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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

解放自己 第八章



1  

黑色的夜,用它那幽暗而漆黑的大斗篷把世界裹在一起了。但是,黑夜终于变得苍白了,它毕竟争不过黎明。
一轮朱红的太阳从天际爬了上来,放射出亿万支红色的光的箭,驱赶着残余的夜。
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耀眼。
太阳从朱红色变成金红色了。霎时间,金色的光的利箭,就遍布到整个曾被黑暗裹着的大地。
我躺在床上,望着这光明灿烂的景象,一时忘记了那又大又圆的月亮。自然界的变化多少奇妙,仿佛在你闭眼睡觉和醒来睁眼的一瞬间世界就全变了。
如果说,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是一种自然界的变化,那么这种变化必须经历二十四个小时的博斗才能实现。
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却不是二十四个小时就能完成的,那就是一个开始有了思索的孩子对自己的生身父亲认识的变化。要把孩子长期来形成的父亲的爱,一下子转变为恨,光靠一昼夜的时间更替来实现,那简直是一种愚蠢的作法。
在做这种愚蠢作法的人,现在正坐在我的母亲的旁边。
她是一个挺斯文的女人,看上去很有教养。她的身体结构呈现出一种和谐而鲜明的曲线条,穿一身列宁装,那是当时最时髦的妇女干部服,这套服装也标明了她的职业。
这个女人是里委干部,说话很随和,而且句句话都似乎在为别人着想,使人压根儿感觉不到有任何为她自己谋利益的样子。因此,人们有些家庭的苦恼甚至生活小事,都会去找她倾诉,而每次都会得到她的指点和帮助,并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离开她。难怪人们都亲热地唤她是“我们的李大姐”。
    家庭妇女们喜欢和她闲聊,连孩子们也喜欢和她说话。她每次看到孩子们都会主动上前打招呼,问问家里的事,问问学习的事,还会问问玩得好不好。
    李大姐对每一个家庭的情况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简直成了所有家庭的主心骨。无论谁家发生了什么纠纷都会去找她的,无论谁家有了什么喜事丧事,都会向她报告。
一大早,李大姐就上我家来了。她和母亲亲热地聊了起来。令人吃惊的是,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居然会那么放肆地背后议论我的父亲,我真想从床上爬起来揍她一顿,把她赶了出去。
可是,我的母亲却安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话语,有时还点点头,不仅没有丝毫反感,相反还不断地提出种种问题,听着那个随和的女人的解说指导。
    我爱父亲,我也尊重母亲,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躺在被窝里听着她们的谈话。
    “我早就料到了,不过,没关系,你赶快准备早点吧,们可以边吃边谈。不吃早点怎么行呢?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母亲去准备早点了。
    李大姐环视了一下屋子,然后把目光转向我:“怎么还不起床呀?瞧,太阳都照屁股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今天没课。”我说。
    “怪不得。对,反正没课应该多睡一会,不然上课要打瞌睡的。”
    母亲端来了一碗泡饭,饭上放了一条酱瓜。
    “哟,这泡饭太凉了,最好用热水再泡一下,别吃坏了肚子。”
    “习惯了,老赤佬将钱都喝马尿喝光了,连家里钢精锅子也被他卖旧货卖掉了,现在是没有钞票只好吃西北风。我为了这个家,卖了三只金戒指,一只卖掉当路费到沈阳去用光了,还有一只卖掉后添了家里的生活用品,最后一只卖掉是为了给这老赤佬做了一套呢中山装,想不到老赤佬将我的钱用光了,翻脸不认人,只顾自己喝老酒、吃鱼、吃肉、逛公园、荡马路……”母亲越说越气,将筷子使劲地敲着碗沿。
    “唉,你家男人不常在家里,你又要带孩子,又要料理家务,平时只得省吃俭用,可真不容易。现在的男人都没有家庭观念。其实嘛,男人和女人结婚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家吗?为工作要一心一意、勤勤恳恳,这是谁都晓得的事。可是一个有家的人,除了工作还必须要有家庭观念呀。我干这工作,串家走户的,看到很多家庭的不和睦都是男人造成的。”李大姐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话就象开了闸的翻着白泡沫的水,源源不断地向前流泻着。
    “别人家的男人也是这样吗?”母亲停住了筷头问。
    “多着哪!岂止你家的先生。有些男人自以为打过仗、立过功,解放了中国,也解放了妇女。可是他们哪里晓得,妇女的解放是靠妇女自己。没有男人,妇女就不能解放了?男人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女人生的?可是男人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根本就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女人需要的是男人的体贴、男人的温柔,需要男人在精神上的安慰。而男人呢?他们只知道在肉体上得到享受满足,他们总是把女人当作享乐的玩具,可以扔过来抛出去,就象黄老板那样,一共娶了十八个老婆,可是后来呢?”
黄老板是住街沿的那个破房子里的老头。关于黄老板后来的事,我也曾听说过,他是被人民政府抓起来枪毙了的大流氓。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至今也没忘记。

