之际,乔林的出现,加快了我的成熟,让我开始思索社会和人生。
我和乔林在一起的时候,交谈最多的事便是有关对自己父母的回忆。
乔林说,父母在盐城老家时,新四军军医处的医护人员接到接到北移延安的命令后,有个女兵刚生下一个女儿,她将女儿留下,委托父母代为收养。女兵留下的那个女儿就是他现在的姐姐乔杨。因为那个女兵姓杨。但他们一直没能找到乔杨的生母。
乔林出生于刚解放时的上海,那时父母在上海打工,上海解放时生下了乔林50年代初的上海,到处露尸浮厝。上海先开展了“清洁运动”“爱国卫生运动”,乔林的父亲是一名清洁工,每天的任务就是清理那些暴街头的体。乔林的母亲还是街道负责“爱国卫生运动”的党员干部。
一场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在全国展开了。没想到意外的灾难来临了,乔林的祖父突然被划为地主,祖父被活活打死了。祖母不服并上告,说自己的儿子收养过新四军的女孩,女孩现随自己儿子生活在上海。组织上派人到上海找到乔林的父母,要求出示收养证明。乔林的父母拿不出收养新四军女孩的证明,也找不到证人。由于母亲的对抗,结果,她被指控冒充革命历史,不仅被开除了党籍,撤了职,还被强制遣返盐城回老家。乔林愤怒地对我说:父亲和姐姐被强制胁迫,要求揭发母亲的言论,母亲被打成了反革命,父亲在组织的训诫下被迫与母亲离婚,以示证明与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父亲被允许带着姐姐乔杨留在上海。乔林却随母亲离开了上海这个家。
我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场变故,乔林和我分手了
乔林痛苦地说:母亲一直希望我长大后一定要找到那个新四军女兵,讨还清白
我和乔林坐在皋兰路东正大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这里有太多的童年记忆。我们也谈鬼神那些传说。
乔林说,他的父亲不信鬼神,他的工作就是收。当时全国还宣传无神论,教育民众要破除迷信。

6

乔林望着东正大教堂洋葱屋顶,两眼充满了迷茫。他对我说,几天前,他的父亲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不久前,乔林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死去的父亲对他说,在家乡有一块好坟地。乔林的父亲平时并不相信鬼神,也对这个梦漫不经心。但第二天,他收到了乔林姑姑的来信,看信后顿时大惊失色,他的母亲突然去世了。
乔林的父亲匆匆离开了上海,赶到盐城乡下去了。
乔林的父亲对他的妹妹说起了梦见死去的父亲之事。姑姑说,这是天神托梦。姑姑请来一对自称“鬼公鬼婆”的风水先生夫妇。这两个“风水佬”带着姑姑在河边屋后转了几圈,便指定一块地,念念有词:“好地!好地呀!‘猛虎擒猪’,如果把先人遗骨移葬在这里,庇荫子孙,后福无量。”还把下葬仪式如此这般地对乔林的父亲交代了一番。
乔林的父亲听后,心生疑惑。但姑姑又哭又闹地逼着他:母亲走了,难道你还不尽一份孝心?
乔林的父亲的不得不着手准备了起来。他按照风水先生的交代,先下到新挖好的墓穴烧纸钱暖穴。墓穴足足有九尽深,他小心翼翼地撑住穴壁一步步挪下去,心情有点紧张。谁知点燃纸钱后,氧气缺少,一时又浓烟滚滚,热气呛鼻,他不禁头晕目眩。墓穴四壁昏暗,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开始向他袭来。他硬着头皮把浓烟驱散,早已出了一身大汗。
乔林的父亲在上海以为业,见到的体无数,也从没有过恐惧。但这次却要把装有母亲“金缸”左搬右挪,与父亲的“金缸”放在一起。他又紧张又惶恐,弄得心惊肉跳。
按风水先生的吩咐,他还必须要在墓穴里杀一头小猪,放血淋死人尸骨。
    父亲两只手抓着小猪的腿,可是手颤脚抖,哪里抓得住?结果还是别人下去帮忙才把猪杀了。杀完猪后,他又咬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涂在“金缸”上,再在“金缸”边缘画了一个圈。
乔林说,等到父亲把这套仪式做完,爬上墓穴时,已面无人色,直冒冷汗,连站也站不住了。
姑姑扶着父亲回家后,父亲便开始精神失常,狂奔乱跑,见到东西就砸,见到纸片就撕,结果酿下了大祸。他拿着铁把装有领袖像的玻璃镜框给砸得粉碎,又把前来阻止他的人打伤了。
就这样,村委会带了一帮人赶来了,父亲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后来就死在监狱里了。
乔林说,那帮人不仅抓走了父亲,还毁了祖父母的墓穴。姑姑因宣传封建迷信,为地主父亲立墓,也被关押了。
乔林的父亲回盐城时,乔林并没有到自己的父亲。父亲落难后,乔林随母亲重返上海,他见到了那个被母亲收养的姐姐。姐弟俩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每当乔林说起他父亲的时候,总会大笑起来,笑声很怕人。他也总是对我说:“我的父亲太傻了,要是我,我才不会害怕呢!我就是在墓穴里睡一觉也不会出半点冷汗,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怕死呢?”

