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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患有癫痫病。当时父母离异,家境贫困,没钱去治疗。我的大舅和阿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大弟和小妹,就主动出资,规劝母亲一定要去医院看病。由此,我承担了定期陪同母亲去医院就诊的特殊任务。
母亲的病渐渐有了好转,就不用去医院了,但需要到附近的“蓬莱药房”买药。
我家居住在成都南路,与淮海中路呈丁字型交接。淮海路街角有一家“蓬莱药房”,准确地说,它的门牌号码是淮海路。从安乃近(退热片)到四环素土霉素 SMG(都是抗生素),我都去买过。
但是,当时并没有什么处方药的说法,营业员就是医生了。他告诉你应该吃什么药,什么价钱,在一个名片大小的专用纸袋上,写上了药名和吃法,每日三次,每次一片。后来听说,不少可怜的六零后一代,幼年时期“吃四环素土霉素”长大,待到乳牙褪尽,长出来的恒牙像木屑一般,这一代人患了时代病:“四环素牙”。
蓬莱药房在二十世纪70年代改名为“红卫药房”,后来药房改成老大昌了,再后来老大昌改为饭店了。同样是入口之物,却是食物对药物的颠覆。这一场颠覆倒也是有根据的。相信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在蓬莱药房东首的淮海路一侧,还有一家“朝阳点心店”,极为细长,单开间的门面一直可以走得很深;也可以算作是淮海电影院的“特供”吧。
母亲除了患有癫痫病外,她还常会伸出自己的双手,对我和我的兄妹及邻居说:“我的指甲都变成了灰指甲,就是肚子里有了这个小赤佬后,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小赤佬”是骂坏孩子的上海当地土话。
每当母亲对着我发牢骚时,我都会噘着嘴离开。这时,她又会在背后唠叨说:“嘴巴上可以挂油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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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曾多次到“蓬莱药房”为母亲买药,“蓬莱药房”的一个营业员渐渐认识了我。她知道我的父母离异了,也知道我的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我们兄妹几个跟着母亲生活。
那个女营业员比我母亲大几岁,约有40多岁。1957年,她的丈夫父亲响应中共中央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在他老友的鼓动下,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他每天抽烟不止,写作不止。没想到风云突变,几十万人成了右派。1958年,他被补充进入了右派的队伍,开除了中国共产党党籍,行政干部级别一捋到底,发配到农村劳动改造。
女营业员姓蔡,大家都叫她蔡阿姨,也有人叫她蔡医生。蔡阿姨的儿子小蔡比我年长好几岁。
小蔡告诉我,反右运动中,各个部门有一定的右派名额要求,不够的话,就要点些人来补充名额。他的父亲就是当年左联的一个老家伙钦点后,被补充进右派队伍。
小蔡的话让我明白了。我的父亲也是被补充进右派队伍的倒霉鬼。不同的是,我母亲为了与右派分子丈夫划清界限,选择了离婚。
小蔡说,当初有人劝他母亲和父亲离婚,这样可以保住母亲的政治前途。他的母亲不听,坚决不离婚,因而他的母亲以和右派分子丈夫划不清界限的问题,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级别被取消了,丢了工作。最后托朋友帮忙,在“蓬莱药房”当了营业员。其实,她曾经是个医生。
不同的是,我母亲为了与右派分子丈夫划清界限,选择了离婚。
“你母亲为什么不愿离婚?”我问小蔡。
小蔡说,我问过她为何不和父亲离婚,她总是微笑着缓缓地说,我怕我一个人教育不了你们这么多的子女。
小蔡父亲成了右派,组织上就原来家中安装的电话和配的小汽车都撤掉了。就此小蔡家一直居住在成都南路霞飞巷,这是一条旧式里弄,建于1912年。霞飞巷,后来叫作淮海巷了,当时还有门楣存立。霞飞巷,为什么会叫“巷” ?这不像是上海人弄堂的名字。它有8幢三层楼,弄堂向来蛮宽,和它斜对面的仁寿新邨三层楼房一样,是成都南路上少有的有煤气、抽水马桶的老房子。这就是上海人概念中的“洋房”了。现如今都在说老洋房,以为一幢幢的小楼才是洋房。其实还有更多的普通洋房不是小楼,通常它是西式风格的,甚至还有壁炉,最核心的价值是有抽水马桶乃至浴缸,抽水马桶的难度在于小区要有配套的化粪池。所有的石库门和旧式里弄这样的中式建筑,都没有抽水马捅。
