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常趴在油漆剥落的方桌上画画,我爱画孙悟空大闹天宫、哪吒闹海,还临摹过杀富济贫的一百零八将;有时,就画窗外的行人、树木……画的最多的就是在街沿那边摆小人书摊的丑老太婆。她罗圈腿、驼背,又干又瘦,仿佛象个“人干”。我画她时,总爱给她添上胡子,加上眼镜,以满足我取笑她的目的。有一次,我又给丑老太婆画像时,忽然看见乔林走到丑老太婆面前。乔林照例是每年夏天要卖棒冰的。
“棒冰要伐,棒冰,光明牌棒冰!”
乔林一面喊着一面从木箱里取出一根棒冰,硬塞给摆书摊的丑老太婆。丑老太婆摆着手示意不要;可是,乔林把棒冰硬塞到丑老太婆手里后,就顺手从书摊边放零钱的小木箱里抓走了几个硬币,一面嘻笑着对丑老太婆作了一个怪脸儿,就边跑边叫了起来:
“卖棒冰!光明牌棒冰!”
丑老太婆终于不得已地边剥棒冰纸边在书摊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可是正当她被迫完成这桩交易时,突然,我看得很清楚,有两个小男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书摊上抓起了几本小人书往衣兜里一塞,急急地逃跑了。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个是小六子,另一个便是阿弟哥。
真没想到,乔林他们还会来这一手!
我连奔带跑地赶到弄堂口,他们俩已安然无事地站在那儿了。
“好哇!胆子可真不小!”
我边说边从小六子衣兜里掏出分了的赃物——三本小人书!
小六子斜着眼带着狡猾的目光笑着对我说:“要吗?全给你,我们有的是,只要你不告密,我们可以给你好多书,真的,我们有好多书,那丑老太婆是不知道的。”
我答应了,真的,我答应了。因为我将有书看了,我多么想看书呀,我没有钱买书看,就连一分钱也没有,一分钱就能租两本书看,可我连这也办不到。
记得我曾经有过五分钱。手里能握有五个带国徽的一分钱硬币,在我的童年里却是第一次,那是我生日时哥给我的礼物。我曾为此高兴地跳了起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尽管在那个年代里,五分钱还不够买一颗糖,一颗包着一张漂亮的透明玻璃纸、印有美猴王在花果山吃桃子的糖就要卖一角三分钱,但对我来说,这五分钱可以派许多大用场。
我的手不停地在衣袋里摆弄着那些硬币,在马路上慢慢地晃来晃去,不时吹吹口哨,得意极了。我在踩棉花糖的老头跟前停住了脚步,那老头用小勺刮了一星点儿的白砂糖,用脚咕咕噔噔地踩了几下圆桶下的板子,嗨,怪极了,那白砂糖沙沙沙地掉进了圆桶中间的孔里,不一会儿,四周就象春蚕吐丝似地涌出了一缕缕象棉絮的棉花糖。一个小孩买了一大把这样的棉花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放,我看得心里直痒痒,用手把口袋里的硬币慢慢地掏了出来。我把硬币在手心里捏来捏去,最后还是放回了口袋。我安慰自己说,其实这棉花糖不值得我稀罕。
终于,我站在一个出租小人书的书摊前。
“五分钱租十本吗?当场看过还你。”
我似乎是个常客,对那摆摊子的人说。
摊主盯了我一眼,伸出手来:“先付钱!”
“我有,你看!”
我将手掌摊开来,五个硬币带着汗渍,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就象五颗宝石。
摊主伸手就想抓走我的宝石,我连忙把手掌握紧了,然后把我的宝石放进了口袋:“我先挑几本看看,我可不要你指定的破书看。”
摊主把手缩了回去。我就随意地拣了一本翻了起来,妙极了,那老头居然倒骑着毛驴赶路呢!我不认识那本书上面的字,但是我会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里面的图画。
我换了一本。
那是一本写包公的故事,我略微认识几个字,我便仔细地看了起来。
我又换了一本。
这本书上画的全是相公、小姐,我就合上书皮,另换了一本。书中画得全是和尚,和尚嘴巴上全都喷出两道线,有的线很直,有的线还打弯,两道线的中间写着一些字,大概是和尚在念经,也许是在说话:怪了,女人的嘴里也喷出两道线,线中间也写着许多字。越来越怪了,就连小孩、老头的嘴里也是喷出两道线,线中间也是写满了字。
我实在看不懂,就问那摊主:“喂,这书里的人,为啥嘴里喷出两道线,中间还会喷出字来?”
