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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摄影家、民间文艺家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

解放自己 第一章




我的百日照(1950-10摄于沈阳)

                         1

在繁杂的上海都市,有一条并不引人注目的弄堂,这条弄堂,有个雅名,叫做“巨星里”。那是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叶时期的故事。在巨星里石库门楼的天井内,零零乱乱地靠着墙根摆开,其中一把连竹色也基本褪尽了的小竹椅,前边右腿已经折断了,用细铁丝绑了根木棍勉强支撑着。小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熟练地打着毛衣。她年龄五十出了头,脸色蜡黄,躯体单薄,右眼角下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她的大而富有表情的乌黑眼珠,略微有些塌陷的眼眶,是一双南国妇女特有的眼睛。她的祖籍是中山县,是一个道地的广东人。她会说一口纯正的广东话,但却不愿教会好的孩子们,她讨厌上海人为此而辱骂自己的骨肉为广东佬。她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勤勉尽职的永安公司会计师,我的母亲她有三个弟妹,全是大学毕业生,而且是各有成就。她的大弟是懂洋文又懂粤语的国际旅行社经理,是个打过洋鬼子的老干部,大弟媳是大学里的教授。她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军人。她的妹夫是济南军区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她的小弟呢,对政界、军界不感兴趣,埋头学业,从研究生变成了工程师。你谅必料想我的母亲也在上海大都市中受过高等教育,却并不然,她是在街妇巷妪的培育中长大的。
我的妹妹对家族史很有研究,她总是在大人们那里打听家族的变迁情况。是妹妹告诉我:外祖母小时候生活在香港。外祖母的外公原先是世代经商的富门贵胄。后来家境破落,他卖过甘蔗,也开过鸡鸭血店。外祖母的父母都生活在香港,家中至今还保存着一张外祖母的母亲在香港拍摄的照片,那时,照相术传入中国不久。
为什么外祖母会嫁给生活在广东中山的外祖父呢?原来,当时的外公正准备移民美国。他们都想移居美国,也就早早结了婚,那年,他们都是十八岁。
外祖父的父亲一直生活在美国,他是过继给自己的姑父后,从广东中山移民美国夏威夷。外祖父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我叫外祖父的弟弟为二叔公,叫外祖父的妹妹为姑婆。二叔公和姑妈都居住在上海虹口,那是漂亮的小洋楼。
当时,外祖父香港永安公司谋职。香港设永安公司创建于1907年初设于澳大利亚悉尼,称永安果栏。
外祖父外祖母婚后的第二年就在香港生下了我的母亲。没想到,外祖父生下我母亲的第二年,外公的母亲也要生孩子了,结果是遇到了难产,外祖父的母亲在生产时去世了,但给外公留下了一个弟弟。
外祖父的小弟被他的父亲接到了美国。不久,外祖父的父亲又娶了妻子。外祖父的父亲在美国开了家中国餐馆,经济上不成问题,但由于他新娶了妻子,原妻所生的三个孩子,也就同时失去了去美国生活的机会。
但是,外祖父的继母非常和善,经常托人从美国带些衣料等送给继子继女等小辈。
失去了生母,又与父亲远隔重洋的外祖父,那时已经三十岁了。外祖父的父亲要他勇敢而坚强地挑起了这个家。
外祖父的父亲与郭乐、郭泉是同乡,也是经商好友。香港永安公司是当时最著名的一家百货商店。郭乐、郭泉在澳洲发迹后,准备将香港永安公司业务拓展到上海,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创办上海永安公司。
民国5年,郭氏兄弟以每年5万两白银高额租金从哈同手里租得南京路浙江路口8亩15分1厘8毫地皮,建造一栋英式6层巍峨的永安大厦,同马路对面的先施公司相对,铺面商场全部马赛克地坪,楼上均铺打蜡地板,营业面积达1万几千元港币。民国21年,永安公司又买下紧靠浙江路晚清建造的新新舞台,新建一栋19层流线型永安新厦,在第4层凌空架起2座封闭式天桥,与西边永安公司连接,东西2处人员可以从“空中通道”来往。
永安公司的十九层大楼是南京东路上仅次于国际饭店的第二高楼。当年,永安公司高楼上的霓虹灯在晚间特别璀璨夺目,红色的英文字,绿色的中文字,交替隐现,给夜上海平添了几分景色。由于老板是广东人,永安公司一千余名职工几乎是清一色的广东人。
外祖父的父亲向郭乐、郭泉举荐了自己的长子到上海永安公司工作。这个长子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父熟读四书五经,还精通英语,善于经营。当时外祖父在香港永安公司任财务,郭乐、郭泉就安排外祖父担任上海永安公司商场低楼区域的财务总管。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工作。
外祖父变卖了有的家产,包括住房和红木家具,他带着外祖母和我的母亲就离开了香港,一起去了上海。那年,我的母亲才十岁。
不久,外祖父又将他的弟妹也一起接到了上海。比我母亲年长6岁的二叔公,时年20岁,我的姑婆才16岁。
姑婆的姨妈有一个女儿,婚后不久得肺病死了。姑婆的姨妈不希望自己的女婿再娶别人为妻,就将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自己的女婿。这个外甥女就是我的姑婆,也是我母亲的姑母。
我们叫姑婆的丈夫为姑公。姑公前妻生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大表姑了。

