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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

解放自己 第七章


1

最近,不知为什么,父亲很少回家,也许是工作很忙吧。不过,我不管这些,我依旧是放学后去看斗鸡。
这次斗鸡可看得真过瘾。那只金黄色的大公鸡居然被一只小黑公鸡给斗垮了!
大公鸡光荣的冠冕凋残得如一朵萎谢的花,畏缩地退到墙角去了。我和同学们一起为小黑公鸡喝起彩来,它的主人高兴地捧起小黑公鸡,用脸颊贴在它红冠冕上。
    我心满意足地往家走了。
    当我推开门时,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吓跑了。母亲坐在椅子上,就象一堆湿泥巴瘫在那里,脸颊上挂着两行泪。
在母亲的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一张黄脸皮,高峙着一只鹰嘴似的鼻子,蓄着一撮黄黑相杂的胡髭,眼睛里白多于黑。下穿一条旧蓝皮裤子,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还不时地上下晃动着。皮鞋上全是灰尘,鞋带松开了,随着腿的上下晃动而发出令人讨厌的“啪啪”声。
    那个男人见我进来后,朝我点了点头:“放学啦!”
    我没理睬他,将书包放在柜子上,就去倒水喝。我有点惊恐:“出了什么事?这人是谁?为什么母亲哭了?”
    “就这样吧,你只有自己保重了,还有这一群孩子要你照料好呢!”
    那人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出房门的,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没有送他。我的妹妹当时是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擦干了眼泪,把她搂得紧紧的,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父亲回家后,我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父亲脸色铁青,上牙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个样子。
从此以后,父亲一回家就喝酒,而且一喝就是烂醉,两只眼睛红红的。
父亲为了喝酒,开始把每个月的工资都挥霍进酒杯里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按月给她的生活费,保姆也被辞去了。
其实,我家曾先后雇过两个保姆。
第一个保姆因为偷家里的东西,被母亲发现后,就辞退了。
第二个保姆,将父亲特意关照她烧给我和弟妹吃的鸡汤吃了,还不让我们吃,也不准我们告诉父母。平时,这个小保姆就约了她的男友一起到附近的复兴公园玩。经过妹妹的告状和我的证明,那个小保姆也被母亲解雇了。
母亲没有了经济来源,也没了小保姆干活,她又得自己料理这个家庭,火气也越来越大。
倒霉的是我那出生不久的小弟弟死了,也不知得了什么病。
母亲经常和父亲为了生活费吵起嘴来,最后,父母分开睡了,母亲和弟弟睡在小床上,我和妹妹跟父亲一起睡在大床上,哥哥独自另睡在一张小床,也就是原先保姆睡的那张床。
    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骂骂咧咧地大吼大叫,还把床柜上的台灯给打碎了。从他的醉话里,我听明白了,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陌生男人是父亲单位里的,他是父亲单位组织科的干事。
    父亲喝酒时,母亲不吱声,只是跑得远远的,有时干脆到邻居家里去。我们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劝劝父亲呢?
    过了一段时间后,父亲不在家喝酒了,常常从外面喝得烂醉回来,有一次差点摔倒在楼梯口那儿。

2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你愿意跟我一块去玩吗?”
    我点了点头。
    父亲拉着我的手,沿着熟悉的柏油马路将我带到了钮守华家。钮守华家在望志路。
    在钮家,我看到很多人。
    父亲让我和钮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自己就和那些人一起围着八仙桌玩起麻将来。
    他们边打着麻将,边议论着。但是我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议论些什么。
    一直玩到很晚,我们就在一块吃点心。父亲就喝酒,他喝得很多,话也多了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拉着父亲的手,有时真担心,天是那样的黑,就连街树、房屋也被黑暗吞吃了,整个世界什么也看不见。
    我有点害怕:“爸爸,月亮为什么不见了呢?”
   “月亮?”父亲咳嗽了起来,然后对我说:“你喜欢月亮吗?”
   “喜欢。”
   “为什么?”
   “嗯……哇……”
    父亲突然呕吐了,我着急地在父亲的背上胡乱捶打起来。父亲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地上留下了一大滩脏东西,又是酒味,又是腥味,难闻极了。
    父亲点燃了一支香烟,缓了一口气:“好了,没关系了。”
    我又拉着父亲的手,又沿着回家的路向前走去。
    父亲的脚步轻快些了。他在黑暗中对我说:“我给你讲个《天狗吃月亮》的故事吧!”
   “从前,天上有一个月亮,”父亲说,“月亮很爱居住在地上的老百姓,月亮看到老百姓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就想为他们干些好事。可是月亮却被天上的玉皇大帝给关在牢里,玉皇大帝不想让月亮给大家做好事。为什么呢?因为玉皇大帝想让月亮整天陪着自己一起玩。月亮当然不愿意啦。所以,玉皇大帝就把月亮关了起来在用大铁链把月亮捆起来。这时候,月亮变成了一把弯弯的小镰刀,小镰刀割呀割呀,把大铁链割断了,月亮也就逃了出去。
   “玉皇大帝知道月亮这样做,十分生气,他就在自己晚上临睡之前,放出一只天狗来。这只天狗坏极了,又凶狠又狡猾,它每天晚上追赶着月亮,要把月亮吃掉。可是勇敢、聪明的月亮是吃不掉的。月亮一看见天狗来了,就钻到云层里去,天空一片漆黑,天狗就什么也看不见啦!有时候,天狗追到月亮身边了,月亮就又变成了镰刀,天狗就一点也没有办法啦,它怎么能吃镰刀呢?”
   “爸爸,现在,大概天狗又出来了,它想吃月亮,聪明的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是吗?”
    父亲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反对。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父亲讲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我再也不怕黑暗了,因为我十分相信,在这黑暗中,月亮正在和天狗作斗争,天狗是永远也吃不掉月亮的,月亮很快就会重新出来给老百姓带来光明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到家了。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月亮,月亮又大又圆,是那样的纯洁、光明。

