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难忘的童年记忆中,旧时用水勺舀开水的上海老虎灶印象最为深刻。
上海老虎灶小店的格局大都类同。如果是夏日里,店主便会在店门前的上街沿,浇几面盆冷水降温,摆出矮桌椅子,吃夜饭,乘风凉,小老酒抿抿,芭蕉扇摇摇。
大热天的成都路上,向来有居民乘风凉过夜的。那些影视基地里肤浅虚假的市井风情场面,在这一百多米的马路上,极其浓缩而厚实地存在过。
如今走进上海的弄堂,已很难见到年长的男女在门口聊天。弄堂里,再也见不到戏耍的孩童,他们和他们的父母大多搬出去住了。
上海典型的石库门,都有过街楼的弄堂,弄堂口会有鞋匠、白铁匠、锁匠、老裁缝、小剃头……在过街楼下做着遮阳挡雨的安分小生意,远近都会有人来。修鞋子和钉鞋掌的生意早已绝迹了,锁匠摊倒是还在,不过挂了半墙的电动车防盗锁,一副防江洋大盗的样子。
印象较深的是那家小百货店,卖卖牙刷牙膏、针线,店主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冷天时,柜台上方木窗玻璃移门还有一小格是活络的,有生意就打开,没人来就关拢。店面对着马路,店面后面的房屋靠一张当门帘的被单挡着,被单后面便是店主的卧房了。
那时,美仁里、常德泰、庆成里和霞飞巷都是较为出名的弄堂。
在成都南路长乐路口,穿过马路往回走,是如今的便利超市,昔日的米店。印象中,它叫作“常德泰”。米店稀奇吗?稀奇。只有米店才可以卖米。如今米多少钱一斤,没人说得清楚,但是 50 年前的米价,还像被烙铁在心里烙过一般:籼米14.3元一百斤,梗米16.4元一百斤。
买米是需要粮票和购粮证的,但是有了粮票和购粮证,不见得可以买米,还有面粉的配给,还有山芋的配给。买米的苦差事,做得了是你做,做不了也是你做。因为,每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将买回来的米背回家。
2
尽管上海还保留了一些旧时弄堂建筑,如所谓的“新天地”,但这类石库门已经丢失了过去的魂。看不到当年上海小市民的任何生活痕迹。没有草民会在街坊里纳凉,听不到小贩的叫卖声,看不到路边的地摊经济,黄包车早失去了踪影。
记得,小时候的黄包车是上海的一道流动风景线。父亲外出会友时,常会让我坐上黄包车,父亲在车上就会对我讲述延路的建筑故事。
父亲落难后,我家从皋兰路的洋房搬到了成都路的石库门。再也没机会坐黄包车了。
有一次,邻居女孩婉婉与我站在弄堂口玩耍。弄堂口的沿街面有很多兴奋点。酱油店、老虎灶、煤球店、烟纸店,烟纸店外面上街沿上还立了一个邮筒,大半个人高。
女孩婉婉倚在那个邮筒前,两眼直楞楞地盯着马路上来回奔跑的黄包车。她突然转过脸对我说:“我,我没坐过黄包车。”
我再很久没坐黄包车了。我笑着说,我让你坐一次黄包车。
女孩婉婉瞪大了眼,她的眼很大很大,很漂亮。
我向她凑上了脸,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似乎有点惊讶。
我看到一个黄包车夫拉着一辆黄包车正慢慢地朝弄堂口过来。
我招着手对黄包车夫笑着说:“停下,停下。”
黄包车夫停下了:“你们想去哪?”
我对黄包车夫说:“我妈妈要带我和妹妹去外婆家,她在家里准备包袱。让我先叫辆车。”
黄包车夫说:“好的。我在这等你妈妈。”
我摇了摇头:“不,你先拉我们到我家去,我妈妈说,她有包袱,拿不动。”
黄包车夫笑了:“好吧,上来。”
我扶着女孩婉婉上了黄包车,哈,就象扶着白雪公主骑上了大白马。
我象猴子似的跳上了那辆黄包车。开始指挥黄包车夫前行的方向。我故意让黄包车夫在弄堂里转圈子。
在那个世界出了名的大跃进年代,为了大炼钢铁,弄堂口的大铁门都被强拆了,扔进了火炉,不见了影子。各弄堂全都连接成一起,七拐八弯的。
终于,我让黄包车夫在自家石库门前停下了。
我跳下了黄包车,对黄包车夫说:“你就停在这里,我去叫妈妈下来。”
我扶着女孩婉婉下了黄包车,带着她走进了石库门。我拉着她的手,从大门穿过走道,穿过灶披间就是后门。出了后门。后门一步之间就是算命店的边门了。我拉着女孩婉婉的手,穿过算命店的堂屋,就来了巨鹿路菜市场。这里到处是人。我和女孩婉婉汇入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人流中了。
我让女孩婉婉实现了她的愿望,让她体验了一次坐黄包车的享受滋味。那个黄包车夫还在我家石库门前傻瓜般地等待着我的母亲呢。
每当我回忆这段往事,我从不感觉欺骗是可恶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三十六计,哪一个计谋不是为了骗人上当的?在我的体会中,欺骗也是智慧。我和所有人一样,都是在欺骗中长大的,周边的人常会欺骗我们,社会也在欺骗我们,整个世界都在欺骗我们。
3
冬天到了, 人们都戴着各种毛线帽、鸭舌帽。
阳光躲在云层中,看不见,也无法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在这冰冷的季节里,我和我的大阿哥都不喜欢戴母亲给我们钩织的围巾,总觉得那是女人们用的东西。
服饰不光是一种潮流,更是年青人表达情感需要的方式,或是弥补自信不足的自我保护武装。年轻人往往拥有童真与梦想,有摆脱现实规限的渴求,需要寻找自我。因此以不羁和野性挑战传统,期望得到别人关注、了解、认同和真正的接纳。这个个性张扬的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可是在我的少年时代,服饰就是一层保护自身的必需品,除此之外,不存在别的意义。
我的大阿哥看到我的小脸冻得又红又肿,特别是两只长满冬疮的耳朵。大阿哥非常心疼。他特意到当时很著名的淮海路旧货商店里给我买了一顶旧棉帽。那顶旧棉帽有着一对上下可以翻转的毛耳朵。
有一次,我去上学的路上,经过长乐路。这时,一个大男孩顺手抡走了我的帽子。急得我拼命直追,又叫又跳。
那大男孩子故意地停下脚步又回首逗我。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正走到他身旁,我就对着那男人大叫了起来:“爸爸!他抡我的帽子!”
那大男孩看到了那男人后,愣了一下,扔下帽子,逃进旁边的弄堂里去了。
我捡回了自己的帽子,朝那男人望了一眼。那男人也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骗子的办法对付了那个强盗。弱者面对凶恶的强盗,怎么应付,才能避开伤害?欺骗,便是用智慧去自救的办法。但是,这样的智慧并不能解脱我心中的悲伤。
那天,我又哭了。如果,我的爸爸能在身边,我还会被人欺侮吗?
我不是个爱哭的男孩,但我哭过很多回,那是在没人的时候、没人的地方。
我已经懂得了爱与恨,却不在乎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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