2

外祖父与郭泉的儿子郭琳爽相知。郭琳爽(1896年-1974年),又名启棠,与外祖父同为广东广州府香山县(今中山)人。郭琳爽于1921年岭南大学毕业,获农学士学位。不久,被派往欧美各国考察商情,回国后,于民国11年正式担任香港永安公司署监督,协助其父郭泉管理企业。外祖父与郭琳爽曾经是同事。
民国12~16年期间,郭琳爽先后赴英、美、德、日等国采购商品,学习国外商业企业的经验并了解国际市场动向。民国18年被其伯父香港永安公司总监督郭乐指名调到上海永安公司担任副经理,民国22年升任总经理。
外祖父自己在永安公司当了帐房先生,他凭借与郭泉的儿子郭琳爽的友好关系,将其弟弟、妹妹和妹夫都引入了永安公司工作。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公在永安公司的雨具部当了经理。姑也安排在永安公司工作,主要是负责南货部和羊毛衫部的业务。我的外祖父家族,从此就与永安公司有着不解之缘了。
那时上海永安公司商场中部门分得很细,有四十余个之多。还有大规模的副业,七重天、大东旅社、舞厅、茶室、天韵楼之类。七重天当时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酒楼,因设在大楼的第七层,故有此名。七重天配置一色的火车座、弹簧椅,每张桌上都有红色的台灯,餐厅里还附设一个小小的舞池,当时对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公子哥儿颇有吸引力。
据说,当初郭氏兄弟为永安公司选择建造地址时煞费苦心,为弄清南京路两侧到底哪边人多,便亲自坐镇五龙日升楼茶馆,然后指派两名手下各守于南京路上的一南一北,身边每过一个行人即往口袋里透一粒豆子,到晚上在分别清点各自口袋里的豆子以比较人流量的多少。经过几天的测定,最后得出南京路南侧的人流量高于北侧的结论。于是,郭氏兄弟相互击掌,拍板决定永安大楼坐南朝北,就造在先施公司的对面
“永安公司开幕预告”在《申报》商连续刊登了长达半个月,郭氏兄弟先进的策划为永安公司带来了市民们的踊跃购买盛况。原先准备销售两个月的货,仅过20天就出现脱销,公司只得急电香港。
永安公司的成功背后也有着阴云。犹太人哈同在1916年将地皮租给了郭氏兄弟,其条件苛刻之极:年租5万两白银,30租期满后须将地皮连同永安大楼一并归还。为不至于失去永安,1930年郭家又在永安东侧修建19层高的永安新楼,预备作为未来的新永安使用,两楼之间还造起了别致的空中走廊,即今天的七重天宾馆和华侨商店。1945年,郭琳爽(郭氏家族第二代接班人)与哈同养子乔治·哈同谈判成功,以112.5万元购回了永安,而整整30年郭家也向哈同付出了高达150万两白银的租金!最后,郭琳爽说“我们永安跟哈同家族宾主30年,到今天算是功德圆满!”
民国23年,在永安公司筹设国货商场,维持半年有余。次年再次筹备并在报上刊登征求国货启事,应征厂商计1000余家,因八一三抗战爆发而流产。
由于外祖父家境条件优越,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大舅在校期间接受了中共地下党的教育,后来秘密参加了新四军,加入了共产党。
五卅运动抵制洋货,永安公司便开辟国货货源,并参加罢市;“八·一三”抗战,永安公司虽被日军炮弹震碎了全部的门窗玻璃,依然捐献钱物,支持抗战
上海解放前夕,郭琳爽常与外祖父商议未来的前途。外祖父因为受大舅的影响,对郭琳爽就谈起了一些关于共产党的事。
上海解放,富商大亨纷纷外逃,当时的经营人郭林爽拒绝了父亲的包机,坚持留沪1949年5月26日,郭琳爽没有回家,而是留在了新永安大厦15楼的办公室里。清晨,他听到窗外有些声响,发现街道上有一排排席地而卧的解放军战士,怀里抱着枪,身着灰布军装。
上海解放时,郭琳爽与外祖父配合中共地下组织保护企业,将其完整地交给人民。外祖父代表公司递交了全部经营账册。
1949年起郭琳爽连续多次任上海市环球货品商业同业公会主任委员。1951年2月当选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第一届执行委员。1956年1月,永安公司在上海百货业中第一家实行公私合营,郭琳爽担任公私合营永安公司总经理。外祖父也一直在永安公司任职。
郭琳爽全权主管上海永安公司其间,深明“创业之维艰,守成之不易”,注重经销商品的质量,使销售和利润数十年高居同业之首。1918年上海永安公司开业 ,确立以经营环球百货为主的经营方针,并附设旅馆、酒楼、茶室、游乐场及银业部。后陆续在英、美、日等国设办庄采办百货,组织土特产出口。至30年代,永安公司跃居上海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之首,在中国和世界享有良好声誉。永安公司在管理上重视进货和资本积累,讲究经营和服务,以“顾客永远是对的”为信条,并重视销售国货。永安百货公司与永安纺织印染公司等共同构成永安资本集团。1956年永安百货公司公私合营 ,1966年实行国营,1969年改名上海第十百货商店。1988年在改革中,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对商场进行全面改建和装修,同时更名为上海华联商厦。公司创建于1918年,历经上海永安公司,上海第十百货商店,上海华联商厦,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高档百货商店。