2

这个女人又讲了许多关于各家各户男人们抛弃女人的事,讲女人的困难、女人的痛苦和不幸。但母亲没有接着听下去,而是打断了她的话:
   “那么我们女人就命该如此吗?现在不是说妇女解放了吗?”
   “怎么能说命该如此呢?”李大姐喝了一口茶,又说了下去,“说现在妇女解放了,是说妇女有苦楚可以向人民政府说,人民政府会给妇女做主。你想想,在旧社会,女人有苦能够向谁去说?谁会给你作主?唉,可是我们现在的女人还不懂这一点,有了苦楚不懂得向人民政府去反映,其实女人们有了委屈可以告诉我们里委,我们里委干部能站出来说话,为女人们作主,如果我们解决不了,还有法院嘛,女人为什么要怕男人!”
女人,男人;
男人,女人。
    我闹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啰哩啰嗦、唠唠叨叨、叽叽呱呱地说这些男人和女人们的事,这和我们家有什么联系呢?
    我掀掉了被子,穿着拖鞋,朝卫生间走去,走到卫生间门口,我听到李大姐还在说。
    “我看你就有点怕你家男人,怕什么呢?他是人,你也是人。你应该去找个工作,走出这个家庭,这就是解放自己。你瞧我,我可不被那些家务琐事来束缚自己,我多么自由,我家男人根本管不了我,他也没有权力来管我……”
    我终于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我狠狠地盯着这个讨厌的女人,鼓足勇气问她:
    “我也是男人,我不许你当着男人的面说男人不好,更不许你说我爸爸的坏话!”
    李大姐惊讶地瞪着眼睛望着我,她似乎有点发呆了,也许她从也没有想到过我会顶撞她,而且我那时还孩子。
    母亲突然也从惊讶的神色中醒悟过来:
    “小赤佬!你再嘴巴硬,当心我打死你!”
    “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我实在讨厌这个可恶的口口声声说不怕男人的女人。
    “这小赤佬就是脾气倔,跟他老赤佬一式一样,你不要去见怪。”母亲对李大姐说。
    “我晓得,他头上有两个发旋嘛!不过,这也难怪,你家先生最宠爱他嘛,他怎么会不受影响呢?”我在卫生间里又听到她在向我母亲断断续续地说:“他昨天是不是和你家先生一起到钮家去了?”
    接下去的话我听不清了。
    过了一会我又听见了她的声音:“那个寡妇我了解过了,是个有名的骚女人,每天晚上都有许多男人到她那儿去,一直弄到深更半夜。唉,三十多岁就死了丈夫,又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怎么能熬得住呢?这种人缺德极了,人家有妻子、有孩子,还不是把人家的家庭给破坏了吗?”
    接下去的话,我又听不清楚了。我有点后悔刚才把门重重地关死了,应该留点缝才对。我走到门前,想把门打开一条缝,但我又不愿听到她的声音,我转过了身子。这时,她的话又陆陆续续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上次你家先生单位里来的那个人怎么没跟你说呢?唉呀,他是搞组织工作的,他到我这儿也来过啦,是了解他在家里的情况的。我还拼命地帮你说话呢。我告诉他,你在家里忙忙碌碌的,又要带孩子,又要忙家务,可是你家先生却什么也不干,天天深更半夜才回家,一回家就躺下睡觉,好象这个家是专为他开的旅馆似的。我还告诉他,说你家先生有时不回家,我问他,是不是住在学校里?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哎呀,学校里根本就没有教师宿舍!那他能睡到哪里去呢?我问他,你们组织上是不是知道他外面有相好的女人?他没有吱声,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他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那个骚女人。死了男人的寡妇是再好不过的安乐窝了,而且他们从小就认识,男女之间时间久了,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听说,他俩还到苏州去玩了一次,问题就出在这上面……”她越说越神秘,越说越玄乎,越说声音也越高了,“你知道吗?有时他在那个骚女人家里一直搞到深更半夜,离开时怕人家听见,还故意把水笼头打开,那个水笼头就安在她家门口洗水池上,哗哗的水声可以把脚步声掩盖住嘛。这一定是骚女人想出来的点子。他还和你会有什么感情呢!你想想,他哪里会把你放在心上?他哪里还象一个做丈夫的男人?他不仅把你早忘了,而且还讨厌你呢!他为什么老是喝酒?就是因为看到你讨厌,却说什么借酒浇愁……”
    这下子是我惊呆了,原来,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我仍不明白,我怎么没看见父亲和钮守华有什么不好的事呢?也许是父亲一个人去钮家时干的坏事。
    “你看吧,他早晚会和你闹翻的,而且,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那个骚女人来代替你,现在是姘妇,将来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老婆……”
我的头开始晕了。我脑子里净在想着父亲会娶钮守华作老婆的事。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愤怒起来:一个别人家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要来占据我母亲的位置呢?一个寡妇竟要占据我母亲的位置!
我感到伤心气愤,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不对。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那样的不幸。
我不知道李大姐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但我已不觉得她是在饶舌了,因为她说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一个两年级的小学生还不应该有的沉思哀愁之中。

