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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摄影家、民间文艺家

2020年6月2日星期二

解放自己 第十章


   


1

鬼虽然没有惩罚恶人,但恶人在这世界上终究还是受惩罚的。我没有忘记,那是发生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的事——
    “全给我站好,腿伸直,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我!”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胖子,气势汹汹地训斥着站在他面前的六个孩子。在他那凶恶的小眼睛逼视下,孩子们惶恐极了。我是这六个孩子中的一个。我咬紧了嘴唇,拼命地不让我的眼泪流出来。我在心里暗暗地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决不能在他的面前流一滴眼泪。
    这个胖子是我的语文老师。尽管他平时课讲得不错,绘声绘色的,可是我不喜欢他。他经常嘲弄我们这些贫穷的孩子。尤其是象我这样失去了父亲的学生,在他的心目中 我的父亲是个右派分子,我就是缺乏教养的,并带有遗传的劣性,本性难改,好比生姜永远脱不了辣气,教这样的学生犹如石臼捣水,白费功夫。
    可是,偏偏我的语文成绩在班里老是拔尖的,他每次考我,都没有把我难倒,于是就会说:“全是一群蠢驴!你不要以为你是蠢驴中的骆驼,你只不过是蠢驴中的大蠢驴罢了!”
    现在,他的眼睛凝聚在我的脸上了。我没有惧怕,也没有理睬他。他又把眼光扫了一下那五个孩子。
    “你们这些小无赖,老实说,是谁偷的钢笔!”
    我们谁也没有吱声。
    “快说,是谁偷的!难钢笔会自己生脚跑了!
    班里的一个同学丢了钢笔,他就把我们这些穷孩子们集中起来训话,好象穷孩子们就是贼的代名词。我们这些穷孩子恨透了他,就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猪猡”。
    “快说,快说!”猪猡继续吼着。
    “我们没有偷。”有个同学小声地回答。
    猪猡的面孔气得发紫了。
   “小瘪三,你们全没偷,那钢笔难道是自己偷的吗?你们都不承认,我就没有办法了?把书包全打开,倒在桌子上,快!听见没有?”
    孩子们将自己的书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书呀,本子呀,还有铅笔头、橡皮、小刀等,倒了一桌子。
   “你呢!”
    猪猡瞪着眼,盯着我。那样子简直象要吃掉我一样。
   “我没有书包。”我动了一下嘴皮。
   “为什么不带来?上课怎么不带书包!”
   “我从来就没有书包。”
    听了我这句话,他似乎想起来,我确实是没有书包。但是他没有放过我,继续对我吼着:
   “把口袋翻过来!”
    我没有理他。这下子他气火了,他走到我面前,撩起了我的衣服,朝我的裤缝上面寻找口袋,他准备亲自动手翻我的口袋了。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上拿紧了我的课本和那半截掉了橡皮的铅笔。我看着猪猡失望地缩回了那只手,心里真想笑。我没有口袋,原先的口袋已经坏了,母亲就替我把口袋干脆缝了起来。
   “你,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小赤佬,我警告你,你今后要是偷东西给我抓住了,我立即把你赶出这个校门……”
    他的脸显得苍白极了,然后挥了一下手:
   “滚,全给我滚!”
    我离开了猪猡,我没有哭,但我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受到了第一次最大的污辱。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后,乔林狡猾地笑了一下:“没关系,让我们惩罚他一下。”

