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1953沈阳)
1
1954年8月,父亲奉调到上海工作,我们全家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沈阳,随同父亲的到了上海。那时我4岁。
父母从小就在上海长大,长期生活在上海大都市中,因此对上海有着深厚的情感。
父亲被分配在上海市北郊中学当副校长。因他在抗大分校学习过,参加辽沈战役后,又因伤留在沈阳市第十一中学任教,应该也是个领导。
父亲调到上海工作后,北郊中学分配了一套住房,是
一幢花园洋房,就在皋兰路15号。
皋兰路是一条很短的马路。但却是一条很幽静的马路,这条马路原叫高乃依路。从11号起到17号的所有建筑物,都是英国式的花园住宅,建于1914年。建筑物采砖木结构。坡屋顶错落组合,富于变化,立面露明木构架,强调清水红砖和仿石墙面的材质对比,开敞门廊或露台饰以简化的塔司干式,风格给人以轻声快之感。入口都设有阶梯,以曲线简单装饰。建筑整体尺寸不大,亲切怡人。现在已纳入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在这条小马路的西端,从19号到29号,包括21弄和25弄,都是欧式建筑的花园洋房。建筑结构和建筑风格则呈多样化,有砖木结构的,也有混合结构的;有英国乡村别墅式的,也有西班牙式和德国式的,甚至还有现代式花园住宅。这些建筑都建造于1914年1940年间。
这条小马路还是一条名人街。那些德国式建筑是由上世纪一个叫伊万的俄罗斯侨民投资建造的,一位扬州商人高怡生曾化了当时折合300石大米的黄金买下了27号。著名书法家徐伯清在这幢楼居住了五十多年,还给自己的斗室取名为“淮海堂”。
29号花园则有获得柏林大学化学系博士学位的李祖薰回国后,从一个俄国人手里买了下来。李家是浙江宁波望族,他的姐姐李秋君享誉民国画坛,她与著名画家张大千情同兄妹,张大千也常来皋兰路,并留下墨宝。著名电影演员康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未至八十年代初,曾在这里居住过。
我们家是一套很宽敞的别墅二楼住宅,不仅住房光线充足,而且还有很漂亮的阳台,阳台前面是个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花园,花园里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
我们还有一个大卫生间,特别使我高兴的是卫生间里有个大浴盆。说起这个大浴盆,使我想起了一件小事:小时候,父亲总是叫哥哥帮我洗澡,我呢,很害怕洗澡,我害怕浴盆里灌得满满的水,听说水会淹死人。哥哥就连哄带吓地逼我跳进这会淹死人的水里。有一次,我因为怕死,对哥哥的命令违抗了起来,哥哥就用带有皮带的裤子抽打我。没想到,束在裤腰上的皮带铁扣正好击中了我的脑袋,顿时鲜血直流。我号啕大哭。
当父亲欲将哥哥无情地暴打一顿时,哥哥赶紧说是窗
外的对面窗口有人打的弹弓。父亲转问我,是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想看到父亲用军用皮带抽打哥哥。
不过,我的头上从此留下了一条狭长的小疤痕,这小疤痕不偏不倚,正好在我头顶上两个发旋的中间,现在还清晰地留着这难忘的疤痕。
到了夏天,哥哥会带着我和小伙伴们光着脚,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上赛跑,如火一般滚烫的柏油路在上是站不得人的,只要稍停一会儿,脚掌不烫出泡来才怪呢!
正是这滚烫的柏油路面,逼着我们不得不使劲地朝前奔跑。有时,我们也在这柏油路面上挖一些嵌在融化过的柏油路上的鞋钉、鞋掌或钥匙、分币之类的小东西,每每挖出一件小玩意,就会很高兴地叫起来,就好象我们挖到了宝贝。
我的充满了稚心的童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就是在这条滚烫的柏油马路上度过的。这条马路很短,叫皋兰路,附近是思南路、香山路,有孙中山、袁世凯、张学良、卫立煌的故居。
2
我的童年是在思南路幼儿园度过的。那是一个非常高档的幼儿园。那时我家有两个保姆,其中一个保姆负责接送我去幼儿园,还要照顾我的妹妹。另一个保姆要照顾我的母亲,她刚生下我的小弟弟,还要照顾我的大弟弟。
我在幼儿园里最喜欢的是绘画和泥塑。我的绘画作品《小燕子》和《打雨伞的孩子》先后参加了当时卢湾区举办的儿童画展。
有时,父亲也会到幼儿园参加家长会并接我回家。回家路上总会在小摊位上帮我买些香烟牌子,印象很深的香烟牌子有小海军、水浒、西游记和军用武器。父亲会给我讲香烟牌子里的故事,还有讲解各种坦克、大炮和军舰知识。平时,我就照着香烟牌子里的印刷图片,临摹绘画。
我印象很深的是,我要读小学了,在皋兰路29号和瑞金二路口,有一座新建的小学。父亲带我去新学校报名,老师嫌我年龄未到,就劝我父亲明年再带我去那里读书。父亲火了:“我的孩子很聪明,你问什么,他都可以回答,为什么就不能提早入学呢?”