摊主起先一愣,后来看了看我手中的书,大笑了起来:“傻瓜,这是在说话!”
我的脸象被火烤了一下,另外抓了一本。正在这时,摊主瞪大眼,对我突然吼了起来:“小赤佬,你看到现在,钞票付过吗?”
经他一吼,我蓦地想起自己还没付过租钱呢,连忙把刚才看过的书迭齐了还给那摊主,眨了眨眼对他说:“不好看。”说着就打算走了。
“钞票呢?”摊主不放过我,查点着那一大迭书的数目,“十九本,算你九分钱,拿钱来!”
“什么?随便翻翻也要钱吗?”
“我看着你一页页看的,你想赖账!”
“谁赖你的帐,谁……”我有点窘,但我舍不得将钱给他,而且他要九分钱,我总共才只有五分钱呀!
“啊呀,有人在偷书!”
我大喊了起来,随着我的手朝右一指,摊主连忙转过头去了。等到摊主转过头来,哈哈,我早就逃走了,我欺骗了那个愚笨的摊主,我第一次欺骗别人,但我并不感到可耻,因为我保全了五个硬币,而且还白看了十九本小人书。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的第一次成功,不采取这种特别的办法,我又能到哪里去找书看呢?
可惜的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哥哥时,他把我的钱又收回去了,他说:“做人不可以不老实。”
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怎么办呢?我的手心里握着小六子他们的赃物——三本带画的小人书,我终于屈服了。
从此以后,我加入了小六子他们的队伍,为了看书,我开始了我少年时代的冒险生活。我也常梦见摊主们把我捆了起来,用鞭子抽打我,孩子们指着我的鼻子辱骂我:“小偷!小偷!”当我醒来时,看到一本一本的小人书变成一迭一迭的小人书时,我又把什么都忘了,相反,我的梦也变得美妙离奇了,我梦见自己有成千上万本书,我在书的海洋里,变成了一只长着一对翅膀的海鸥,飞呀飞呀……
2
“偷书不犯法。”这是我们这支队伍的一致观点。因为我们要看书。意外成功又一次次地为我们壮了胆。我们偷来的小人书也越来越多。后来,这一大叠的小人书居然全归我了,原因是我答应每天给他们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我的记忆力很强,我能够把看过的书一点不差地讲述出来,我讲故事的本领也就得助于这些小人书,我渐渐地出了名,大家都叫我故事大王。
慢慢地,小人书里的故事我几乎都已背熟了。随着年岁的增加,我渴望能看到更多的大人们看的书了。可是,家里经济拮据,不可能给我更多的购买书籍的零用钱,于是,我的目光就转向了摆设在书摊旁边的那个小杂货摊。
说实在的,那个小杂货摊出的全是些线团芯子、铁丝、硬纸片和竹签之类的东西自制的土玩具。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土玩具做得可真好,比如那个不倒翁吧,底座就是利用半个乒乓球做的,直到现在,我还依稀感觉到那有趣的模样。有时,我也会蹲在那个小杂货摊子前,看上十来分钟,当然,我是不会去买那玩意儿的,只是琢磨怎样模仿它,自己做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我反复琢磨、反复实践,居然按照那些玩具模样儿,也能做出一些同样的玩具来了。我又很得意地将这些仿制品故意在那个摊主面前摆弄着:你这些玩意儿谁不会做?还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下卖钱骗孩子呢!
