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 著
在文革中敢于逆行的反血统论学生组织《火种兵团》
没有章程、宣言,就连旗帜和袖章也是纸做的。唯一的口号:我们都是同学。
前左:吴煜、吴雨星、朱晓明
后左:张国君、严隽復、王涌、俞洁明、沈阳
1
那个六六年的冬天,是我读书最多的时期。
1966年12月5日,北京市十几所中学的老红卫兵,也就是最早的红卫兵们突然宣布成立“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其成员多数是父母在运动中受到冲击的干部子女。当初成立红卫兵组织时是打倒别人,现在论到打倒他们的父母了。从红五类滑到了黑七类,这是历史在给他们开玩笑。
1967年初,公安部宣布“联动”为反动组织,那时就有130多人被投入监狱。后被毛泽东亲令释放,原因是什么?不说也明白。毛泽东需要他们的父母,也需要他们继续服务。
那个冬天,全国各校园内都开始出现了不同名称的学生造反组织。教职员工也相续成立了各类组织。
传单说,红野等造反组织与造反军在小礼堂进行了关于批判血统论的辩论。当时还有“校内派”和“校外派”之争。
我就读的中学里也渐渐热闹了起来,那些被排斥在外的学校组织,纷纷挂靠起校外著名红卫兵组织,一下子冒出了很多市或区的“总部”。形势变得复杂了。
2
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雨星、洁明还有隽復都来找我了,仍然是要我牵头成立红卫兵组织。
这次是隽復对我发问了:你口口声声说不问政治,其
实你关心政治的程度超过了我们所有的人。你看各种报刊杂志,还有那些成堆的传单,你能背诵各种语录,解读最新的社论。你用远离政治为由,不组织和参加红卫兵,站不住脚。我们知道你有更大的抱负。
雨星这次也变得口气强硬了:你反对血统论,这没错。我是工人子弟,我同样反对血统论,我从不将同学的家庭出身作为交友的标准。你真反对血统论就应该将出身不好的同学组织起来,还大家一个公道,我可以组织工人子弟支持你们!
我仍在犹豫中,平时胆小谨慎的洁明对我说:阿阳,你应该出头了,我不喜欢政治,也不在乎那个血统论,我们这次来找你,就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江先福校长被学校红卫兵批斗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出手相助?
隽復气愤的说,我和雨星亲眼看到了江校长被红卫兵批斗的情况。那些红卫兵还强逼江校长下跪。
江先福校长1929年11月7日出生在山东省威海市草庙子公社江家寨一个中农家庭。他六岁时父亲去逝,由母亲和爷爷奶奶,叔叔带着长大。他的叔叔江德夲1939年时加入了中共地下党。
江先福校长从小读私塾,学习成绩优秀,因受叔叔的影响,他在1945参加了八路军,1946年火线入党。1949年初南下到上海,在上海市军管会工作,后进入商业局。上海扩大教育工作期间,江先福调入上海市二十二中学任校长。江先福先后到力进中学、陕西中学、五十五中学任校长兼书记,直至1989年离休。
江校长是老八路,他有什么罪?更让我揪心的是,江
校长对我最好,是他让美术老师沈祖琪专门对我进行特殊的美术教育。我正是在美术老师沈祖琪的帮助下才去报考美术专科学校的,如果不是爆发了文革,我的人生也改变了,我已经有了入学通知书。
同学雨星于是对我反复动员:“你在同学中威望最高,你聪明能干,这是公认的。你应该站出来,成立红卫兵组织,我们可以与你一起保护江校长!”
严隽复也说:“我们肯定支持你,你应该出来为江校长说话了。”
接着俞洁明也劝我:“你应该站出来,我们这些黑七类子女也可以成立红卫兵组织。你记得我与你在南京串联时看到的‘黑字兵’吗?黑七类子女也是人,我们需要平等。”
我必须行动了,我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了,勇敢地面对这场动乱。为了保护江校长,也为了让自己经受一场严峻的考验,最终,我同意了同学雨星、隽复和洁明的建议。
由此,一个在中国文革史上罕见的“火种兵团”登上了中学红卫兵组织的政治舞台。说“火种兵团”是红卫兵史上罕见的原因是这个组织不是拥护文革,而是文革运动的叛逆者。“火种兵团”是改写红卫兵史的另类中学组织。
3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站在自家种满花草的屋顶花园里,有几只鸽子在夏日的阳光里蹦跳鸣叫。在鸟语花香的日子里,我已变成了一个七旬老人,我对自己讲述着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悲剧,我很难表述我内心的那份复杂的感触。在这快乐与悲哀的交织中,我总是忘不了文革那段岁月,悲惨的岁月流淌着多少男儿泪。
当最宠爱我的中学校长江先福被批斗后,我也被推向了深渊。我最终与同学们揭竿而起,成立了一个“火种兵团”,我们将在浴火中重生,也将放火去焚烧这不公的社会。
我很快就集合了八个出身不同的同学。11班的同学有我和雨星、洁明、隽復、吴煜,还有王涌和张国君。雨星、王涌、张国君都是工人子弟。我还约了同班同学朱晓明,他是班里唯一的革命干部子弟。之后,5班的工人子弟沈樟锷和13班的戴巴棣、2班的贺伯民也加入了我们的团队。
从那时起,我压根就没考虑过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事,也压根不相信那些政治口号。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的社会有“平等”二个字。
当时,我们几个同学没有活动经费,也没有社会背景,凭着的是一腔怒火和燃烧的激情,投入了人类史上最残酷的战争。在这场人生的搏奕中,我们明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4
在组建红卫兵组织时,必须要给这个组织起个名,我坚持不用“红卫兵”三个字取名自己的组织。我将自己的组织称为“火种”,鲁迅有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影响:“只要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我就是一块石头,我的组织就是一堆石头,我和我们要用石头去砸烂这个不平等的社会。我就象原始人一样,可以用最原始的手段去维护和争取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们就是砸烂旧世界的石头,我们相互撞击就能冒出火花,点燃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答应组建红卫兵组织,令同学们极其兴奋,因此我的建议总是毫无疑义的一致通过。
但光有“火种”这个名称还不行,还得有个称谓,如战斗队、战斗组、委员会……最终经隽復提议:就叫“火种兵团”。
在组织成立的那一天,隽復安排,我们八个同学拍摄了一张合影照。
但当时没有红袖章,也没有旗帜,怎么办?
