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日照(1950-10摄于沈阳)
1
在繁杂的上海都市,有一条并不引人注目的弄堂,这条弄堂,有个雅名,叫做“巨星里”。那是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叶时期的故事。在巨星里石库门楼的天井内,零零乱乱地靠着墙根摆开,其中一把连竹色也基本褪尽了的小竹椅,前边右腿已经折断了,用细铁丝绑了根木棍勉强支撑着。小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熟练地打着毛衣。她年龄五十出了头,脸色蜡黄,躯体单薄,右眼角下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她的大而富有表情的乌黑眼珠,略微有些塌陷的眼眶,是一双南国妇女特有的眼睛。她的祖籍是中山县,是一个道地的广东人。她会说一口纯正的广东话,但却不愿教会好的孩子们,她讨厌上海人为此而辱骂自己的骨肉为广东佬。她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勤勉尽职的永安公司会计师,我的母亲她有三个弟妹,全是大学毕业生,而且是各有成就。她的大弟是懂洋文又懂粤语的国际旅行社经理,是个打过洋鬼子的老干部,大弟媳是大学里的教授。她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军人。她的妹夫是济南军区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她的小弟呢,对政界、军界不感兴趣,埋头学业,从研究生变成了工程师。你谅必料想我的母亲也在上海大都市中受过高等教育,却并不然,她是在街妇巷妪的培育中长大的。
我的妹妹对家族史很有研究,她总是在大人们那里打听家族的变迁情况。是妹妹告诉我:外祖母小时候生活在香港。外祖母的外公原先是世代经商的富门贵胄。后来家境破落,他卖过甘蔗,也开过鸡鸭血店。外祖母的父母都生活在香港,家中至今还保存着一张外祖母的母亲在香港拍摄的照片,那时,照相术传入中国不久。
为什么外祖母会嫁给生活在广东中山的外祖父呢?原来,当时的外公正准备移民美国。他们都想移居美国,也就早早结了婚,那年,他们都是十八岁。
外祖父的父亲一直生活在美国,他是过继给自己的姑父后,从广东中山移民美国夏威夷。外祖父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我叫外祖父的弟弟为二叔公,叫外祖父的妹妹为姑婆。二叔公和姑妈都居住在上海虹口,那是漂亮的小洋楼。
当时,外祖父在香港永安公司谋职。香港设永安公司创建于1907年,初设于澳大利亚悉尼,称永安果栏。
外祖父外祖母婚后的第二年就在香港生下了我的母亲。没想到,外祖父生下我母亲的第二年,外公的母亲也要生孩子了,结果是遇到了难产,外祖父的母亲在生产时去世了,但给外公留下了一个弟弟。
外祖父的小弟被他的父亲接到了美国。不久,外祖父的父亲又娶了妻子。外祖父的父亲在美国开了家中国餐馆,经济上不成问题,但由于他新娶了妻子,原妻所生的三个孩子,也就同时失去了同去美国生活的机会。
但是,外祖父的继母非常和善,经常托人从美国带些衣料等送给继子继女等小辈。
失去了生母,又与父亲远隔重洋的外祖父,那时已经三十岁了。外祖父的父亲要他勇敢而坚强地挑起了这个家。
外祖父的父亲与郭乐、郭泉是同乡,也是经商好友。香港永安公司是当时最著名的一家百货商店。郭乐、郭泉在澳洲发迹后,准备将香港永安公司业务拓展到上海,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创办上海永安公司。
民国5年,郭氏兄弟以每年5万两白银高额租金从哈同手里租得南京路浙江路口8亩15分1厘8毫地皮,建造一栋英式6层巍峨的永安大厦,同马路对面的先施公司相对,铺面商场全部马赛克地坪,楼上均铺打蜡地板,营业面积达1万几千元港币。民国21年,永安公司又买下紧靠浙江路晚清建造的新新舞台,新建一栋19层流线型永安新厦,在第4层凌空架起2座封闭式天桥,与西边永安公司连接,东西2处人员可以从“空中通道”来往。