那个摊主大约有五十多岁,干瘪的十指就象竹签,指甲缝里填满了污秽,尤其是那留着长指甲的小指更显得龌龊,我常见他用那龌龊的小指甲掏耳朵;他的耳朵又是油腻的,带着令人作呕的黄色。他的眼角也常沾满了黄色的油腻的眼屎,他说起话来,嘴角边会涌起不尽的白沫,当白沫越来越多时,便用小指的污秽的长指甲轻轻地在嘴角边刮一下,然后嚅动一下嘴唇,将口中剩有的唾沫咽下去。
我和孩子们在他背后常取笑他,而且给他取了个雅号“什锦老头”。这是缘于他出售的东西实在是太杂太不成体统。
什锦老头看到我做的玩具后,总是眯着带眼屎的眼,笑着对我说:
“不错,不错。你真聪明!”
我乘不上学的星期天,一早儿就在什锦老头的摊子旁边,将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然后,掏出我自己动手制作的所有的土玩具,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地,我坐在一块方砖上,我要干一件我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事业——用卖掉土玩具换来的这些钱去买书。
等了个把小时,没有人来光顾我的杰作,我显得不耐烦了。我开始用目光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扫来扫去,这些芸芸众生不知在忙乎什么,来去匆匆的。难道他们眼里就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吗?难道他们就连我的摊前驻足分秒的时间也没有吗?这些讨厌的人!我不再去看他们了,我把眼光不时地瞄一下身边的什锦老头,在我偶然的一瞥中,我突然见到他那眼神充满了呆滞和绝望。我的心紧缩了起来,不知是为了可怜,还是为了同情,总觉得与他竞争生意很过意不去,我便准备逃回家去,逃离这可怜的老头。
可是,我才摆了一个多小时的摊儿,一个买主也没有来过,我没有挣到一个钱,我的宏伟计划又怎样实现呢?一个难熬的上午过去了,谁也没有来买我的东西,甚至来看一眼的人也没有。我低垂着头,就象一只得了瘟病的鸡,将头无力地朝下垂落着,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到各式各样的鞋子陆陆续续地在什锦老头的摊子面前,出现了又消失了,什锦老头的钱罐子里不时地传来叮叮当当地扔硬币的声音。
我开始感到饿了,我不得不站起来,准备收拢我的毫无收获的摊子。这时一只指甲带着污秽的干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什锦老头轻轻地把我叫住了:
“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我可以代你看管一下。”
我用眼睛盯着他,盯着这个满脸带着油腻的脸,犹豫了一下,但那张脸显得很诚恳,甚至眼神里还带有一种请求的目光,我惶惶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什锦老头见我犹豫不决,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杰作,重新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的报纸上。然后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赶快回家去吃饭。
我终于转身离开了什锦老头,也离开了我那无人光顾的摊儿,朝来时的路上走去。
当我吃完饭后,再也懒得去照顾我那无人欣赏的“伟大的杰作”了。记得,我是玩到天将黑的时候,才去收拾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时,没想到,出了奇迹,什锦老头居然高兴地递给我五角钱,对我说:“这是你的,你交了好运,五角钱,你数一数吧。”
我用眼瞄了一下我陈列在地上的那些杰作,果然是少了几件。
我从什锦老头那枯涩的手掌里接过了五角钱,我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凉,就象一块冰冻了数千年的化石。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而且得意起来:我的劳动成果真的挣来了钱。不知什么缘故,我对什锦老头第一次有了好感。但我没有谢他,我也不清楚我究意应该怎样去谢他。
当我收起摊子要走的时候,什锦老头用他那冰凉的化石般的手拉住了我,他那沾满污秽的指甲连着细长的枯瘦的手将我的小手抓得紧紧的,就如鹰爪一般,使我难以挣脱,其实,我也没有去挣脱,我不忍心,也没有理由这样做。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噙着亮亮的闪闪的惨惨的泪水,他嚅动着嘴唇,嘴角还带着白沫。他放开了一只手,用小手指的长指甲在嘴角边刮了一下,又抓紧了我的手,他轻轻地喃喃地对我说:
“孩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摆这个小摊子吗?”