老师拒绝了:“入学是有年龄规定的。”
父亲一气之下,将我送进了一个新创办的成淮民办第二小学去读书。成淮民办第二小学位于瑞金二路、淮海中路口。父亲不认为民办学校有什么不好,他支持创办民办学校。
父亲说:“孩子,早学知识,早懂事。学习不能落在别人的后头。”
我没有因为年龄小而落后于同学,入学后,我的成绩也一直不错。也就从那时起,我比同班同学在年龄上总小了一岁。同班同学几乎都是属牛的,我却是唯一属虎的。
父亲有时接送我到民办小学上学,路过皋兰路29号会指着那座新建的小学恨恨地骂道:“这里原先居住过一个坏蛋,我与他打过仗,他输了。”
我记得这些话,却搞不明白这里以前居住的是谁?
后来长大了,查了一些资料,才知道在皋兰路上曾经居住过不少国民党著名将领,如卫立煌、王耀武。
卫立煌就是东北剿共总司令,也是辽沈战役中国军的最高将领。父亲参加过辽沈战役,当然对卫立煌也就不陌生了。卫立煌就曾经居住在这29号。
上海皋兰路似乎与沈阳有缘。那幢西班牙建筑风格的皋兰路1号洋楼,曾是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于1935年12月秘密来到上海后的寓居。在沪期间,张学良在此先后会见过杨虎城、李杜、杜重远等。
1911年辛亥革命后,沈阳成为奉系军阀张作霖统治的首府。
1923年,沈阳正式设立奉天市政公所,沈阳也首次出现市的建制。
1929年,张学良在“东北易帜”后,改“奉天市”为“沈阳市”。
张学良与沈阳有着不解之缘。当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侵占了沈阳, “沈阳市”才又改为“奉天市”。 抗日战争胜利后,“奉天市”恢复“沈阳市”名称。直到1948年11月2日,沈阳正式解放 。
我的儿童时代,有不少时间就是在张公馆的家门口度过的。我和孩子们经常在那里做游戏、赛跑、滑旱冰鞋和滚铁圈。
回想自己童年时代留下的那些足迹,自然忘不了张公馆和张学良的那些人和事。我有一段时间,因工作的特殊原因,常会进出昔日的张公馆。自然也会常牵挂与自己同名的那座城市。
而我在上海就读的第二十二中学与张公馆仅一墙之隔。教学楼就在张公馆南面,上课时,能看到张公馆的花园。我就读的中学再朝南,仅隔一条香山路,就是孙中山故居了。后来孙中山故居改造,中学朝南的大门关闭了,改在朝西的思南路,即37号。
那一带,也是我青少年时代记忆犹新的地方。
我的家,推开东窗就可以看到我的中学分校的教室和操场。
与我家大门对大门的16号,是一座大教堂。我和妹妹经常到大教堂去玩。我在童年时代,常在教堂的草坪花丛去捉蝴蝶和蚂蚱、蟋蟀。解放后,这里已经停止了宗教活动,但却让我从小就知道了,中国人有寺庙道观,外国人则有教堂。天上的神也分中国的和外国的。
这个大教堂设有钟楼,圆形的屋顶一统到顶,我和妹妹常仰起脖子往上看。
孔雀蓝的尖顶和顶尖上有金色的十字架。我们常会数着屋顶上的尖拱,1、2、3、4……一共有九个金色的鼓型座圆顶。堂内平面是十字布置,主面厚墙上有小窗,墙面是黄色的面砖,室顶有大吊灯。
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拜占庭式的建筑,是典型的俄罗斯东正教堂,建于1934年。
3
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我住宅的花园里度过的。
我在花园里捉蝴蝶、蜜蜂、蟋蟀,有时也掘蚯蚓玩、看蚯蚓掘土。神奇的大自然向我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花园里,我时常看到有许多鸟儿飞来飞去,一会儿跳到台阶上,一会儿飞到树梢上。
鸟儿是那样的小巧玲珑,活泼美丽,它们总是在一起快乐地唱着歌,相互间充满了亲热和友爱。
我有时会呆呆地盯着停止在树梢或台阶上的鸟儿看,嗨,这些鸟儿会使人出神呢!瞧它们的小脑袋、小尾巴,还有那小尖嘴、小脚爪,多么叫人喜爱啊!