永安公司的十九层大楼是南京东路上仅次于国际饭店的第二高楼。当年,永安公司高楼上的霓虹灯在晚间特别璀璨夺目,红色的英文字,绿色的中文字,交替隐现,给夜上海平添了几分景色。由于老板是广东人,永安公司一千余名职工几乎是清一色的广东人。
外祖父的父亲向郭乐、郭泉举荐了自己的长子到上海永安公司工作。这个长子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父熟读四书五经,还精通英语,善于经营。当时外祖父在香港永安公司任财务,郭乐、郭泉就安排外祖父担任上海永安公司商场低楼区域的财务总管。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工作。
外祖父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包括住房和红木家具,他带着外祖母和我的母亲就离开了香港,一起去了上海。那年,我的母亲才十岁。
不久,外祖父又将他的弟妹也一起接到了上海。比我母亲年长6岁的二叔公,时年20岁,我的姑婆才16岁。
姑婆的姨妈有一个女儿,婚后不久得肺病死了。姑婆的姨妈不希望自己的女婿再娶别人为妻,就将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自己的女婿。这个外甥女就是我的姑婆,也是我母亲的姑母。
我们叫姑婆的丈夫为姑公。姑公前妻生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大表姑了。
2
外祖父与郭泉的儿子郭琳爽相知。郭琳爽(1896年-1974年),又名启棠,与外祖父同为广东广州府香山县(今中山)人。郭琳爽于1921年岭南大学毕业,获农学士学位。不久,被派往欧美各国考察商情,回国后,于民国11年正式担任香港永安公司署监督,协助其父郭泉管理企业。外祖父与郭琳爽曾经是同事。
外祖父自己在永安公司当了帐房先生,他凭借与郭泉的儿子郭琳爽的友好关系,将其弟弟、妹妹和妹夫都引入了永安公司工作。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公在永安公司的雨具部当了经理。姑夫也安排在永安公司工作,主要是负责南货部和羊毛衫部的业务。我的外祖父家族,从此就与永安公司有着不解之缘了。
那时上海永安公司商场中部门分得很细,有四十余个之多。还有大规模的副业,七重天、大东旅社、舞厅、茶室、天韵楼之类。七重天当时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酒楼,因设在大楼的第七层,故有此名。七重天配置一色的火车座、弹簧椅,每张桌上都有红色的台灯,餐厅里还附设一个小小的舞池,当时对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公子哥儿颇有吸引力。
据说,当初郭氏兄弟为永安公司选择建造地址时煞费苦心,为弄清南京路两侧到底哪边人多,便亲自坐镇五龙日升楼茶馆,然后指派两名手下各守于南京路上的一南一北,身边每过一个行人即往口袋里透一粒豆子,到晚上在分别清点各自口袋里的豆子以比较人流量的多少。经过几天的测定,最后得出南京路南侧的人流量高于北侧的结论。于是,郭氏兄弟相互击掌,拍板决定永安大楼坐南朝北,就造在先施公司的对面。
“永安公司开幕预告”在《申报》商连续刊登了长达半个月,郭氏兄弟先进的策划为永安公司带来了市民们的踊跃购买盛况。原先准备销售两个月的货,仅过20天就出现脱销,公司只得急电香港。
永安公司的成功背后也有着阴云。犹太人哈同在1916年将地皮租给了郭氏兄弟,其条件苛刻之极:年租5万两白银,30租期满后须将地皮连同永安大楼一并归还。为不至于失去永安,1930年郭家又在永安东侧修建19层高的永安新楼,预备作为未来的新永安使用,两楼之间还造起了别致的空中走廊,即今天的七重天宾馆和华侨商店。1945年,郭琳爽(郭氏家族第二代接班人)与哈同养子乔治·哈同谈判成功,以112.5万元购回了永安,而整整30年郭家也向哈同付出了高达150万两白银的租金!最后,郭琳爽说“我们永安跟哈同家族宾主30年,到今天算是功德圆满!”