我脸红了,心里蹦蹦跳了起来,就象有一条蚂蟥在心窝里乱钻一气。我很快抬起了低垂的脑袋,望着天空,刚才离我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到的云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离我近在咫尺的什锦老头,也就是不久前还觉得根本不存在于我身边的什锦老头,此刻,我已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想……我想读书,我想换些钱去买一些大人们看的书。”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说这句话时,什锦老头的神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句颤抖的话:
“孩子,你应该读书,你应该读书……”
我忘记了,确确实实地忘记了,我做的土玩具后来是如何交给他的。但是我记得,我永远记得,今生今世都记得,每当我交给他一些土玩具的时候,也就是我自己动手制做的那些破玩意儿,他总是给我一些零碎的钱。他决不让我去设摊,说这样要影响我的学习,他表示可以代我出售我制作的土玩具。
就这样,我渐渐地和这位什锦老头,和这位我一度非常鄙视的什锦老头结成了忘年交。每当我从那里接过他为我代售玩具而赚来的钱时,心里就会漾起一片感激之情。
3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用血汗来挣钱养活我和全家,我也应该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我靠什锦老头帮助自己代售一些自制玩具而赚点小钱,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哥,你带我学干木工活吧,我当你的徒弟……”我对哥哥说。
那年哥哥工作了,他才只有14岁啊!哥哥比我大6岁。属猴。
有一次,哥哥带我到他的工场去,我看到那里堆着很多很多木料。有一条长凳很宽很长,哥哥每天吃力地俯在这条长凳上刨木头,有时,哥哥拉着长锯,将一根根木头锯断锯短,细细的木屑在哥哥的脚下一会就成了一堆小丘。哥哥的手指变粗了,青筋开始象小蚯蚓一般爬满了手掌,手掌上的血泡变成了一溜茧儿。哥哥再也没有时间带我去逮知了或捉蟋蟀了,生活逼迫我失去了往日和我朝夕玩耍的哥哥。
当哥哥听我说,自己想干木工活时,“你,你!”哥哥愣住了,停下了手中的木锯。
“是的,哥,我也要挣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干活。”我喃喃地说,眼里含着泪水。
“哎呀!”哥哥惊叫了起来,木锯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下来,锯条在我哥哥的手背上擦了一下,划下一道血口,血流了出来,殷红殷红的血!我傻了眼,呆呆地望着哥哥。他用地上的木屑在血口上撒了一把,殷红的血渗透了木屑,木屑变成了红色。
哥哥苦笑着对我说:“木屑能止血,这是师傅教我的。”说着哥哥捋起裤腿,指着腿肚子一条足有三寸来长的伤疤对我说,“这是不留神让凿子给凿的,好在没有伤着骨头。”哥哥突然用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弟,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不然母亲要伤心的,她已经够苦了。”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眼泪从脸颊上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滴落在那美丽的带有花纹的刨花上。
哥哥将我搂在怀里,用手擦干了我的眼泪,但是,他自己却哭了。结果,我们兄弟俩居然一起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谁也没有理睬我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小木工场里,有这么一对伤心的兄弟。
哥哥挑选了一块木头,用锯子很快地锯出了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削光了,还在枪柄上刻了花纹。哥哥举起木制小手枪,眯缝着一只眼,“啪啪”,哥哥轻轻地喊着。我被逗乐了,我从哥哥手里接过他做的木制小手枪,仔细地看了又看,哥哥真好!
但令我伤心的是,哥不允许我以后再叫他“哥”,怕师傅听到后骂他工作时带着弟弟玩。从那以后,我从不当着别人的面叫他一声“哥”,后来,居然成了一种定势习惯。
4
我也从此下定了决心:我要象哥哥那样,我也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我掏出了所有的积蓄——我托什锦老头代售玩具时换来的所有财产——那些被我数了一遍又一遍的晶亮晶亮的硬分币。
我知道,饥饿会使我们全家都饿倒的。我把钱攒起来买书看,看书能解决饥饿问题吗?但这钱又能解决什么呢?
