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延安-20
黄乃一到四川旅宜中学上初中,当时曾聿修老师除上课外,还担任训育主任。他发现黄乃一喜欢看书,就给他一些进步书刊看。黄乃一记得有陈子昂翻译的《政治经济学概论》,还有郭沫若、蒋光慈、张资平、郁达夫等人的小说和译著,如《我的童年》、《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是剪下武汉日报发表的,他所珍藏的)、《苦闷的象征》等,后来还读了《辩证法入门》。曾老师不仅给黄乃一进步书籍看,还亲自给黄乃一等几个有兴趣的学生较系统地讲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还讲了大革命及其失败的许多故事,黄乃一还作了不少笔记。
曾老师不仅在学习上、思想上关心黄乃一的成长,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他。学生宿舍床位紧张,他就在自己的宿舍里加个床,让黄乃一和他一起住,还经常给黄乃一讲法国革命、巴黎公社、十月革命的故事。黄乃一在摆谈自己的家庭情况和一些不幸遭遇时,他总是谆谆教诲,对一些黄乃一不理解的事给予点破。通过这些启蒙教育,使黄乃一的心灵豁然开朗,对过去在思想上存在的一些疑问、苦闷,对旧社会许多人压迫人的现象不理解,以及长久以来存在心中的一些解不开的疙瘩,逐步有了一些认识。
黄乃一当时就读的四川旅宜中学的政治环境很好,政治空气也很浓。学生成立了自治会,提倡学生自己管理自己。学生可以自由组织“读书会”、“剧社”、“墙报园地”等等,业余活动十分活跃。读书会经常组织讨论,在争论问题时,学生们还喜欢用刚刚学到的新名词,什么你的看法是“主观主义”,不符合“唯物论”,不符合“辩证法”等等,现在看来,当时的这些学生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马列主义思想的影响。
班级里办了墙报,这是交流思想、自我教育的园地,可有一次黄乃一却捅了一个大娄子。黄乃一从小喜欢美术,特别喜欢木刻、版画,没事刻刻画画的,饶有兴趣。当时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名叫江石江,此人很风流,有老婆,还追女学生。他在国民党县里小报上写了好多打油诗,想发表专集。他要学校美术老师陈慕潮帮助设计一个封面,陈老师不愿干,就交给黄乃一来设计。
黄乃一看了诗集后,想了很久,就从手边的漫画书中找了一幅画作参考,这幅画名曰《追求》,描画的是一个男人跪在女人面前求爱,女人打了他一耳光。黄乃一就稍加修改送去交差。黄乃一本意是讽刺他,他倒很欣赏,同意作了封面。
江石江经常来给学生上“党义”课,黄乃一心里十分反感,他老是宣传国民党那一套,说一套做一套,又很不正经。黄乃一当时刚好看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一文,于是就仿照郭沫若的口气,写了一篇杂文:《请看今日之石江先生》,和另几个同学写的作文,出了一期墙报专辑,贴在去教室常经过的墙报围栏上。
星期六江石江来上“党义”课,看到学生们的墙报后,课也没上就立即走了。他回到市党部后,就叫校方把墙报和墙报编辑一起送过去,并要追究学校的责任。曾聿修老师知道此事后,狠狠地批评了:“难道你们诚心要把学校搞垮?”“想革命,还没开始就把自己的命革掉了!”
黄乃一惹了大祸,还惊动了四川同乡会会长何元干,校方只好去认错,检讨管教不严,但学生们还是很不服气。这次曾老师找黄乃一谈话一直到深夜,他苦口婆心地并且十分严肃地指出他年轻、无知、狂妄,想革命,却根本不知道怎么革命,他要黄乃一好好看看《左派幼稚病》,告诉他必须认真改正错误。同时,他也十分爱护学生们,叫大家不要管这件事,由校方负责出面解决。曾老师用心之良苦,给了黄乃一极其深刻的教育。
1931年,为纪念国民革命胜利二十周年,学校成立了“贰零剧社”。剧社成员有同学,也有老师,都是利用课余时间进行排练或演出。黄乃一是剧社的积极分子,经常参加演出。主要是演一些进步戏剧。黄乃一记得有郭沫若和田汉等人编著的《三个叛逆的女性》、《棠棣之花》、《汉阳桥汉》、《十字街头》等,刺杀秦王,叶蓉、叶政姐弟两个角色,黄乃一都扮演过。特别是“九•一八”、“一•二八”之后,剧社围绕宣传抗日救国,演出各种剧目,很受欢迎。
附小的黄主一老师,曾写过三幕话剧,名叫《反日救国》,写奸商走私和日本人勾结坑害中国人民的事。学生们开始是在校内演出,几乎每个礼拜六晚上都有演出活动。四川中学参加宜昌学生联合会组织以后,有时还去街头演出,抵制日货,反对奸商。后来出了名,还应邀到外单位和外地去演出,最远还坐小轮船去荆州、沙市等地演出过,很受群众欢迎。去外地演出,学生们就打起“四川同乡会”的旗帜。
在后来的演出活动中,黄乃一又捅了一次娄子。当时上海有个月刊叫《现代》,有一篇文章揭露一个地痞骗子,自称是国民党官员,穿一身中山装,装模作样,到处耀武扬威,欺骗百姓。这篇文章有些对话十分有趣,语汇很有戏剧性,黄乃一自己认为这是一个讽刺国民党的好题材,他就把这篇文章改编成一个小剧,剧名就叫《中山装》。
剧本编完后,黄乃一就请郭一苇先生指教,一则据说他是杭州艺校戏剧系毕业生,是内行,想请他提意见,帮助修改;二则江石江走后,他是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也有请他审查,让其同意演出之意。当时感到郭一苇先生是一个很奇怪、很神秘的人,他给学生们讲“党义”课,讲三民主义时,还带点批判性,他说,三民主义好,但实行不了。民权主义,不给人民权利,怎么办?民生主义,民不聊生,怎么办?同学们说他是“穿中山服说马列话”。
郭一苇先生看过剧本后说,有点戏,但不够,提了些具体意见。黄乃一按他的意思修改后,又送他看,他说有戏。黄乃一问,在剧社边排边改好不好?开始他一楞,过了一会儿,他说:只在学校内排演吧!