3

我的外祖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热情的女子,她和我的外祖父同龄,全都属鼠。外祖父出生于1900年4月11日,外祖母比外祖父大一个月,出生在同年的3月11日。外祖父的祖籍是广东中山翠享村。
外祖母出生于香港一个著名中医世界家。我至今保留了她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外祖母的母亲的半身照,那张照片是照相术刚传入香港时拍摄的,可见外祖母家的生活状况很优越。外祖母的弟弟家在香港开设了一家“郑荣药局”。
外祖父10岁时,也就是1910年,他的父亲远涉重洋,从此定居在美国。而我的母亲也是在10岁时,从香港迁居到上海。母亲出生于1920年10月1日。母亲不承认这个出生的日期,总说是我的父亲故意将她的生日改在了国庆节。经查,母亲的生日按农历是8月18日,中秋后的第三天,但按阳历算,父亲没算错。
外祖父的性格看上去很柔和,优雅。平时很注重修饰自己的头发、眉须、衣着,就连举止行动也十分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外祖父十分敬重读书人,看重知识和学问。不然,在我外祖父的桌案上是绝对不会搁置那本中华书局印行的《辞海》。那是一本由黎锦熙先生作序的《辞海》。除了传统中国文化,由于外祖父长期生活在香港,由于营商和交际关系,他还能流利地说英语。
但是,我的外祖父还有另一面的性格,他喜欢习棒舞拳,当然全为健身而已。他是人民公园的常客,他在那里教授别人练武,也带我去过。文革时期,禁止在公园里习武,红卫兵不断推掇他,对他发出吼叫。外祖父似乎被这些红卫兵推来推去地,受到了羞辱。他从此不再去公园练武了。但他愤怒地对我说:“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以为占了便宜,回家后非吐血不可!”这时,我才知道,外祖父练的功一定很厉害,他故意被人推掇时,其实在发功教训这些毛孩子了。
在家里,外祖父走路时步履安详,说话和气。也常带我到上海著名的大三元酒家吃广东早点和喝早茶。但是外祖母没能阻止外祖父的酗酒恶习,以至最终外祖父是殁于酒杯之中。
    外祖母长得十分娇小,年轻时出类拔萃的美貌,曾赢得路人回头三顾。但她遵守古老的传统,把忠贞献于外祖父,按照九洲风习管理家政,她从来不准孩子们和大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尤其不允许吃得过饱而发呆。这种家规也沿袭到我的母亲,包括我的兄妹在内,只能坐小板凳围着大板凳用餐。
在外祖母的家政中,女孩子只有料理家务、照管弟妹的责任,唯有男孩子才是振兴家族的栋梁。当然,男孩子必须刻苦攻读,才能榜上有名,腾飞有日。
在外祖母严格的家教中,我的母亲没有修完小学的课程,便在家里带弟妹,洗衣缝裤。其实,母亲念的小学课程,也只是女红课,是学习制绣、编织、裁剪,母亲的手艺,恐怕也就得力于女红课的启蒙教习。母亲在锅盆碗盏中闲荡着辰光,也在针线剪尺中打发了少女的年华。正是家传的信念:“女人应该学会料理家政”,使母亲数十年来跳不开家庭妇女的圈子。
唯中国革命的胜利使外祖母的传统家政发生了动摇,促使她不再阻拦她的小女儿去北京人民大学深造,但是对于母亲的教诲,依旧按照古老的传统、九洲的风习延续着。这倒并非全怪外祖母的顽固,其中缘由却是母亲已习惯成自然了,她自己并不希冀改变自己的地位。她心安理得地愿意继续滞留在家庭之中,滞留在那些靠丈夫养家活口的女人堆里。