抽水马桶是西方文明的产物。有抽水马桶的楼房,在上海,就叫作洋房。直至上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上海市中心很少有抽水马桶。霞飞巷有抽水马捅,虽然是洋房,但是很不幸,它们没有处于一个洋房区,而是被一大片石库门和旧时里弄房子包围着。
小蔡父亲在农村劳改时,由于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原本门庭若市的家,已少有人来往。只有母亲以前在医院工作过的同事会来看望她。
3
我的母亲出现了灰指甲,这是一种常见病。一种表现为白甲,常先从甲根开始,甲板表面出现小白点,逐渐扩大,致甲板变软下陷。另一种损害先从甲游离缘和侧壁开始,使甲板出现小凹陷或甲横沟,逐渐发展至甲板变脆,易碎,增厚,呈内褐色。甲下碎屑堆积常易使甲变空,翘起与甲床分离,甲板表面凹凸不平,粗糙无光泽。
每到夏天,是解放脚丫子的季节。憋在鞋中大半年的脚丫子,终于可以换上清爽的凉鞋展露在外面。但母亲因为得了灰指甲,脚趾甲发灰萎缩、变厚爆裂,因而不敢展露在别人面前。
但是,母亲总说她的灰指甲是在生下我后才出现的,因此总怪罪于我的出生。
为了解脱我的罪孽,我询问了曾经当过医生的蔡阿姨。
蔡阿姨告诉我:
灰指甲,中医称为“鹅爪风”,学名“甲癣”,其实就是一种甲真菌病,它是由皮癣菌、酵母菌及非皮癣菌等一大批真菌所引起的指(趾)甲感染,是一类慢性皮肤病,具有传染性。灰指甲主要表现为趾、指甲板增厚、光泽消失、变色、变形或甲板破坏。手指甲、脚趾甲均可发病,而脚趾甲患病率更高,甲下真菌病较严重且顽固。
灰指甲,真的会传染吗?
蔡阿姨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不仅自己会传染给自己,而且还会传染给别人。但是,这也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一个指头得了灰指甲,没放心上,不规范治疗,原有的不卫生习惯也不改正,那么真菌自然会一个指甲一个指甲地攻克过去,早晚十个手指都会有灰指甲。日常生活中我们与别人手指对手指,或是通过间接接触,如共用鞋子、浴具等,也会将真菌传播过去。感染了真菌不一定就会得灰指甲,关键看是否给它创造繁殖的条件。并且,即便被传染者提供了真菌繁殖的条件,首先表现出的也会是手足癣,若不治疗手足癣,才会渐渐发展为灰指甲。总的来说,灰指甲能传染,免疫力差的人容易被传染。
当我将蔡阿姨给出的答案告诉母亲时,母亲很不高兴。她气愤地说:难道我在平时不讲卫生吗?
但母亲使用了蔡阿姨开出的药物:例如外用药膏、外涂冰醋酸溶液或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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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涂过各种药水,药膏,都不能真正治好灰指甲。后来,蔡阿姨给出了一个新配方。让母亲采用白醋涂抹自己的香港脚,不仅仅涂抹患处,整个脚都涂抹,每个脚趾甲都涂抹,天天换洗袜子。
母亲后来是这样做的:把醋液倒在醋瓶的瓶盖,一手拿着瓶盖,另一手用食指点一下醋液,直接涂在脚上,一边涂,一边会干,多涂几次,患处多多涂。就用完了再倒一点,直自己到皮肤吃饱,涂上去不容易干。
当我逐步了解了有关灰指甲的起因后,心中总会产生疑惑。母亲得了灰指甲,为什么总要责怪我呢?说是生下我后,才有了这讨厌的灰指甲。她经常闲着没事时,就会用小刀去刮厚厚的灰指甲。每当这个时候,我也会知趣地离她远远地,生怕她又骂个不停。
母亲经常用各种中药泡指甲,但并没有十么效果。家庭中没有遗传史,母亲也不是不讲卫生的人。她得了这个讨厌的病症,虽然从医学角度上说,与产下我是没有关系的。但又不得不去接受一个现实,她的得病是生下我之后才有的。
我在她的心目中,也就又多了一份阴影。她骂我,更多的是在骂我父亲。她总认为我与父亲太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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