民国23年,在永安公司筹设国货商场,维持半年有余。次年再次筹备并在报上刊登征求国货启事,应征厂商计1000余家,因八一三抗战爆发而流产。
由于外祖父家境条件优越,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大舅在校期间接受了中共地下党的教育,后来秘密参加了新四军,加入了共产党。
五卅运动抵制洋货,永安公司便开辟国货货源,并参加罢市;“八·一三”抗战,永安公司虽被日军炮弹震碎了全部的门窗玻璃,依然捐献钱物,支持抗战。
上海解放前夕,郭琳爽常与外祖父商议未来的前途。外祖父因为受大舅的影响,对郭琳爽就谈起了一些关于共产党的事。
上海解放,富商大亨纷纷外逃,当时的经营人郭林爽拒绝了父亲的包机,坚持留沪。1949年5月26日,郭琳爽没有回家,而是留在了新永安大厦15楼的办公室里。清晨,他听到窗外有些声响,发现街道上有一排排席地而卧的解放军战士,怀里抱着枪,身着灰布军装。
上海解放时,郭琳爽与外祖父配合中共地下组织保护企业,将其完整地交给人民。外祖父代表公司递交了全部经营账册。
1949年起郭琳爽连续多次任上海市环球货品商业同业公会主任委员。1951年2月当选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第一届执行委员。1956年1月,永安公司在上海百货业中第一家实行公私合营,郭琳爽担任公私合营永安公司总经理。外祖父也一直在永安公司任职。
郭琳爽全权主管上海永安公司其间,深明“创业之维艰,守成之不易”,注重经销商品的质量,使销售和利润数十年高居同业之首。1918年上海永安公司开业 ,确立以经营环球百货为主的经营方针,并附设旅馆、酒楼、茶室、游乐场及银业部。后陆续在英、美、日等国设办庄采办百货,组织土特产出口。至30年代,永安公司跃居上海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之首,在中国和世界享有良好声誉。永安公司在管理上重视进货和资本积累,讲究经营和服务,以“顾客永远是对的”为信条,并重视销售国货。永安百货公司与永安纺织印染公司等共同构成永安资本集团。1956年永安百货公司公私合营 ,1966年实行国营,1969年改名上海第十百货商店。1988年在改革中,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对商场进行全面改建和装修,同时更名为上海华联商厦。公司创建于1918年,历经上海永安公司,上海第十百货商店,上海华联商厦,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高档百货商店。
3
我的外祖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热情的女子,她和我的外祖父同龄,全都属鼠。外祖父出生于1900年4月11日,外祖母比外祖父大一个月,出生在同年的3月11日。外祖父的祖籍是广东中山翠享村。
外祖母出生于香港一个著名中医世界家。我至今保留了她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外祖母的母亲的半身照,那张照片是照相术刚传入香港时拍摄的,可见外祖母家的生活状况很优越。外祖母的弟弟家在香港开设了一家“郑荣药局”。
外祖父10岁时,也就是1910年,他的父亲远涉重洋,从此定居在美国。而我的母亲也是在10岁时,从香港迁居到上海。母亲出生于1920年10月1日。母亲不承认这个出生的日期,总说是我的父亲故意将她的生日改在了国庆节。经查,母亲的生日按农历是8月18日,中秋后的第三天,但按阳历算,父亲没算错。
外祖父的性格看上去很柔和,优雅。平时很注重修饰自己的头发、眉须、衣着,就连举止行动也十分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外祖父十分敬重读书人,看重知识和学问。不然,在我外祖父的桌案上是绝对不会搁置那本中华书局印行的《辞海》。那是一本由黎锦熙先生作序的《辞海》。除了传统中国文化,由于外祖父长期生活在香港,由于营商和交际关系,他还能流利地说英语。
但是,我的外祖父还有另一面的性格,他喜欢习棒舞拳,当然全为健身而已。他是人民公园的常客,他在那里教授别人练武,也带我去过。文革时期,禁止在公园里习武,红卫兵不断推掇他,对他发出吼叫。外祖父似乎被这些红卫兵推来推去地,受到了羞辱。他从此不再去公园练武了。但他愤怒地对我说:“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以为占了便宜,回家后非吐血不可!”这时,我才知道,外祖父练的功一定很厉害,他故意被人推掇时,其实在发功教训这些毛孩子了。
在家里,外祖父走路时步履安详,说话和气。也常带我到上海著名的大三元酒家吃广东早点和喝早茶。但是外祖母没能阻止外祖父的酗酒恶习,以至最终外祖父是殁于酒杯之中。