母亲总认为,谈论“吃”是不体面的事。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学会了到谁家去都要装作一副什么也不想吃的神情。我们确实也能做到很巧妙地掩饰自己,假装不想吃……当然,尤其是看到别人家孩子在吃肉的时候,更要这样做了。
想到这一些,我的鼻子突然酸极了。我硬噙着泪花,不让它掉下来,将自己所有的硬币倒进了一个小口袋里。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菜场去的:我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和肉掌柜说的,反正我用那些硬币——那些靠自己劳动换来的硬币——换来了一块并不大的肉,尽管是些油腻腻的肥肉。
我两手托着肥肉,边看边嗅,高高兴兴地回家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仍然很得意,就象一个办完了一件大事业的成功的企业家,露出高兴的笑脸;哥哥一定会夸奖我;而母亲呢?当然是又惊又喜啦。
当我回到家时,我失望了。哥哥还没有下班,弟弟病得很重,早已睡着了。妹妹也睡着了。母亲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把肉放在桌上,就拎着煤炉下楼去点火。火旺极了,蓝莹莹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漂亮极了。
突然,一只手狠命地扭住了我的左耳朵,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只手掌已经“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孔上!眼前炉膛里闪的蓝火星不见了,只有一片金星在晃动。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小赤佬!我养活你是为啥?是叫你去偷、去抢?”
随着粗哑的骂声,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我,我……”
没容我分辩,母亲已经把我从楼下一直拖到楼上,扯着我耳朵的手一直就没有松开过。我的耳根马上就要断裂了,我拼命地喊着叫着,一点也不管用,母亲反而将我的耳朵越扯越重。
“你说!你说!”
母亲把我的头使劲地朝桌子上放着的那块肥肉按下去:
“小赤佬,这东西是哪里偷来的?”
被惊吓醒的弟弟、妹妹,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一齐号啕大哭了起来。
左邻右舍一下子挤满了屋子,有劝母亲的,有拉我的,也有拼命掰开母亲扯我耳朵手的……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我大声地喊着,叫着,竭斯底里地狂跳着。
母亲蛮横地依然不肯罢休,还是逼着我说。
“我,我用自己做的玩具和什锦老头换来的钱买的……”
我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一边大声地说。
“什锦老头?哪个什锦老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我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
母亲毫不通情理,依旧一个劲地骂个不停。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小六子,还有小阿弟带着什锦老头来了。
什锦老头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将我搂在怀里,对母亲解释着,证实了我的话。
母亲怒气未消,但平静多了,她对什锦老头说:“你以后不要给他钱,他还小,他要念书,我不靠他来养活我!”
晚上。死一般寂静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母亲张开着双臂正搂住我的脖颈。黯淡的惨然的月色中,她的眼珠失去了光芒,枯涩得就象两颗晒干的枣核。
几十年过去了,而那天晚上的情景,至今仍使我难以忘却。
5
我十分诧异而惊奇地发现什锦老头懂得的事可真多,古今中外,几乎没有不知晓的。我从他那里了解了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的作品,又从他那里了解了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不过,他更喜欢给我讲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里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他很同情奥涅金、毕巧林、别里托夫、罗亭这些“多余的人”,他常说,我就是罗亭。
