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飞机的牛车老板
作者/路太明 (2010-03-12 11:00:48)转载
编者按:这是一位网友写的文字:两年前从网上下载了一篇末署实名的《开飞机的牛车老板》的博文,让我感触颇深,作者准确、深动描写了我们当时知青的工作、生活,特别是赶车这活。69年到农场,我第一份工作就被分配到大车班,而车老板是劳改犯,我人生第一个师傅竞然是劳改犯。虽然是劳改犯,但大家相处竟很和谐,在工作中他们恭恭敬敬,又很照顾我们,当劳改犯撤走后,赶大车的我们己能独当一面,而且整个六分场赶大车的绝大部分都是上海知青。我们成了真正的赶大车的车老板。今天我终于知道这篇未署名的文章作者是哈尔滨知青,原引龙河六分场通讯员路太明。感谢路太明的博文,请欣赏。
这是一篇关于顾青沉冤后在农场劳改情景的记述文章。可供820起义和东北老航校历史研究者参考。
遥远的北大荒,引龙河农场六分场,经常出现在我回忆青春生命历程的记忆中,然而,每每谈到人生经历曲折复杂,经历大起大落命运坎坷,而又能在极其严峻困难的恶劣条件下,保持自我,维护个人仅有的一点点尊严,依然还能够编织起为自己,也能够照亮他人心扉的花环,就会自然想起一个在我军航空发展史上,留下足迹的人,他就是我下乡当知青时的老牛车的车老板儿,老顾。
老顾名字叫顾青又名顾天航,当时,大约有50岁左右的样子,胖乎乎的圆脸,一双慈祥的眼睛,给人非常和善的印象,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虎背熊腰,身材甚是伟岸,举手投足潇洒利落,我跟班他的老牛车,经常是每天不等我去上工,他早早就到牛圈把牛拉出来,套车、给牛饮水,我呢,自然乐得清闲,只消轻轻一跃,跳上牛车,两腿在空中随着牛车的晃动,来回晃荡就可以了。
老顾一般不讲话,但是,只要你开口和他说话,他总是立刻非常温和的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无论有没有道理,也无论如何幼稚。也许是看我年轻,也许是多年养成的做事认真的习惯。反正不像我上一任牛车老板儿那样,贼眉鼠眼,瞧人都是斜眼,干笑声里充满奸诈,一看就知道是刑事犯盗贼出身的人。我非常喜欢我的这个车老板儿,虽然他头顶上是“叛国投敌”反革命罪,刑满释放就业农工。
那一年的夏季,好的就跟我20岁的生命一样,充满了花季的阳光,五彩的颜色,忍不住青春生命的律动,有时,我还会情不自禁的给老牛编织一顶美丽的花环,套在牛角上,看着憨厚的老牛,不知情的依然边走边回味它那仿佛永远嚼不完的美味佳肴,老顾依然端坐在在牛车左边的车老板儿位置上,认真的赶着牛车。好一幅美丽的乡间恬静诗意的风景画,只是,因为分场大道边儿,飞机来撒农药,推平了所有生长着的青草和农作物,露出一大片油黑油黑的土地来,碾压成坚硬的飞机跑道,再在上面摆上一架双机翼飞机,就又使这幅美丽画卷平添了几许现代的味道。每天,我们都要赶着牛车从这里走过,每次,老顾见到飞机的时候,都会目不转睛,死死盯着飞机看,那种眼神里,流露出对飞机,无限的留恋,无限的向往。往往牛车已经走出老远了,他还在回头,努力看着飞机,甚至忘记了牛车和周围的一切。那动人的情景,常常叫当时涉世不深的我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心里一急,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话来安慰他:
“老顾!要是现在要你飞,你还能不能飞?”