2

过了几天,乔林来找我,他告诉我:
   “你知道吗?那猪猡的臭老婆就是里委那个饶舌头的李大姐。”
    我愣了一下:怪不得他对我家的情况那么了解。我对那猪猡更恨了。
   “你不是要惩罚他一下吗?想出好主意没有?”我问乔林。
    乔林摇了摇头。
    我失望地在弄口的墙角边,用手指在水泥地上乱划着。
天格外的蓝,刺眼的阳光驱赶着热气扑在房顶上,街道上。盛夏的酷势蒸烤着这人世间的小生命,树叶开始下垂,大地开始喘息了,鸣蝉声嘶力竭地苦叫着:“热煞了——热煞了!”
    就在这遍地如焚的酷夏里,远远地传来一阵口哨声,那口哨声清脆悦耳,充满了一种得意的情感。尽管已有好几个星期,老天爷不曾下过一滴雨,空气几乎要燃烧起来,然而一听到这口哨声,我顿觉得热被一下子驱跑了。我跳起来,拼命地挥舞着两条细小的胳膊,大声地呼唤着:“乔林——乔林!我在这儿哪!”
    “阿阳!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乔林得意洋洋地跑到我面前,用手拉住我的耳朵,也许是太兴奋了,扯得我的耳朵又烫又痛。但我顾不得计较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问:“怎么样?有眉目吗?”
“行了,我找到了黑大麻子,我对他说,他的老婆勾搭上了猪猡我看到黑大麻子的脸色又气又恼,全变成紫色了,就连那大麻子也全变紫了。”乔林边说边比划着手势。
黑大麻子是出了名的混混,在旧社会就是个流氓。他现在的老婆白清是二房,长得很漂亮,曾经上过学,有点文化。在念中学时与猪猡是同学,因此一直仍有来往。传说还有点风流事。
    乔林刚从黑大麻子那儿来,按照我们原先商定的办法,他找到了黑大麻子,一本正经地把街坊邻居们传说的闻告诉他:白清和猪猡经常在一起,有时打打闹闹的亲热极了。并告诉他,有人还亲眼看见他俩搂搂抱抱地打情骂俏呢!
    没想到女人会吃醋,男人也会吃醋,而且好象比女人还厉害呢。黑大麻子听完乔林的叙述,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扯住乔林的衣领,大声地吼道:“小赤佬,你要是胡说,我揍死你!”
    乔林边说边学着黑大麻子的样子,嘴唇一噘一噘的。我们俩笑得前俯后抑。
    “那以后怎么办?”我问乔林。
“等着瞧吧,我已经和小六子说好了,只要看到猪猡到长三家去,就告诉黑大麻子。哼,黑大麻子肯定要收拾他俩,你的仇也就可以报了。”那小六子住在皋兰路,也是我儿时的玩伴。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一个人要是干了坏事,怎么能瞒得住呢?
    几天来,我和乔林一直守候在小六子家里,因为小六子家的窗户正对着白清家的南窗,而且比白清家的南窗高一点。白清家原先没有窗帘,近来用几块旧布缝了块窗帘挂在那儿,但窗帘似乎太小些,遮不严窗子。
    可是我们一连守了两个星期,也没有见着猪猡到时白清家的影子,我有点泄劲了。乔林也觉得烦躁不安起来。又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等到猪猡去白清家。我们不得不撤岗撤人。
小六子告诉我和乔林白清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每逢看到白清时,依旧见她打扮得妖媚怪状的有时很晚才回家,在又黑又窄的走廊里,还勾着黑大麻子的胳膊。
听了小六子带来的信息,我和乔林高兴不起来。
在上语文课时,猪猡是象以往一样凸着大肚子,绘声绘色地讲述课文,有时还插叙一些小故事,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
抓不到猪猡和白清勾搭的丑闻证据,我几乎有点泄气了。
    直到那个夏季即将消逝的一天,奇迹出现了。
    乔林把我悄悄地拉到小六子家,走边告诉我:“快,猪猡到白清家去了,现在正坐在她家里呢!
    这个消息是小六子告诉乔林的。我们赶到小六子家,偷偷地趴在窗台上,白清家的一切全都映现在面前了:白清坐在方凳上嗑着瓜子,猪猡手拿着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俩人不知在嘀咕什么,有时还发出一阵阵笑声,笑声很响,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来。
    我们渐渐在窗台上趴累了,也就失去了信心。
    “我们还是打牌吧!”乔林说。
    小六子拿出了纸牌,洗了起来。
    太阳渐渐坠落了,当我们发觉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乔林突然嚷了起来,两眼盯着白清家的南窗:“你们看,白清把窗帘布挂起来了。
    我和小六子走到窗前,果然看到那个新做的,是用旧布条缝制的窗帘紧贴窗子悬挂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旁边虽然有一条没拉严的缝儿,可是透过这条缝,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出去了。等到他回来时,天色变得一片灰暗了。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把黑大麻子找来了,现在黑大麻子已经赶回家去了。也许他会把那猪猡狠狠地揍一顿。
我们仍趴在窗台前,期望着看到一场好戏。但是那破布条缝制的窗帘依然象谢幕的幕布挂在那里。大约是半小时后,门打开了,白清和黑大麻子却嘻笑着将猪猡送出了大门。