什锦老头是个不喜欢走动但却又善于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人。他会用一个乌龟壳和几个古铜钱卜卦。他曾给我占卜过好几次。他说,我这一辈子将和“四”打交道,“四”是个令人莫测的数字,“四”代表着“事业”。他说的话,我不相信,至少不全相信,因为他总说我的命运很好,将来事业上很有成就。可是,我又很相信,“四”跟我的生活确实很相联,在我以后的生活中,确确实实,每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却离不开“四”这个数字,不过这是后话了。
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什锦老头约我到他家去玩,那天,他多喝了点白干酒,脸色显得红润而有了些光泽,恐怕也是我自从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有这般兴奋的精神。
什锦老头靠在一张断了腿的椅子的椅背上,他晃动着身子,破椅子吱吱作响,他盯着我。在我的背后的墙上糊满了各种旧报纸,报纸已经发黄了,有的已经干裂了,一条条裂缝,歪歪扭扭地爬在墙上。唯有一幅“老子骑青牛”的印刷画像贴在那些发黄的旧报纸上,没有破损,但却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这个屋子,其实只是楼梯下边的一个藏东西的狭窄的洞洞,根本就没有窗户,更谈不上有一丝阳光。门是能够左右移动的拉门。当然,门上是不必装上锁的,谁也不会有兴趣钻进这个洞洞里去行窃。格吱格吱响的楼板随着邻居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将尘土不断地震落下来。
什锦老头盯着我认真地说:“孩子,你是属虎的,虎是林中之王,百兽之首。根据《十二属相书》记载:虎是富有冒险性的,属虎的人都具有冒险性与勇气,能够独善其身而意志坚强,威严、自信,遇到挫折有一笑置之的风度。不过,有时会有强制别人遵从已意做事的顽固个性。属虎的人都喜欢高谈阔论,引人侧目,也爱独来独往,有时过份自信,很难与人沟通协调,人生沉浮十分激烈。”什锦老头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光芒,越说越来劲,“孩子,你的命宫很好,不过,不过波折也很多,这没关系,当你年轻的时候会得到贵人相助,一定会飞黄腾达的。可惜到了中年运势稍差。你会有些钱财,但往往又会挥霍无度。”
我瞪大了好奇的眼,我简直难以相信,什锦老头居然能测出我的命宫,测出我的未来。我似信非信,只是迷惑地瞄着他那张捉摸不透的带着酒气的脸。在这张脸的下方,在靠唇须的嘴角边,又沾满了白色的口沫。
什锦老头把话题转到对我忠告的问题上。他对我说,我一生浮沉不定,常有波折,勇气和冒险性胜于常人,做事一定要积极进取,要节约用钱,只要你能克服困难,一定会称心如意,步步高升的。你也许会当上官,一定会的,我是没指望了,没指望了。说到这里,他又大口大口地喝起了白干,脸色更红了,红得发紫。
“为什么将来要当官呢?我不想当官,我讨厌当官的,我父亲不就是因为当官才倒霉的吗?”我争辩着。
“啊!不行,一定要当官!孩子,你没有个‘长’当头衔,将来会被人瞧不起的。读书为什么?就为的是当状元,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中国有句古语叫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其实在这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仕海’之中的人独占鳌头,主宰着芸芸众生,其中好处、便宜,你将来会知晓的。要不然,为啥中国人都喜欢引颈踮足地盼望鲤鱼跳龙门呢,就因为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毫无疑问,一个人当不了官,命运多舛。刘备是卖草鞋的,有谁瞧得起他?可是他当上了皇帝,谁又不奉顺他!”
什锦老头显得有些激动了,他又引证说,“在山顶上有一棵小草,在山涧有一棵松树,你说是小草高还是松树高?”“小草高。”“对了,小草高。为什么小草反而比松树高呢?道理很明白,小草所处的地位要比松树高嘛,可见地位多么重要。只要身居高位,哪怕是小草,哪怕是十足的傻瓜,他也要比你高!即使是松树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小草脚下!”
“可是,可是小草终究是小草,松树毕竟是松树呀,我宁肯当松树也不当小草!”我对什锦老头说。我看见什锦老头的脸突然变了,变得十分可怕,他闭上了嘴,额上的青筋扭曲着、暴涨着,他发火了:“你给我住嘴!你一定要放弃这个念头,你要改变环境,记住我的话:宁做山顶的小草,也不要做山涧的松树!不做!千万不要做松树!”