老顾一门心思还沉浸在飞机上,随口答道:
“我开这种飞机,就像你们骑自行车一样容易。”
我听了也很高兴,想不到,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老顾,果然是语出惊人,真所谓高人不露相,早就知道老顾是飞行员出身,平时没事儿,也没少问起他为什么不回广州啦,德国的语言以及风土人情啦,就是肚子里没有多少关于飞机的知识储备,也就无从问起关于飞机的种种具体问题,再考虑,飞机是他的骄傲,同样也是他的耻辱,所以,平时我也有意无意的回避提到飞机,以免使他黯然伤神。面对飞机,我才故意向他提起飞机的话题。
老顾青年时期,勤奋好学,凭着良好的学习成绩,经过考试,争取到了保送德国学习驾驶飞机的机会,学成归来后,眼见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战、贪污腐败,毅然决然驾机投奔光明,来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到那里,他才使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架飞机。老顾怀着救国救民的爱国之情,不讲条件,克服困难,为我党我军培养了第一批飞行员,也是我军后来几乎所有空军将领。伴随着共产党的领导时间越来越长,老顾也越来越不理解共产党的思想斗争。终于,在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驾机升空准备离开,由于没有地面导航,燃料不够,迫降在当时伟大的友好邻邦,被捉住后,送了回来,然后,服刑。按照他对我说的话:
“在延安,吃小米饭,喝南瓜汤,穿帆布飞行服,我都没想到走……”
是一连串,使他百思不解的种种思想政治运动,促成他最终因为不理解而铤身走险,落了个身败名裂。最使他不能原谅自己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对妻子的内疚与不安。
《开飞机的牛车老板》续篇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飞行员,在那个飞机在中国还像今天的航天器一样神秘奥妙的遥远的年代里,顾青真可谓少年得志,前程似锦;而顾青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也更是冲破家庭的重重阻力,义无反顾的和他携手登上婚姻的神圣殿堂。这是一对儿天造地设的,长着翅膀的白马王子与有着倾城倾国财富与美丽的公主的浪漫故事,可是,顾青以自己所接受的教育,带给自己的道德价值取向,毕竟积重难返,国共两大阵营的亲身经历,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最后体验,却最终酿成了一段委婉凄美的人间爱情的咏叹调。
不久,我到分场作了通讯员工作,年轻人喜爱热闹的天性,加上我还兼管分场图书管理员工作,身边立刻就整天是一群群来自哈尔滨、天津、上海的知识青年,来看书、看报,加之当时文化娱乐生活活动范围有限,知青们工作了一天,晚饭后,换上干净的衣服,除了小卖部、门前公路、如果是夏季还可以上瓜地转转,也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瓮声瓮气地普通话,夹杂着叽里咕噜的上海话,其间,还有圆润的低眉细目的天津卫特有的语调在其中穿插,分场部就成了最热闹的人流中心,往往入夜许久,才能渐渐换来一时的安闲与寂静。
一天晚上,渐渐听不到到走廊里有人来人往的喧哗声,我因为一件不知什么原因的事情,顺手推开房门,突然看到,走廊里,我房间对面墙壁上紧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好久不见的顾青,只见他身穿着那身仍是在监狱服刑时发的灰色中式棉袄,腋下夹着同样是配发的狗皮帽子,立正站在我房间门的对面,在等待收邮包。我急忙热情地走上前,亲热地喊着:
“哎呀!是老顾呀!快进来!快进来!”
他完全有资格,很自然很从容得像所有人一样,进屋取走属于自己的邮包,且不说,他和这个小通讯员还有着一起长长的工作经历,他曾经是他的车老板,他曾经是他的跟车装卸工。但是,道德修养更多体现在老顾身上的自卑!他到分场部来取邮包,他宁肯在人流中独受寂寞,不肯敲门,宁愿等到我发现他。此时,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他依然气宇轩昂的保持着一个军人的姿态立正站在墙边,困守着自己个人尊严的最后防线。我并不理解他的内心世界和他的作派,还是要他进屋,他客气的微笑着说:
“不啦!不啦!”
脚跟立定,丝毫没有进屋的意思,我也就只好作罢,返身回屋取出文件夹和钢笔,交给他,要他签字接收。这时,只见老顾伸出两手来接过文件夹,然后,俯身在上面签字,然后毕恭毕敬的又举双手交还到我手中。我取出邮包,交给他,望着老顾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我感慨万千,我从那一刻起,我对自己说,我也要做一个像老顾那样有礼貌、有教养、有骨气勇于承担自己的选择的人,纵然或许会使自己不幸,也要在最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保持一个作为人的尊严。也许正是这无端的尊严感,竟然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能够成为民选的学生会文体部长,但是,我却不能在工厂行贿哪怕是做一名小组长!
在我担当通讯员的日子里,我还更深一层体会到了老顾,为什么放弃回广州,宁肯在这里继续穿这着囚服工作,他的妻子实在太爱他了,每周都会有老顾得妻子定时从广州市教育局发过来的平信,隔上一段时间还会在信件里夹上厚厚的一叠照片,经常还会有邮包寄过来品名繁多中草药、补品、营养品……然而,老顾却愧对妻子,没有做好接受这个爱情礼物的心理准备,这就难怪外人看来,老顾是个特别奇怪的人物。
1970年代末,我经历过无数坎坷,终于返回城市,结束我的知青生涯。
一天,在《航空知识》杂志上,我忽然看到一篇文章,里面竟然提到了老顾,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顾青。但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就是“顾青,又名顾天航……”一个把名字都和自己的志向联系在一起的人,这就是我眼里的老顾。我感觉,就在人们连篇累牍的上狼窝里掏意志的时候,它竟提醒我在一个遭遇不幸的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点点人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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