3

我有父亲!
我有母亲!
我爱他们,他们也都爱我!
可是现在呢?我和他们突然疏远了,我变成了和他们漠不相关的人,如同我仅仅才认识他们一样!
父亲不再对我象以前那样关心了,母亲也不再对我象以前那样慈爱了。
这一切变化都在从父亲单位里那个陌生人来了之后开始的,而那个里委干部李大姐在我家的频繁出现更加剧了这种变化。
    父亲和母亲已经彻底闹翻了。父亲和母亲当年的结婚照,被父亲撕裂成两半。我们几个孩子在恐慌中生活,每天所看到的父母无休止的吵架,甚至打架。这种不安宁的生活一直延续了半年多。
    有一次,母亲在邻居们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才在她的小床上坐了起来,这个小床是属于她的,她已经和父亲分开睡了很长时间。我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衣服已经撕破了,脸色苍白,直喘粗气,边哭边骂:
    “这个杀千刀的老赤佬!你以为有了狐狸精就能过上好日子啦,没那么便当!哼,打过仗、立过功,就算有了本事!就能不要老婆了!我叫你当不成这个干部,我要让所有的人都晓得你的丑事情!我不让你当这个共产党员!你看好吧,我……”
    我慌恐不安地躲在角落里,一面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一面看着那些劝说的女人们,这些女人们全是家庭妇女,当然这中间也有里委干部,尤其是少不了那个李大姐。
    我很明白,母亲是在骂父亲,我也很明白,母亲所骂父亲的话,都是李大姐平常对我母亲教诲的结果。因为我曾经听到李大姐这样对我母亲说:
    “他是党员,又是干部,他以为这是他骄傲资本,你不要怕,有我们为你撑腰,我们把他的假面具撕下来,撤了他的职,罢了他的官,看他有什么可以神气的!”
但是我又不明白,父亲并不在家呀?母亲为什么突然大骂大哭呢!噢,对了,母亲是被邻居们从外面拖进来的。那么,母亲刚才是在哪里呢?

4

从母亲的骂骂咧咧声中,我逐渐搞清楚了:母亲是在李大姐的陪同下刚从钮家回来。
母亲是去捉奸的。虽然她在钮家果然找到了父亲,也找到了那个钮守华,他们确实在一起,这个正确消息的得到自然是里委干部李大姐的功绩。可是,和父亲一起在钮家的还有许多人呀,父亲也并没有干什么坏事,他们只是在一起打麻将、闲聊,这对母亲有什么妨碍呢!然而,母亲不是这样认为的,那些家庭妇女们也不是这样认为的,甚至那个里委干部李大姐也不是这样认为的。只要父亲——一个有了老婆的男人——和那个死去了丈夫的女人在一起,就是通奸。一个男人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为什么总是跑到一个寡妇家里去呢!这会有好事吗?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我只知道母亲在钮家摔坏了很多东西,然后在马路中央向行人和街坊邻舍们诉说着我父亲和那个骚女人的丑事……
我开始憎恶这个家庭。
我离开家门,到外面去无聊地闲逛,我感到孤单,我感到我失去了一切。
    马路上有两个小伙子在开玩笑:
   “你妈是怎样生下你的呢?”
   “不知道。”
   “不知道,妙极了,你没问过你妈!”
   “你呢,你妈告诉你了!”
   “我妈!她才不会呢。我只知道,爹妈生我不爱我,快乐之中生了我……”
   “哈哈……”
   “哈……”
    我感到一阵晕,我勉强地朝前走。
弄堂的孩子们又在斗鸡了。
两只大公鸡又对峙在水泥地上,颈间的因发怒而一根根竖立起来的羽毛就象一节节锁链围成了一圈,两只戴着这样的锁链的公鸡激烈地拼杀着。
彼此已经力尽精疲的公鸡,尽管相互都已经鲜血淋漓了,但还是在孩子们的指挥下,在喊着和笑声中不顾死活的格斗!
多么愚蠢的公鸡啊!
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挑逗下,自相残杀呢!
如果公鸡是无知而愚蠢的,只要被别人挑逗一下就会进行无谓的你死我活的决斗,那么人是有知而聪明的,为什么也会争个你死我活,互不相让!有谁能为我解答这个问题呢?
我再也不愿看斗鸡了。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去看那无所谓的生死搏斗了。
我默默地离开了那些孩子们,但我又能再到哪里去呢?回家吗?我看到父母亲的争吵情景比看这斗鸡还难受。不回家吧,那么哪里才有安宁之处呢!