我害怕极了,我从未看到过他有这么大的火气。慢慢地,什锦老头缓和了下来,他缓了口气说:“当然,当然,做松树更好,但要做山顶上的松树,山顶上的松树……”
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千百年来形成的“官为贵”的封建等级观念实在太浓重了。它的影响渗透了人们的骨子里。就连这样一个卖杂货的什锦老头,居然也是一个官迷。我很可怜他。但有一条,我却确信无疑,就是父亲当官时,我们家总是门庭若市;父亲罢官后,我们家就连毛屎坑也不如,再也无人登门拜访了。
对于什锦老头的当官经,我还不曾理解,也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听他占卜的祝词,他居然会唠唠叨叨地从文王、周公、孔夫子一直念到他的一个远祖。据说他的远祖曾穷尽一生精力撰写了一本关于孔夫子的思想研究的书。他为自己的远祖所做过的事常常引为自豪。
他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他曾经把这部书想献给孙中山,结果孙中山没有亲眼见到这部书;他又曾经把这部书献给袁世凯,后来袁世凯也没有亲眼见到这部书。
什锦老头说:“我这一部了不起的书,他们看过后,肯定会拍案叫绝,可恨那些手下人太势利眼,他们怕我因此而受到大总统的器重,所以给扣压了下来!岂有它哉!这不明明是中国人的嫉妒心吗?中国如此地域宽广,偏偏中国人的心胸连针眼大都不如!真是他妈的混蛋心理!”
后来,我又听什锦老头说过,在五四运动爆发后,在一片“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声中,他动摇了,原来孔夫子在中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难怪大总统们对孔夫子不感兴趣。于是,他毅然走上了街头,背叛了他的远祖,居然也喊起了“打倒孔夫子!”最后,干脆把那部引为自豪的家传巨著一把火烧光了。接着他又为北伐战争激动过,为抗日战争到处宣传过。到了解放战争,他又大骂起国民党祸国殃民,他动员过不少青年到解放区去,可是轮到别人劝他奔赴延安时,他退却了,他说他要尽孝照顾母亲。就这样,他几乎在每一个重大的历史时期都是一个言辞激昂的革命派,而到后来却迷惘退缩,自然成了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抱怨的却是自己没能当上官,当不了官,还能有什么作为?
一个平庸普通的老头,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本来是不值得人们记忆的,他就象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在古老的国土上有成千成万成亿,多一个少一个无碍于人们的生活。他虽然也有豪言壮语、满腔热情,会占卜,但最后却失望了,他没有成为时代的幸运儿;但我至今却记得他……
6
你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又矮又丑的弓着背的摆书摊的老太婆,居然曾经当过一家儿童杂志的编辑,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名望的儿童文学作家!她居然写出许多关于孩子的书!
要不是什锦老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我还以为什锦老头又在胡扯了,就象扯他的占卜或象关于他那本家传巨著那样。
老太婆和我父亲不同的是,她没有到白茅岭农场去。她爱孩子爱得发了狂,竟然傻乎乎地把自己积攒多年的稿费去买了那么多小人书。
靠出租小人书能赚什么钱?
何况,象我那样爱白看书不付钱的孩子又何止一个?
更糟糕的是,我和乔林、小六子,还有阿弟哥,瞄准了这个老太婆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在她那里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地窃走了她谋生的小人书,眼见她的小人书有减无增,我们既不同情又不可怜,相反,捉弄她的次数日益增多。她简直是个大傻瓜,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
自从什锦老头告诉我,她曾经是个大作家时,我一连注视她好几天,可怎么也看不出她那点儿象个编书写书的样儿。
有一次,我对老太婆说:“听说你会写书,有这回事吗?”
老太婆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说:“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
“你以后就到这儿来看吧,我不收你的钱,真的,不收你的钱。这里有很多爱看书的孩子,我都不收他们的钱。”
有这种事吗?我怎么过去一点也不知道?我惊奇地望着这个傻乎乎的满脸皱巴巴的老太婆。
老太婆大概为了打消我的怀疑,从书架上拿出一叠小人书,对我说:“这是最新的小人书,你拿着看吧,但要爱护,不要撕破了。”
管它这么多干嘛,只要有书看,我就够了。
我在书摊上看了一本又一本,爱看哪本就拿哪一本,一分钱也没花!