4

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出生于1920年,小时候,家境并不好。
我的祖父是个精明的老头,在上海开了一爿纸扎店,专门制作花圈、锡箔和纸人纸马,还有纸箱纸柜等祭品。他的纸扎技术很高明,那些纸人纸马都扎得惟妙惟肖,因此,远近来买祭品的人也不少,可是,后来社会上提倡“民主”与“科学”,买祭品的人也就不常来登门了。有一次,祖父突然看到一幅元宵图,图上有明代画家唐伯虎的题诗: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踏春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祖父灵机一动,便把扎纸店的纸扎项目扩大了,经营起彩灯业务。
    祖父自从扩大了彩灯经营,生意渐渐兴隆起来,他的彩灯制作也日益多姿多彩,其中仿制的福州花篮灯,巧妙地融合了彩塑的艺术,结构非常新颖。仿制的苏州夹纱灯,以剡纸刻成花、竹、禽鸟等图案,内外用轻绡裱糊,色彩柔和、精致美观,甚是畅销。在祖父的彩灯制作中,尤为顾客赞赏的是金鱼壁灯,这是上海都市的传统彩灯工艺,壁灯以金鱼在水中嬉戏为主,周围点缀着嫩绿的轻纱,使壁灯的整个画面仿佛处在碧水荡漾之中。
    尽管祖父有高超的扎彩灯的手艺,但寻常百姓又哪能天天过元宵、买彩灯呢?没有兴隆多久的纸扎店便日益走下坡路了。父亲小学毕业后,也就只得被迫辍学,跟着祖父,在店里帮起活来。
    父亲很聪明,对扎灯技艺一学就会,而且还能扎普贤文殊佛骑狮子、骑白象灯,还能挑选大个鲜桔做成桔灯,在父亲扎的彩灯中多有书画,因为他的绘画基本功不错,加上还有一手较好的毛笔字。父亲的篾丝灯、走马灯、狮子类、老虎灯、兔子灯真是五光十色、玲珑剔透;嫦娥奔月灯、天女散花灯、武松打虎灯和孙悟空大闹天宫灯更是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但是我的大伯和叔父却不乐意干这纸扎活儿,为此常常挨打。祖父也就特别爱我父亲,有时就偷偷地给他一点零用钱。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的父亲在年轻时还演过戏呢。
    在祖父家附近有一个剧团,那时常演话剧。父亲也就拿着祖父给他的零用钱去买门票,看了一次又一次。他被话剧迷住了。久而久之,他和剧团里的人搞熟了,开始帮他们画布景,不久,居然也登上了舞台,演起话剧来了。父亲常得意地说:“那时,我常和李绮年、白云、邵华等在一起玩。”父亲还给我看过一张他在话剧《孔子》中饰演子路的剧照,可惜,这张剧照早丢失了。
    后来,祖父染上了重病。母亲整日提心吊胆,求神问卜都不顶事。祖父去世不久,祖母也离开了人间。大伯撇下我父亲和我的叔父,跑到虹口开了一个杂货铺,家里只剩下父亲维持这爿已经毫无生气的纸扎店。
    还是父亲帮着祖父扎纸祭品时候,店门口常有一个姑娘抱着她的弟弟来玩耍。那姑娘有时也到店里来看我父亲扎彩灯,渐渐地他俩成了好朋友,不久就结婚了,那个姑娘就是我的母亲。
父母结婚后不到两年,生下了我的大哥,大哥不足一个月就得肺痨死了。又过了一年,也就是母亲生下我二哥的时候,我的父亲把纸扎店关闭了,和我母亲一起抱着哥哥住到了我外祖父家。以后,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父亲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那种无法摆脱的沉重负担和痛苦,总是牢牢地压在他的心头。父亲怎么办呢?被现实褫去了生活的权利,再也抬不起头来。