外祖母长得十分娇小,年轻时出类拔萃的美貌,曾赢得路人回头三顾。但她遵守古老的传统,把忠贞献于外祖父,按照九洲风习管理家政,她从来不准孩子们和大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尤其不允许吃得过饱而发呆。这种家规也沿袭到我的母亲,包括我的兄妹在内,只能坐小板凳围着大板凳用餐。
在外祖母的家政中,女孩子只有料理家务、照管弟妹的责任,唯有男孩子才是振兴家族的栋梁。当然,男孩子必须刻苦攻读,才能榜上有名,腾飞有日。
在外祖母严格的家教中,我的母亲没有修完小学的课程,便在家里带弟妹,洗衣缝裤。其实,母亲念的小学课程,也只是女红课,是学习制绣、编织、裁剪,母亲的手艺,恐怕也就得力于女红课的启蒙教习。母亲在锅盆碗盏中闲荡着辰光,也在针线剪尺中打发了少女的年华。正是家传的信念:“女人应该学会料理家政”,使母亲数十年来跳不开家庭妇女的圈子。
唯中国革命的胜利使外祖母的传统家政发生了动摇,促使她不再阻拦她的小女儿去北京人民大学深造,但是对于母亲的教诲,依旧按照古老的传统、九洲的风习延续着。这倒并非全怪外祖母的顽固,其中缘由却是母亲已习惯成自然了,她自己并不希冀改变自己的地位。她心安理得地愿意继续滞留在家庭之中,滞留在那些靠丈夫养家活口的女人堆里。
4
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出生于1920年,小时候,家境并不好。
我的祖父是个精明的老头,在上海开了一爿纸扎店,专门制作花圈、锡箔和纸人纸马,还有纸箱纸柜等祭品。他的纸扎技术很高明,那些纸人纸马都扎得惟妙惟肖,因此,远近来买祭品的人也不少,可是,后来社会上提倡“民主”与“科学”,买祭品的人也就不常来登门了。有一次,祖父突然看到一幅元宵图,图上有明代画家唐伯虎的题诗: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踏春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祖父灵机一动,便把扎纸店的纸扎项目扩大了,经营起彩灯业务。
祖父自从扩大了彩灯经营,生意渐渐兴隆起来,他的彩灯制作也日益多姿多彩,其中仿制的福州花篮灯,巧妙地融合了彩塑的艺术,结构非常新颖。仿制的苏州夹纱灯,以剡纸刻成花、竹、禽鸟等图案,内外用轻绡裱糊,色彩柔和、精致美观,甚是畅销。在祖父的彩灯制作中,尤为顾客赞赏的是金鱼壁灯,这是上海都市的传统彩灯工艺,壁灯以金鱼在水中嬉戏为主,周围点缀着嫩绿的轻纱,使壁灯的整个画面仿佛处在碧水荡漾之中。
尽管祖父有高超的扎彩灯的手艺,但寻常百姓又哪能天天过元宵、买彩灯呢?没有兴隆多久的纸扎店便日益走下坡路了。父亲小学毕业后,也就只得被迫辍学,跟着祖父,在店里帮起活来。
父亲很聪明,对扎灯技艺一学就会,而且还能扎普贤文殊佛骑狮子、骑白象灯,还能挑选大个鲜桔做成桔灯,在父亲扎的彩灯中多有书画,因为他的绘画基本功不错,加上还有一手较好的毛笔字。父亲的篾丝灯、走马灯、狮子类、老虎灯、兔子灯真是五光十色、玲珑剔透;嫦娥奔月灯、天女散花灯、武松打虎灯和孙悟空大闹天宫灯更是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但是我的大伯和叔父却不乐意干这纸扎活儿,为此常常挨打。祖父也就特别爱我父亲,有时就偷偷地给他一点零用钱。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的父亲在年轻时还演过戏呢。
在祖父家附近有一个剧团,那时常演话剧。父亲也就拿着祖父给他的零用钱去买门票,看了一次又一次。他被话剧迷住了。久而久之,他和剧团里的人搞熟了,开始帮他们画布景,不久,居然也登上了舞台,演起话剧来了。父亲常得意地说:“那时,我常和李绮年、白云、邵华等在一起玩。”父亲还给我看过一张他在话剧《孔子》中饰演子路的剧照,可惜,这张剧照早丢失了。
后来,祖父染上了重病。母亲整日提心吊胆,求神问卜都不顶事。祖父去世不久,祖母也离开了人间。大伯撇下我父亲和我的叔父,跑到虹口开了一个杂货铺,家里只剩下父亲维持这爿已经毫无生气的纸扎店。
还是父亲帮着祖父扎纸祭品时候,店门口常有一个姑娘抱着她的弟弟来玩耍。那姑娘有时也到店里来看我父亲扎彩灯,渐渐地他俩成了好朋友,不久就结婚了,那个姑娘就是我的母亲。
父母结婚后不到两年,生下了我的大哥,大哥不足一个月就得肺痨死了。又过了一年,也就是母亲生下我二哥的时候,我的父亲把纸扎店关闭了,和我母亲一起抱着哥哥住到了我外祖父家。以后,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父亲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那种无法摆脱的沉重负担和痛苦,总是牢牢地压在他的心头。父亲怎么办呢?被现实褫去了生活的权利,再也抬不起头来。
5
上海黄河路被夜的黑幕遮盖住了,屋顶、街树,连一点轮廓也显现不出来。唯有夜的风,在黑沉沉的都市,狭小的弄堂里,蹿来蹿去,就象幽灵一样,不时地呜咽着,使漆黑一团的贫民区更显得悲怆、凄凉!