3

一人犯罪,亲族遭殃,这种“株连”法在法律上被废除了,可是株连遗风依旧刮来刮去。在这股遗风的旋涡中,我和乔林被贴有“小反革命分子”、“小右派分子”的标签,我们无力揭去标签,我们唯有用冷眼看待整个世界的兴衰,看待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的荣辱。
    没想到原先嘲弄、侮辱我们的人,现在也落魄失魂了。
    一大早,我就到学校去了,今天是猪猡给我们上语文课,为了不让他捉弄我,我不得不在萧瑟秋风中加快脚步。我穿的衣服很单薄,一路哆嗦一路小跑,到学校时,额头上开始沁出了汗珠儿。
    “起立!”
    “坐下!”
    班长象往常一样喊着。接着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同学们,我姓吴,你们今后就叫我吴老师好了。从现在起,我教你们的语文课。”
    面对这个新来的吴老师,我和同学们都感到奇怪:猪猡呢?他为什么不教我们语文课了?我环顾四周,同学们和我一样,露出了惊奇的眼光,盯着这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老师。这个新来的老师落落大方,谨慎持重,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看:高高的个子,瘦骨棱棱的脸呈长圆形,浓密的头发直贴在太阳穴边的秃斑上,这简直是教授式的额角秃斑。我想,他一定是个思想家。
    “请把书打开,”吴老师的音调很好听,“我们今天上新课《狼和小羊》,这是俄国作家克雷洛夫写的一首寓言诗,我先给大家念一遍。”
    到了强者面前,
    有罪过的总是弱者。
    这种例子,在历史上多的是,
    可是我们不来写历史,
    在寓言里,却是这样说……
    