没有袖章,我就用白纸和回型针一夹,在手臂上一套,我手书了“火种”二个墨写的字。
没有旗帜,我在白报纸上写了“火种兵团”四个字后,还特意画了把火炬。
只要石在,火种就不会绝。是动乱的社会逼着我们这些不良子弟爬出了深渊,要重回社会,发出我们的呐喊!我们也是人!
接下来的任务是讨论组织章程。我否决了:章程是形式,是自我约束。我们的组织就是要打破约束和条条框框。
那我们总得发布一个成立宣言吧?我也否认了。那么多红卫兵组织都有宣言,你们知道这些宣言有什么不同?洋洋洒洒的全是毫言壮语,可以说没有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宣言会流芳百世。任何宣言都无法越过《共产党宣言》,既然如此,我们不再搞什么“宣言”“宣誓”。
没有章程,没有宣言,但总应该有个代表我们“火种兵团”的口号吧?
我迟疑了一下,我们都 是生活在口号时代的人,口号的作用确实能鼓动人,给人带来期望与奋斗目标。
我同意了。于是大家开始讨论我们的口号。但所有口号都充满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
我对同学说,当前红卫兵最流行的口号是什么?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帝修反!”
同学们议论了起来。
我说,这些口号,民众很熟悉,但不能体现我们“火种兵团”的特色和目标。
我想了想又问道:在当前的文革形势下,你们有没有最憎恶的口号?
有!胆怯的洁明突然大叫了起来“老子反动儿混蛋!”
洁明这一叫,同学们炸开了锅:这是反动口号!这是封建的血统论!
我作为这个最特殊的异类红卫兵组织首领,我说,我们只有一个口号:我们都是同学!
我解释说:文革中,有人分裂了我们的国家,也分裂了我们的社会,分裂了我们的民族,所谓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是分裂学生和校园的反动口号。
我提出“我们都是同学”作为我们的行动口号,那就是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平等,不要歧视;要齐心协力,不要内斗。
我进一步解释说:
1,我们都是同学,就是要扩大我们的组织,让更多的同学成为我们的战友。我们在同学中不搞阶级划分,不分家庭出身。只要承认我们的理念,就可以加入我们的组织。我们的队伍就能壮大。
2,我们都是同学,就是要告诉老师们,我们是你们的学生,我们不会将老师当作敌人。我们要关心和帮助受到克故批斗和迫害的老师,也要尽量促进老师的团结。
3,我们都是同学,就是发动更多的同学阻止校园里的批斗,对那些被打倒的校领导,要进行保护,不允许其它红卫兵组织随意批斗。我们宁做保皇派,也不做造反派。
4,我们都是同学,那就有责任保护学校公共财产。我们不允许在校园里打砸抢,要保护好图书室、实验室,不准乱贴大字报,大字报集中贴到风雨操场里。
接下来,我们进行了分工。
我将“火种兵团”分成了两个部分,红五类子弟可以公开活动,并打头阵;出身不好的同学不宜太抛头露面,主要去收集各种传单,听辩论,刷标语。
雨星的主要任务是联络和发展各班的工人子弟,扩大“火种兵团”的基本队伍,这符合当时的形势要求。
晓明的任务是联络和发展校园里的干部子弟,争取更多的干部子弟的支持。
樟锷的任务是动员和控制5班,巴棣的任务是动员和控制13班,伯民的任务是动员和控制2班,争取有更多班级与我们11班建立互动关系。11班的学生动员主要由王涌和国君负责。
隽復的任务是落实“火种兵团”的办公场所、办公用品,包括纸张、笔墨、腊纸、钢板和油印机等。
洁明的任务是对外联络,了解和掌握全市红卫兵组织的动向,也包括上海工总司与其他成人组织的动向。同时收集各种传单和报刊。
吴煜的任务很特殊,就是参与组织文艺小分队。
现在回顾这段往事,重回心间的还是骨子里的追求:平等、自由!
一个没有旗帜、袖章和章程、宣言的另类红卫兵组织“火种兵团”操控了上海市第22中学的文革运动,66届的学生运动改写了学校的历史,这在中国文革史上也是鲜为人知和罕见的。
左起:沈阳、严隽復、俞洁明、王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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