我足足看了一个下午,到太阳西沉的时候,老太婆要收摊了,我也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明天再来吧,我天天在这儿。”老太婆对我说。
“我,明天要上课。”我喃喃地说。
老太婆不声不响地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崭新的小人书,放到我手上:“你拿去看吧,过几天还我。”
我惊讶极了,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是在老太婆那儿看书、借书,一分钱也不花,我成了她书摊上不可少的主顾。
时间一长,我总觉得自己好象总欠了她一笔债,这笔债怎么也还不清。
晚上,我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安然入睡了。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大早儿就起了床。
我撩开床单,在母亲的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子,这里是我的宝库——我从小六子他们手中缴获来的、也是偷来的小人书。可是当我把宝库打开,我犹豫了,这些书是我多年来的珍品,一旦失去这些珍品,我会怎样呢?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老太婆蹒跚地移到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一本崭新的小人书:“孩子,拿去看吧,以后要看书,就上我这儿,我一分钱也不收……”
还有什么要说得呢?
我已经有书看了,而且可以看很多很多的书,这些书已经教会了我应该怎样去做人。
我捧起“自己的”珍品,小心地将书整理得整整齐齐,将这些书紧紧地抱在怀里,来到了老太婆的面前,望着老太婆惊愕的目光,对老太婆说:“这书……”
当她将这些书重新放回书架,转过身来对我微笑着,对我露出那已经没有牙齿的粉红色的牙床时,我舒了口气,就象还清了欠她的所有的债,我象快乐的小鸟回到了久别的林中,又能自由自在的飞翔了。
好象完成了天地间最大的一件事业,我解放了自己,不,是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是她用纯真的爱解放了我,也是她给我的那些书籍,解放了我。
从那以后,我成了那个老太婆的好助手。我帮助她整理书籍,帮助她收钱,也象她一样,给身无分文的孩子们免费看书。
老太婆在空余时,就给我讲安徒生的童话、克雷洛夫和伊索的寓言,还给我讲格林兄弟的故事,我还读到了叶圣陶、严文井、陈伯吹、柯岩写的作品……我走进了一个新的纯真的世界,这是一个最美好的世界。
7
就在我走向阅读世界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什锦老头了,而且连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也一块失踪了。我象失了魂,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
每当我经过那个曾经摆过书摊和杂货摊的地方,我就会咬住自己的嘴唇,我就会麻木地渗出泪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曾经去过什锦老头居住的楼梯下的那个小阁楼,拉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我想问邻居们,可我预感到一种不幸,我希望不要听到这不幸的消息。
可是这不幸的消息还是来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当我放学回家经过弄堂口的时候,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开始惊异于她的脸,从来也没见过这么阴沉冷峻的脸色。
她告诉我,她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
“他死了。”
老太婆抖动着没牙齿的嘴,呆滞地用眼盯着我。
“我将到乡下去了,因为有人不准我继续呆在城里。”
老太婆呆滞的眼光变得悲哀忧郁了,我抓住她的手,拼命地说:“为什么?为什么?”
老太婆没有回答。她松开我的手,从背包里,从一只褪了色的绣有一朵小玫瑰花的背包里,掏出一只纸盒子,颤颤巍巍地将纸盒子递到我的手上,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我:“孩子,这是他给你的,他在临死前,对我说,一定要转交给你,留作纪念,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不要忘记他……”
我颤抖地打开纸盒子,纸盒子里放着的是我自己做的那些土玩具,是我自以为是地曾经嘲弄过什锦老头的土玩具,也是我信以为真的以为老人替我已经代售了的所有的土玩具!
我哭了!
我的喉咙里象嵌着一块骨刺、一块热铁。
天黑了,黑得那样快,以至整个都市都象打翻在浓墨之中,浑浊压抑的黑,使人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见那个卖杂货的瘦弱的什锦老头了;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那长得很丑的摆书摊的老太婆了。
两位老人的离去使我的心灵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裂痕,无法弥合,只要一想到他们,我的心就会渗出血来,殷红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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