尽管那个教授似的吴老师讲得津津有味,我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了,我的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一个奇怪的大问号:猪猡为什么不来上课?
    放学铃一响,我没有回家,而是急匆匆地去了皋兰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和小六子。
    等我走到皋兰路时,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弄堂口围着一大堆人,老老少少、七嘴八舌。我听到其中一个粗嗓门在说:
   “为什么要抓李大姐的丈夫呢?真是太莫名其妙,这些年来抓的人真不少……”
   “听说,这事都是李大姐自己闹开的,要不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苦弄到这个地步。可怜阿弟哥才八岁,没了父亲,将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呢?”一个老太婆的唠叨声。
   “要是我,我就和这个骚货拼了,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真他妈的下流透顶!”又是一个哑嗓门的声音。
   “我看主要是黑大麻子这个老流氓捣的鬼!”一个尖喉咙的女人在发表见解。
    在议论纷纷的女人堆里,也围着一些孩子,在这些孩子中,我看到了乔林,我一把拉住乔林:“出了什么事?”
    没等乔林回答,我的头上就挨了轻轻的一巴掌,我回过头来一看,是母亲站在那里,母亲瞪了我一眼:“去去!这里没你们的事。”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也会来到这里凑热闹?
    乔林拉着我的手,拖着我跑到东正大教堂前,他神秘地笑着对我说:
   “真是妙极了,猪猡给派出所抓起来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嗨,原来,黑大麻子有一次突然回到家里,看到猪猡正抱着白清在床上打滚呢,两个人光着身子,连个裤衩都没穿,把个黑大麻子气昏了。黑大麻子一把拎起了光屁股的猪猡就拼着命地打,吓得猪猡和白清跪在地上直喊饶命。结果,黑大麻子逼着猪猡写了张纸条,才放了他。你知道那张纸条上写些啥?猪猡在纸条上答应了黑大麻子的要求,同意将老婆借给他一天。正巧,李大姐上白清家聊天,没料到黑大麻子动了邪火,当着白清的面,就要和李大姐睡觉。”   
说到这里,乔林狡猾地眨了眨眼,“你猜李大姐这时咋样!她气得大骂黑大麻子。并要到里委去告他。黑大麻子呢?慢慢地掏出猪猡写的那张纸条扔到李大姐面前,李大姐一看到猪猡写的字,气得直跺脚,指着白清泼妇似地骂开了。白清也不买帐,就一口咬定是猪猡强奸了她。后来,她俩就打了起来,李大姐哪里是黑大麻子和白清的对手呢?事情闹大了,派出所来了人,将黑大麻子捉走了,当然,猪猡也被捉走了……”
听了乔林所说的话,我的心一颤,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大教堂对面的别墅,那是我曾经的家。那个李大姐常到我家,劝说我母亲要与我的父亲离婚,这是解放妇女的自救选择。她还说我的父亲有了第三者,抛弃我母亲,那是骯髒的臭男人……没想到李大姐的丈夫居然就是猪猡猪猡才是骯髒的臭男人!
这时在我家旧宅门前有个小男孩正在那里痛苦地哭泣。那个小男孩满脸泪水,孤独地倚靠着那门前的篱笆墙,显得那样的可怜可悲,他就是阿弟哥,李大姐唯一的儿子。 
我非常憎恨李大姐,憎恨她那只搬弄是非的舌头和那张惹祸添灾的嘴巴;我也非常憎恨猪猡那一本正经训人的伪君子面孔。我当然恨阿弟哥,他是我最憎恨的人的崽子。可是,现在,我突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阿弟哥有什么罪过呢?他才八岁呀!
    我走到了阿弟哥面前:“别哭了,跟我们走吧。”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管这臭小子?”乔林突然横在我和阿弟哥的中间。
    “我……乔林,你还记得我父亲被抓走时的情景吗?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涌出来。
    乔林没再说什么,伸出了一只手,也拉起了阿弟哥的另一只手。
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同样都是因为父亲是罪犯而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手拉着手,走在了一起。
天空起风了,雨点打下来,电线发出唿唿的金属声
我和乔林阿弟哥一起躲进了东正大教堂的屋檐下。
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风助雨势,雨助风势,风旋着我们,雨扑着我们的脊背,倾泻下来……
乔林望着东正大教堂的高大的洋葱屋顶,他转过来问我:“你说,这世界上真有上帝吗?”
我摇了摇头:“不。如果真有上帝,为什么世界还会有那么多的不公正。”
乔林说:“我也不信上帝,但我相信菩萨,坏人总会受到报应的。”
我叹了口气:“我们都是孩子,我们为什么生下来就要受到折磨,折磨我们的却是自己的父母。父母犯罪,子女受苦,我们只能怨自己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
4