于是学生们就进行排练。一个周六彩排时,校内外的学生都来看,共有几百人。戏正演得起劲时,中间曾聿修老师来到后台,狠狠训了学生们一顿,说:“你们是不是真不想读书了?!”“你们是不是真想把学校整垮?!”并告诉学生们“马上停演”。虽然是彩排,非正式演出,但观众那么多,马上停演收不了场。曾老师想了个办法,“就说主要演员得了急病”,向观众表示歉意,戏停演了,许多观众十分关心主要演员是谁,来后台要见他,并主动提出要帮助送医院。当时学生们确实是想革命又不知道怎么革命,很幼稚。
两次捅娄子,给黄乃一的教育极深,吃一堑,长一智,这对他后来的成长很有益处。
黄乃一大哥黄子平在重庆江北治平中学毕业后,开始在上海读大学。他对黄乃一十分关心,他在宜昌买不到老师给学生们推荐的进步书籍,就请大哥在上海帮助买,他总是认真去办,买好后给寄来,主要是鲁迅、郭沫若、蒋光慈等写的“毛边书”(指左倾书籍)。
黄乃一大哥后来转学去北平中国大学,1931年毕业。他是学经济的,专业成绩和外语都较好,爱好体育,是中国大学足球队的优秀守门员。大学毕业本是好事,但在旧社会,毕业就失业,没有后台,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只好回母校重庆治平中学任教,还不是教经济课,而是教英语和体育课。他写信要黄乃一去江北治平中学读书。当时黄乃一已上初中,家里供他继续上学经济上有些困难。大哥工作后,还没有结婚,经济上供服上学还负担得起,于是1932年初,黄乃一就转学去治平中学读书,临行时,母亲还叫他给大哥带了几斤腊肉。
黄乃一大哥有自由主义思想,不管什么党他都不感兴趣,我行我素。为此,他和学校教务主任有矛盾,合不来,想离开治平中学。黄乃一去后没多久,有一次,他叫黄乃一切块腊肉,一起去好朋友家里喝酒。这个好朋友也是中学的教师,爱人是图书馆馆员。大哥与他们两口十分要好,是挚交,谈话很随便。他们对时局和学校的事进行了一番评论。临走时,黄乃一大哥对他说:“这两口都是我的好朋友,是好人,都是共产党。我走后,你可以到他的家去玩。但不要轻易听他们的。”
黄乃一当时年纪小,还没有想到过要当共产党,因此,后来也一直没有去找过他们。
1932年4月,黄乃一大哥离开治平中学去四川军阀杨森下面的一个足球队,当守门员。这个足球队号称“远征足球队”,他们从四川一路到武汉、上海、广州等地参加比赛。大哥喜欢足球,也可以趁此机会一路玩玩,主要还是想有机会找一个专业比较对口的好工作。
黄乃一大哥走后,他和治平中学黄源深校长的小儿子黄远旭一块儿住在大哥的宿舍里,但关系很淡薄,和他谈不来,感到很孤独,也很寂寞。一次黄乃一把身边的“毛边书”借给同学们看,其中有一本《寒厌集》,是郁达夫的作品,这本书还算不上什么进步书籍。但被校长的小儿子发现了,他根本没看内容,也根本看不懂,就乱说这是共产党的书,而且向校长告了密。
1932年暑假,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了,黄源深校长派校工给黄乃一送来一个纸条,叫黄乃一马上去见他。到治平中学后,他只见过校长两次面,这是第三次,他还是穿马褂,戴西瓜皮帽。一见面就训斥说:“是谁教你的?是戴逸世(宜昌四川中学前一任校长,共产党员,在四川曾被通辑)教你的?年纪这么小,思想就这么左倾,就被赤化了。中毒甚深,不可救药。学校本来要开除你的学籍,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记名开除,不挂牌。你大哥正来重庆,你就找你大哥去吧。”