7

    乔林确实不怕死。他能够敏捷地爬上高高的梧桐村,再从上面往下跳。他也能够翻上围墙,在围墙上一溜小跑而摔不下来。在乔林的影响下,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夏天,酷暑的阳光将柏油路面都溶化了,他和我就光着脚丫子在路面上赛跑。他说:“在溶化的柏油路面上练赛跑,迫使你跑得快,不然,脚丫子就会烫掉一层皮。”
    冬天,外面下着大雪,乔林就约我去堆雪人,玩雪仗。要是突然下了冰雹,我们俩就更乐了。我们在雹雨中你追我赶,嘻嘻哈哈,谁也不怕冰雹砸破脑袋。人们笑我们是傻小子,我们就站在雹雨中笑他们是胆小鬼。
    有时候,乔林就带我到乡下去。
    在乡下,我们摸鱼捉虾逮知了。不过,最有趣的是在坟地里捉迷藏,我们轮流装鬼,吓唬对方,当然谁也不会害怕。有时玩累了,就干脆坐在坟头上打纸牌。
    乔林一面洗牌,一面地我说:
    “你知道这扑克牌上的四张K牌为什么都是长胡子的吗?”
    我摇摇头,乔林就告诉我:“K牌就是国王牌,又称皇牌。画的既然是国王,那当然就应该有胡子啦。黑桃K牌,画的是古以色列王国的国王大卫王;红桃K牌,画的是法国的查理士大帝;方块K牌,画的是古罗马的凯撒大帝;梅花K牌,画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
    “那么四张Q牌为什么都画成漂亮的女人呢?”
    “Q牌,就是王后牌,也可以叫皇后牌。画的是皇后,皇后能不漂亮吗?黑桃Q牌,画的是希腊女神雅典娜;红桃Q牌,画的是莱铁英;方块Q牌,画的是雅典的老婆拉洁;梅花Q牌画的是法国亨利四世的皇后。不过,英国人说,Q牌画的全是伊丽莎白一世。”
    接着,乔林又拿出四张J牌,指着黑桃J牌对我说:“这是查理士大帝的骑士奥其。这张红桃J牌画的是武士克陀。方块J牌画的是法国的贞德;梅花J牌画的是连斯洛勋。”原来,J牌就是武士牌,怪不得这些人像看上去都挺威武的。
    “黑桃、红桃、方块、梅花是什么意思?”
    “黑桃原意是‘铲’,红桃是‘心’,方块指的是‘金刚石’,梅花表示‘棒’。”乔林边说边抽出一张大鬼和一张小鬼,“这两张牌都是指‘丑角’,所以这两张牌上面画的是马戏丑角。”
    我和乔林玩牌玩久了,就一起躺在坟头上,望着遥远的天际,天际开始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灰,渐渐完全黑了,亮起一盏盏小灯似的星星。
坟茔间出现了时隐时明的亮点儿,那是萤火虫在打着灯笼巡夜了。我们就跳起来,追捕这带灯儿的小生命。世界上没有鬼,我们也不怕鬼。相反,我和乔林却很希望世界上有鬼,有鬼才好呢!人们不是常说,恶人死后要下地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睡钉床、滚油锅吗?如果真有鬼,让鬼来把一切恶人都赶到地狱去,我们俩在地狱里看着这些恶人们一个个受苦刑,那有多么痛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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