风把树叶儿全刮黄了,大地也刮成了一片灰黄色,落叶飘洒了一地。在这深秋的傍晚,渐趋沉寂的上海都市,开始透出了点点灯火。
    我匆匆吃完晚饭,便急急地随着母亲来到李大姐家。
    屋子里寂然无声。小床边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和一个人谈话;另外还站着几个男人,这些人都是她家里的亲戚。我的心即刻跳了起来。
    我看到了站在阿弟哥身边的乔林,他正转过脸来凝视我。
   “她死了……”乔林轻轻地对我说。
   “是……是什么时候?”我其实已知道她死了,但还是问。
   “你刚死。”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移到床前,母亲轻轻掀开白被单的一角,李大姐漂亮的脸庞就出现在眼前,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这微笑说不出是苦还是甜。她和人生交往了才三十八个年头,如今平平静静地死了,就象落叶归了根。
    半小时前,她还安宁地舒展着身子平躺在病榻上,微微颔首,温和地睡着,显得那样悠闲自得,会使人荡漾心头的愁绪扫除净尽。谁知道,正当家人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去时,她却长逝了。
    我回顾四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床前的椅子上,临时用瓷碗盛了些米,在洁白的米中间,插了三注香,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飘忽不定,惨戚而沉郁地晃来晃去。
    岁月如流水,人寿有限。对于一个高龄的人,生命自然是很难挽留住的。可是,她还年轻,她还需要生命……偏偏她却抛弃了生命,用一瓶敌敌畏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也许人一旦死了,也就会被人们宽恕,人们才会忆起她生前的好处,从而把她生前的过失遗忘掉了。
    半年前,她也是躺在病榻上,左脚上了石膏。据说,是被一个年轻小伙子撞折了腿。为此,她的丈夫猪猡缠住那个年轻人,要他赔偿医药费、营养费,甚至还可能有后遗症,要求追加补偿费。不久,我听母亲说,李大姐恢复健康后,特意跑了两里路,到那青年家中,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硬把钱全部退还了。她的丈夫猪猡对这件事很不高兴,可她却沉静、固执地说:“人家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哪里有钱来支付这笔赔偿费!”
人有时不免自私。说实在的,我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可是对于她居然会把钱退回给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对。

5

    据说,李大姐是个孤女,她的父母都是在一次海难中葬身的贫苦渔民,她是由一个孤老太婆领养长大的。这个孤老太婆眼下正伫立在李大姐的遗体旁边。人们很难想象这走路慢腾腾、行走虚怯怯的老太婆,是怎样在穷困的凌辱中带着这个养女生活过来的。
    李大姐特别喜爱孩子,邻居家的小女孩就靠她给照料着,不然,这个双职工家庭是无力量照顾自己的女儿的。自家的孩子,她自然喜欢,非常溺爱阿弟哥,可是对别人的孩子,她就主动承担了义务,几乎整个弄堂里小孩都享受过她施予的这种无私的恩惠,难怪孩子们一见到她就亲亲热热地叫她:“李大姐”。李大姐——成了老老少少对她的一致称谓。
    悠悠岁月,从她的生命中悄悄地流过去了。到了今天,她虽然才步入中年,可满头黑发已添上了银丝,她结实的肌肉也松驰了。疲劳、奔波的岁月足使一个妇人衰老。可是她为人的一片好心,却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衰变而减弱,反而一日日增长。
    在酷夏纳凉的晚上,人们常常可能看见她亲昵地和孩子们坐在弄堂口,一面摇着扇子为孩子们拍打蚊子,一面讲着神奇的故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中,人们又可以看见她挎着篮子,在菜场里为那些上夜班的双职工家庭排队买菜;清晨,当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已经拿着笤帚在打扫邻居家的房前屋后了;到了晚上,要是谁家忘了收回晒在屋外的衣衫,那她准会给你折叠得好好的,送上门来……她就象一条无声的小河,默默地流淌,既不惊动你,也不妨碍你,相反却带给你甜的享受和美的回忆。要恰当地赞美一个人,正象中肯的批评一样艰难,要写出对这死去的这位女人的正确评价,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困难啊!我骂过她、恨过她、怨过她,有时简直想让自己突然长成一个魁梧的大人,充满了力量,然后狠狠地揍她一顿。
    矛盾使我陷入痛苦。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几乎象陨星流泻一样无声无息,只有微弱的光,在夜空中划了一道痕迹,以此证实她确实来过这个世界,对谁也没有干扰过,也不理会别人对她的褒贬。
    “请为我烧一柱香,这是她的唯一遗言。”她的养母,一个孱弱的老人,生怕邻居们不明白,又补充说,“这是她最后说的……”
    我失去了理念的控制,我没想到这个生前口口声声喊着“解放妇女”的女人,临终前居然如此茫然虚无。是谁扭曲了她的信仰?天知道!我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生前也不信鬼神的妇女解放者,我怎么能苛求她临终前的最后的祝愿呢?
她死了,犹如落叶,永远从人间消失了,但却留在我的心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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