5

那是1958年3月28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那天早晨,五点钟光景,天空就渐渐泛起了白色。我已经醒了,长期以来,我已经开始失眠了。
这天早晨我听到父亲起床穿衣声音,后来又听到他走时随手带上了门。他走时跟平常上班一样,并没有和我们说话;我也没有和他“再见”。他走后,我大约睡了又有一个多小时。
要是我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父亲,你一定会感到吃惊吧!其实,我不仅没有再见到他,而且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听到他传来的消息,或是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样了,上哪儿去了?我仿佛觉得地上突然裂开了个口子,把我的父亲一口吞了下去;甚至连我的母亲也不告诉我们。
    头两天晚上,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因为父亲常常在单位值夜班,他说过,他有很多事要做。开头一两个星期,我也并不怎么感到意外,父亲到外地出差开会也是常有的事。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父亲一直没有回来,他再也不回来了。
曙色苍茫。繁华的上海滩寂静无声,整个城廓依旧沉睡未醒,街道上,暗影幢幢。已经听得到露珠正从浓雾笼罩、睡意朦胧的梧桐树上点点滴滴下来的声音,有轨电车的叮叮当当声,也此起彼落地呼应起来了。
残星开始闭上疲倦欲睡的眼睛,渐渐地隐退,慢慢地消失了。
    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上了带铁轨电车,在潮湿的夜气里,心神不宁地蜷缩在电车的角落里。
    母亲是在昨天下午收到父亲单位里的电话后,才作出这一决定的:到提篮桥监狱去探望自己的丈夫,并给他捎一些衣物用品。
昨天晚上,母亲终于告诉我们:父亲被当作坏人抓起来了。
弟弟妹妹还不懂事,只有哥哥才明白,我们将永远失去父亲了。但我和哥哥只能背着母亲抱头痛哭,因为母亲不许我们从此再提父亲。她说:“他是罪有应得,我不承认他是我的丈夫,你们也不要承认他是你们的父亲,永远不要认他,不然,我揍死你们!”
父亲有什么不好呢!我和哥哥实在是想不出,但父亲又确确实实被抓走了。
哥哥告诉我,父亲的罪名是“右派分子”,还有一条罪名是包庇反革命分子,就是包庇那个叫钮本华的人。
哥哥对我说,父亲除了这两条罪名外,还有一条叫“蜕化变质”、“生活腐化”,父亲和那个骚女人钮守华有不正当的关系。
父亲被开除了党籍,并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
我不明白,父亲是不是犯了这些罪,而且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我需要父亲,我不能没有父亲,就象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有一个父亲。
    母亲和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呢!也许,母亲有些后悔了,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然,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去监狱看望父亲呢!
一阵寒风吹过,梧桐树发出凄切的哀吟。
在这哀吟中,母亲愕然了。监狱看守者通知母亲:“你的丈夫已在半小时前遣送到火车站去了,他将被送到安徽白茅岭农场,或许,到火车站去一下,你们能见面……”
母亲拖着我和哥哥,发疯地赶到了火车北站,透过横倒压在路口的栏杆,一列火车几声急喘,挣扎着开动了。
我们听到那汽笛声发出的至今仍时时地叩响着我的心灵的鸣叫,是那样的凄厉,令人心寒。
    母亲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那铁道边的栏杆,青筋暴着,抖动着,我清晰的记得那藏在蜡黄色肤色下扭曲的由紫发黑的筋脉,可怕极了。
    当我们回到家后,母亲一连哭了好几天。
    几天后,母亲收到了法院民字第1051判决书,判决书上写的明明白白:
  ……
    查原被告感情确系一般,且被告也同意离婚,本院可以准许,关于被告衣服归被告所有,小孩四人归原告抚养。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十八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1、原告与被告准予离婚。
  2、双方所生小孩四人归原告抚养。
  3、雨衣、蓝布人民装各壹件、衬衫两件、绒帽一顶归被告所有。
  ……
父母离婚了。
父亲带着满腔忧愤离开了这个家庭。
父亲留下的还有一份离婚申请书,在他的抽屉里……
    父亲作为原告,曾一次又一次地申诉,要求离婚,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被否决了;现在,父亲失去了一切,他的愿望——要求离婚的愿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反而兑现了,不过,他已经不再是原告,而是成了被告。
父亲,我的可怜的父亲,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安徽吗?安徽又在哪里?
    哥哥拿出一张折皱的中国地图,指着点有墨水的地方对我说:
    “喏,这就是安徽!”
    哥哥的眼里噙着泪水。
    安徽!我第一次感到在美丽的中国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令人想起来痛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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