3

父亲常带我到钮守华家去玩。这钮守华是个漂亮的女人。钮守华的哥哥叫钮本华钮本华是我父亲孩提时代的挚友,他后来做了一名医生钮本华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解放军,在四野的一所战地医院当医生。
父亲在辽沈战役后转业到沈阳地方工作。父亲在沈阳市工会举办的一次教育卫生座谈会上,意外地遇到了同来参加会议的钮本华。儿时的上海小伙伴在遥远的东北沈阳不期而遇,格外的高兴。
在沈阳时,父亲和钮本华交往很多。母亲患有癫痫病,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也大多是钮本华守护治理的。
钮本华托他在上海的妹妹钮守华,一个在上海东方药房里的会计,经常寄些药来给母亲服用。可是,母亲的病尚未好转,钮本华却因受高岗饶漱石事件牵连被解除了公职。
当我变老时才知道:高饶事件,又称高岗饶漱石分裂党的活动,也称“高、饶反党联盟”事件,发生在1953年,揭露于1954年初,于1955年春处理完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党内高层首次出现的一场分裂与反分裂的严重斗争
高岗、饶漱石都是20世纪20年代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建国前曾长期担任重要职务。
1952年秋,为了即将施行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央要削减地方权力,调高岗、饶漱石、邓子恢、邓小平、习仲勋等地方军政第一要员进北京,史称“五马进京”。其中,高岗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饶漱石担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
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权力仍然在调整中。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因为税率改制等问题对刘少奇、周恩来不满,并将这个想法透露给高岗。高饶事件的实质是高岗、饶漱石等人试图把刘少奇和周恩来从中共的第二和第三的位置上拉下来。主要的目标是刘少奇。高岗夺权的关键因素是他对毛泽东态度的估计,毛泽东在1953年初期与高岗的几次私下谈话中表示了他对经济建设和发展农业合作社方面的不满。不管的意图是什么,高岗把这看成是毛泽东信任他的信号和反对刘和周的机会。
1953年6月至8月,高岗在全国财经工作会议期间,攻击薄一波和刘少奇。同年9月,饶漱石在第二次全国组织工作会议上以批安子文来对抗刘少奇、周恩来。
1953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不点名批评高岗:“北京有两个司令部,一个是以我为首的司令部,就是刮阳风、烧阳火;一个是以别人为司令的司令部,就是刮阴风、烧阴火,一股地下水。究竟是政出一门,还是政出多门?”在高、饶被批之后,两人分别为对方说情,被毛泽东认为两人串通。
1954年2月中共七届四中全会,一致通过《关于增强党的团结的决议》,周恩来、陈云发言暗批高岗“独立王国”。同年8月17日,高岗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1955年1月,饶漱石被正式逮捕。1955年3月31日,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通过了《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决议》,开除高岗、饶漱石的党籍。
钮本华只是一个普通军医,为何会受高岗饶漱石事件牵连?只是因为他为高岗说了好话,他说:高岗是老党员,怎么会自杀呢?就因为这句话,钮本华被解除了公职。
钮本华失去工作后,生活没了经济来源,父亲于是就安排他到学校里当个看门的,结果被人举报,钮本华又失去了看门的工作。不久,钮本华也象高岗一样吞服了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
钮本华死后,他妹妹钮守华依旧给我的母亲不断地寄药来。其实,钮守华和父亲也很熟悉,早在父亲参军前,他们就共同住在黄河路上的一条小弄堂里,钮守华和我母亲也很熟悉。
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段交往,父亲调到上海,父亲就和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常去拜访钮守华
和妹妹随着父母来到望亭路的一个临街房子前,还没站稳脚跟,就看见钮守华在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地喊着:“请上来,快请上来!”声音高得连马路对面也听得见了。
    我们沿着窄小的楼梯小心地往上爬,便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小心点,这楼梯太糟糕,门前还有个水池,别碰痛了!”
等我们走到门口,她早已站在门前等着了。她把两只手都伸给我的母亲,亲切地笑了起来,并摇摆着美丽的长发,殷勤地说:“您们肯赏光……我太高兴了!”
接着,她又把右手从我母亲手里抽出来和我父亲握了一下手,然后把两只纤细白嫩的手同时抽出来,轻轻地拍打着我和妹妹的脑袋:“快进去,快进去,老站着干么?”