我能熟练地捉蝴蝶,捉蟋蟀,甚至捉蜜蜂,就是捉不到鸟儿,因此,想把美好的东西占为已有的私心,总是把我搅得怅惘不安。我的鸟笼早就做好了,但一直空搁在阳台上已有好几个月了。
后来,还是哥哥帮了我的忙。他把一只晒花生米的竹篾箩放在水泥地上,用一根筷子支撑着,筷子上拴上一根绳子,我们手拉着绳子远远地躲在门后面。竹篾箩底下放着面包屑。
鸟儿来了,鸟儿是被这些面包屑吸引着来的,但机灵的鸟儿在竹篾箩外面跳来跳去,有时还抬头四处张望,直到它们认为安全了,才小心地进入竹篾箩,结果,除了那些机灵的鸟儿在我们扯绳子的同时逃之夭夭之外,还是被我们捉住了一只小鸟儿。
这个办法多好呀,可是我早先怎么没想到呢?不过,那没关系,我不是已经学会了吗?我以后可以用这个方法捉好多好多鸟了。
我捉到了这只鸟后,就好比捉惯了兔子的猎人突然打死一只老虎一样高兴。
我连忙拿来搁置了好几个月的空鸟笼,吹掉了鸟笼上的尘灰,打开笼门,把鸟儿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
我用两只小铁皮盒子分别为鸟儿做了盛水和盛饭的餐具,鸟笼中间,我还特意地横了一根带小树叶儿的枝条,我想让鸟儿感觉依旧生活在树枝上,而且不用再去忙忙碌碌地寻找食物吃,寻找水喝了,只要鸟儿需要,我可以满足它的一切。
我看着笼里的鸟儿,快乐极了,我还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过鸟儿的小脑袋、小尾巴、小尖嘴和小脚爪呢?可以说,我在当时简直感到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可是哪里想得到,鸟儿根本不理会我对它安排好的最优厚的款待,它只是一刻不停地往鸟笼的洞眼上乱撞!实在撞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头颈和胸脯一鼓一鼓地直喘气,不一会儿,鸟儿又开始拼命地撞着鸟笼的洞眼了,翅膀上的羽毛已经扑腾掉好多了,连嘴巴根儿也出血了。
“你干嘛要拼命地撞鸟笼?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对鸟儿说。
鸟儿还是不理我,一个劲儿地扑腾着。
我叹了口气:“多可怜,你这样要撞死的!”鸟儿依旧继续扑腾。
“它是为冲破牢笼,寻找自由。”哥哥对我说。
“难道我没有给它自由?它有吃有喝,也有阳光,而且不用担心饥饿,不用担心风吹雨淋,这又有什么不好?”我说。
“可是,你剥夺了它生活在集体中的快乐,剥夺了它在蓝天中自由飞翔的权利!”
哥哥盯着可怜的鸟儿回答我。
“那它现在非得撞死不可吗?”
“大概会的,因为自由比享受要宝贵得多。”哥哥看了我一眼,又用恳求的语调说:“我们放了它吧,我真不应该帮助你把它关进这牢笼。”
“不!我不放。如果它真的想自由,就应该自己想办法。”我还是不舍得放走鸟儿。
哥哥叹了口气:“除非鸟儿能坚持活到笼子彻底烂掉的一天。”
鸟儿还是拼命地扑腾着撞着鸟笼的洞眼,我瞪大眼睛看着它的羽毛一片片掉落了下来,有的飘出了鸟笼,又被风刮跑了。
鸟儿每扑腾一下,我的心就痛一下,终于,我的心软了下来,我打开笼门,把鸟儿捉在手心里,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确切地说,我不仅仅是出于同情,我是被它那为了自由不怕死的精神感染了,我从来也没想到鸟儿会有这样了不起的性格。
忽然,鸟儿挣脱了我的手,忽地一下飞走了,飞回到园里的那棵大树上,鸟儿把它那小胸脯紧紧地贴在树枝上,小脑袋转来转去,警惕的眼睛朝四周张望着,终于看到没有什么危险了,于是忽地一声飞到屋檐上,又很快地飞进了鸟群中去了,鸟群发出了吱吱喳喳的叫声,也许欢迎它的胜利归来吧!
我很奇怪,刚才还是精疲力竭的鸟儿,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精神、敏捷了?
哥哥说:“我从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只有在囚牢里生活的人,才知道自由解放的快乐,才有重新振奋精神的力量。’也许,鸟儿也是这样的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那只又空了的鸟笼狠狠地摔到墙角里,鸟笼一下子散了架,以后,我也再没有去捉过一次鸟。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