就在这样漆黑而毫无生气的子夜,母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看见父亲轻轻起了床,披上那件旧褂子出了房门。一家人都惊慌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就听见父亲领进来一个人,在厨房里低声地谈起话来。母亲和外祖母胆怯地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听着,后来听到那是我大舅的声音,才放心了。大舅原先在圣约翰大学学习,在毕业前夕,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突然就一直没有回过家。这么漆黑的子夜,他来干什么呢?
“你走吗?”大舅的声音。
“走是想走,但你不会觉得这样来得太突兀吗……我平素并没有这样贸然作出决定的习惯……但是和你……”
父亲有点儿讷讷了,他伸手从桌上取了酒瓶,慢慢地旋开瓶盖,又在碗柜里取出一只带蓝花边的白色磁碗,缓缓地将酒瓶里的白酒倾倒在磁碗里:“让我再鼓一点勇气。”父亲微笑着对大舅说:“只是我想,我走了之后,这个家该怎么办?”
“家?大丈夫当为国效劳,要知道,我们从事的是人类最有意义的事。你不要再缄默了,也不要再被个这束缚了自己的前程……”
“走!”
父亲下定决心,是刚才喝的白酒壮了胆,或者是他另有盘算,反正,父亲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了。
“好,太好了,一言为定,你先到扬州,然后再来找我……”大舅站了起来。
大舅又让父亲把外祖父叫来了。外祖父的头和手衰弱得发抖,模样十分难看,一场纠缠不清的疟疾,使得他至今呼吸困难。桌子上堆满了他的帐册、信笺和纸袋,就象纸垒的坟山,简直可以说,外祖父整天就是埋在这坟山里头过日子。外祖父是当时永安公司的一楼财务主管,在那个时代,也够得上是一个好职位了。现在外祖父倚靠着桌子,倚靠着那些没有一丝儿生气的阴森森的帐本坟山,抬起了颤抖的右手,指着大舅:
“你,你又要捣什么鬼?放着名牌大学,不好好念书,又是拆散他们夫妇,你们这样搞行吗?就靠你们这几个书生,也想当李膺、陈蕃?现在这年头,国家的事,谁管得了?你们只要维护好自己的身家财产就行了!”这些话其实是说给父亲听的。
望着外祖父挂在嘴角边的唾沫,父亲止不住心颤肉跳,站在一边,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父亲自从失去工作后,在外祖父面前就一直是弱者,外祖父虽然从未挖苦过父亲,但落魄的父亲脸色是灰白的,嘴唇常常紧闭着,即使用餐,也是匆匆地将米粒填进嘴里,既不敢多填几粒,也不敢老是让嘴巴张着。
结果外祖父问:“近来找到工作了吗?”
父亲答不出,只得闭紧嘴唇,把眼睛望到灰色的积满尘污的墙壁上去。只有被逼不过时,才凄然答道:“我再去试试看。”
整个屋子突然象凝固了的汽油,虽然没有喧腾,但随时会燃烧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但也快要亮了。
父亲对母亲说:“我也要走了,也许很久很久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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