4

姑苏城的夏天,就象一个活泼的爱爬竿子的绿孩子,伸着小腿儿到处爬,爬呵爬呵,给留园的树添上了绿叶,给虎丘的塔披上了绿纱,给寒山寺的钟楼绕上了绿藤,给拙政园穿上了绿装……
在姑苏城铺满绿色的时候,父亲带我和妹妹来到了这座古城。那是去参加王洪勋的骨灰埋葬仪式。王洪勋钮守华的丈夫,曾任焦化厂的书记。
父亲带我兄妹俩是和钮守华及她的几个孩子,还有王洪勋的两个弟弟一同去苏州的。
    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埋葬王洪勋的骨灰的,也记不清当时居住的旅馆是什么样子的,甚至连苏州究竟是如何面目也没搞清,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次欢快的拔萝卜游戏。
葬礼结束后,在荒野的草地上,我们铺了一块地毯,也许是草席吧。父亲从包里拿出了一些盘子和刀叉之类的餐具,钮守华又拿出了一些用报纸包着的核桃。
阳光从树丛中射出许多圆圆的光点,这些光点在我们的身上,在我们面前的盘子上,晃来晃去,就象在纺织一幅光的图案,好看极了。
    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糕点、水果,当然还有苏州豆腐干和汽水。一阵微风吹过,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就象蓬乱的小草,凉爽透了。
    吃完点心,大人们唠唠叨叨地说话,而我们小孩子却再没有什么事可干了。
   “喂,我们做游戏吧!”
    钮守华的大孩子在草地蹦来蹦去,阳光照得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对我嚷着:
    “我们来玩官兵捉强盗,怎么样?”
    “不……没意思。”我懒洋洋地倒在草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左腿惬意地搭在右腿上。
我摇了摇了头。两眼望着蓝蓝的天空,天空上飘浮着几朵洁白的云彩。
蓦然间,我想起了父亲给我讲过的一则故事——《拔萝卜》,那是小托尔斯泰为孩子们写的有趣的故事。那一朵朵白云前后排列着,飘飘忽忽,就象排着一溜儿拔萝卜的老头、老太太、小孙女、小狗儿……而那前面涌起的一朵白云就象一只大萝卜,而且在这只大萝卜的底部,好似用刀切过一般,分外齐整。
    “对,我们玩拔萝卜,我做大萝卜,让他们全都做老头、老太,还有小孙女、小狗儿、小耗子。”想到这里,我突然跳了起来,宣布了我的主张,但是他们都不同意我当大萝卜,说我长得又瘦又弱,只能当小耗子。
    我们争吵了好长时间,最后,总算商量好了,大萝卜让钮守华的小儿子当,因为他很胖,我也不当小耗子,就当老头儿。
我们在草地上大声地喊叫着:

    老头儿呀拔萝卜,
拔呀拔呀拔不动——

我把妹妹叫来了,于是大家又一起喊:

    老婆儿拉老头儿,
老头儿呀拔萝卜——

妹妹又把钮守华的小女儿叫了来,大家又一起喊:

    孙女儿拉老婆儿,
    老婆儿拉老头儿,
老头儿啊拔萝卜——

钮守华的大孩子也来了,我们又高兴地喊了起来:

    小狗儿拉孙女儿,
    孙女儿拉老婆儿,
    老婆儿拉老头儿,
老头儿啊拔萝卜——

这时父亲也来了,我们大家更高兴了:

    小猫儿拉小狗儿,
    小狗儿拉孙女儿,
    孙女儿拉老婆儿,
    老婆儿拉老头儿,
    老头儿啊拔萝卜——
    
在笑声中,钮守华也来了,于是我们大家喊得更响了:
    
小耗子儿拉小猫儿,
    小猫儿拉拉小狗儿,
    小狗儿拉孙女儿,
    孙女儿拉老婆儿,
    老婆儿拉老头儿,
    老头儿啊拔萝卜——

我们拔呀拔呀,大萝卜拔出来了,笑声在阳光下洒满了一地。 那是多么愉快呀,我们居然忘记了人会死去的悲哀!但是,要是没有游戏,哪还会有什么快乐呢……正是这样异常的感觉才给姑苏的夏日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唯一奇怪和不解的是,我们是去参加王洪勋的骨灰埋葬仪式,但留下的记忆却是欢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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