黄乃一大哥本来喜欢他,对他很好。可这次他知道此事后却很生气,对黄乃一说:“被开除是可耻的!”黄乃一毫不示弱,理直气壮地和他争论:“可耻的不是我,是学校!太保守,看点进步书籍都不允许!有些书还是你给我买的,什么共产党的书?多学点知识有啥不好?有啥罪?!”黄乃一反而感到十分委屈。大哥见此又口气缓和地说:“你加入什么党派都可以,但要大学毕业以后,思想成熟了,有了一定的认识,才会有自己的正确选择。无论加入什么党派,也不是想加入就加入,想退出就退出。”大哥讲的这些话,黄乃一以为很有道理,也就接受了。但他仍坚持说,“这个学校太保守,太落后,太封建!”对黄乃一这些观点,大哥还是同意的。
从此以后,黄乃一就不愿再上普通中学了。黄乃一喜欢画画、木刻,又听说重庆艺术专科学校比较进步,他就想去重庆艺专。开始他大哥不太同意,说黄乃一的文化基础知识太弱,起码要高中毕业后,有了较全面的文化基础,才能去学专业,可黄乃一坚持要去。
黄乃一大哥有个叫向宇的同学在艺专任教,通过他了解到艺专暑假要办补习班,上艺专要先补习,然后再考试,合格了方能入学。大哥同意黄乃一先上补习班试试再说。在补习班学习两个月后,黄乃一考试合格,被录取在“西画系”。
黄乃一本想学雕刻、版画,无奈只好在西画系学习,基础课就是画裸体模特,开始还很不习惯。
艺专有个同学叫黄君笃,黄乃一和他十分要好。他比黄乃一大几岁,已二十出头了。他们互相交换书籍,也谈得来。熟悉后他才告诉黄乃一,艺专暑假期间也逮捕了几个进步分子,因此政治活动沉闷一些,但有基础。他带黄乃一去书摊买书,黄乃一担心想看的书是“禁书”,买不到,没想到他和摆书摊的人十分熟识,悄悄地也可以买到进步书,他说:“不认识的人,开始他会说‘没有’,看你诚心要买,他就说‘找找看’,直到对读者信任后,才可以卖给你。”当时卖禁书、买禁书都是犯法的,大家都十分谨慎小心。
重庆艺专是“吧哈儿军长”范少征的侄儿在法国留学回来后开办的,比较洋气。学生中有的较穷,有的较富,还有些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是贵族学生。重庆一般学校伙食费(包伙)是四、五元,最多六元钱,艺专每月伙食费是九元,当时银元袁大头和纸币,还基本上是同值的。黄乃一认为学校伙食已经是很好了,可贵族学生拿学校伙食和吃饭馆比较,当然就觉得伙食不好,动不动就摔盘子摔碗,黄乃一很看不惯。
开始学画时,黄乃一用的上海产的马头牌彩色,贵族学生瞧不起,说黄乃一“寒酸”,他们用的是英国的“狗头牌”彩色,比“马头牌”贵得多。其实基础课学画,根本用不着那么讲究的好彩色,这完全是贵族学生摆阔气,画得好不好,不在于什么牌号的彩色,而在下不下苦功。
还在暑假期中,黄乃一大哥就跟球队一起走了。大哥不在,家里一时又寄不来钱,学费、伙食费、买彩色等都成了问题,找老师和要好的同学借贷、接济也不是根本办法,因此黄乃一上学产生了“经济危机”,继续上学遇到了困难。
这时补习班同学“周太婆”(她年纪较大,显得老点,同学们给她取了个雅号叫“周太婆”)好心来给黄乃一说,校长的侄女范小姐“有钱”,她“爱上了你,愿意资助你继续上学。”由于平时黄乃一根本就看不起这些贵族学生,所以一听此话他就火了,很生气地说:“她愿意?我不愿意!”断然拒绝了。
1932年10月,经济上越发困难,自尊心又使黄乃一不愿接受贵族学生的资助和施舍,只好退学。退学后没地方去,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有个女同学,她的爱人在重庆《新蜀报》当文艺副刊编辑,是进步人士。她介绍黄乃一去《新蜀报》工作,没地方住,就住在他家里,他很热情地接待黄乃一,虽是住地铺,黄乃一也很乐意。黄乃一爱好木刻、画画,和他谈到怎么办文艺副刊,越谈越感到很投合。住了十来天,黄乃一正准备投点稿,帮助他做点文艺副刊的编辑工作,这时,家里寄钱来了。
钱不多,但已够重庆去宜昌的路费,轮船铺位买不起,黄乃一只好买了个五等散舱票。于是他依依惜别了重庆艺专和《新蜀报》,顺江而下,又回到了离别多半年的宜昌。
黄乃一也由此结束了那段校园里的愤青时光。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