5

    上海黄河路被夜的黑幕遮盖住了,屋顶、街树,连一点轮廓也显现不出来。唯有夜的风,在黑沉沉的都市,狭小的弄堂里,蹿来蹿去,就象幽灵一样,不时地呜咽着,使漆黑一团的贫民区更显得悲怆、凄凉!
    就在这样漆黑而毫无生气的子夜,母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看见父亲轻轻起了床,披上那件旧褂子出了房门。一家人都惊慌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就听见父亲领进来一个人,在厨房里低声地谈起话来。母亲和外祖母胆怯地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听着,后来听到那是我大舅的声音,才放心了。大舅原先在圣约翰大学学习,在毕业前夕,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突然就一直没有回过家。这么漆黑的子夜,他来干什么呢?
   “你走吗?”大舅的声音。
   “走是想走,但你不会觉得这样来得太突兀吗……我平素并没有这样贸然作出决定的习惯……但是和你……”
    父亲有点儿讷讷了,他伸手从桌上取了酒瓶,慢慢地旋开瓶盖,又在碗柜里取出一只带蓝花边的白色磁碗,缓缓地将酒瓶里的白酒倾倒在磁碗里:“让我再鼓一点勇气。”父亲微笑着对大舅说:“只是我想,我走了之后,这个家该怎么办?”
    “家?大丈夫当为国效劳,要知道,我们从事的是人类最有意义的事。你不要再缄默了,也不要再被个这束缚了自己的前程……”
    “走!”
    父亲下定决心,是刚才喝的白酒壮了胆,或者是他另有盘算,反正,父亲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了。
   “好,太好了,一言为定,你先到扬州,然后再来找我……”大舅站了起来。
    大舅又让父亲把外祖父叫来了。外祖父的头和手衰弱得发抖,模样十分难看,一场纠缠不清的疟疾,使得他至今呼吸困难。桌子上堆满了他的帐册、信笺和纸袋,就象纸垒的坟山,简直可以说,外祖父整天就是埋在这坟山里头过日子。外祖父是当时永安公司的一楼财务主管,在那个时代,也够得上是一个好职位了。现在外祖父倚靠着桌子,倚靠着那些没有一丝儿生气的阴森森的帐本坟山,抬起了颤抖的右手,指着大舅:
    “你,你又要捣什么鬼?放着名牌大学,不好好念书,又是拆散他们夫妇,你们这样搞行吗?就靠你们这几个书生,也想当李膺、陈蕃?现在这年头,国家的事,谁管得了?你们只要维护好自己的身家财产就行了!”这些话其实是说给父亲听的。
望着外祖父挂在嘴角边的唾沫,父亲止不住心颤肉跳,站在一边,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父亲自从失去工作后,在外祖父面前就一直是弱者,外祖父虽然从未挖苦过父亲,但落魄的父亲脸色是灰白的,嘴唇常常紧闭着,即使用餐,也是匆匆地将米粒填进嘴里,既不敢多填几粒,也不敢老是让嘴巴张着。
果外祖父问:“近来找到工作了吗?”
父亲答不出,只得闭紧嘴唇,把眼睛望到灰色的积满尘污的墙壁上去。只有被逼不过时,才凄然答道:“我再去试试看。”
    整个屋子突然象凝固了的汽油,虽然没有喧腾,但随时会燃烧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但也快要亮了。
父亲对母亲说:“我也要走了,也许很久很久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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