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胞兄沈国尧追悼会上的悼词〗
各位亲友,各位领导:
今天,祭奠我的胞兄沈国尧,我代表家属拟读此悼文,以告我兄之灵:
我兄仁孝慈爱辛苦一生,俭廉勤奋清风一世。我兄从小相随母亲。父亲为追求光明,参加了新四军,为自由和解放转战南北时,是母亲辛苦地带着你在黑暗中等待着光明。你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亲,你就吵着嚷着向母亲要爸爸。东北解放了,你和母亲终于见到了父亲。你有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们兄妹四人随父母从沈阳迁回到上海。可是,一场冤案将父亲送到了白茅岭。母亲没有工作,带着我们兄妹四人被赶出了那条宁静的小路和那幢洋楼。你小学刚毕业,就去当学徒,整天与木屑创花为伴。你才14岁,你却挑起了一个家。
五十多年过去了,你和我相依为命,无话不说。可是,直到你远离人世,我居然从没当着你的面,叫过你一声“哥”。记得,从小时候起,你一边干活,一边带着我、照顾我,是你不让我叫哥,是怕人说你干活带着弟弟偷懒,因此只让我直呼你的名姓。你认真负责,吃苦耐劳,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这么说。如今,你走了,你真的走了。请让我叫你一声“哥”。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捡菜皮、煮豆腐渣;我和妹妹还捡香烟屁股,由你制成香烟,换来一点买盐吃的钱。母亲生病全靠你照顾。你对母亲最孝顺。弟弟沈陵五岁发高烧,我家却没钱为他买一颗药。我和弟妹与你一样坚强,弟弟没有哭,他先我们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弟弟的死,使你流下了泪,我记得你哭了整整一夜。文革中,父亲又被错杀,又是你将父亲的遗照保存的最好,你为他年年祈祷,你对父亲又是最孝顺。
你从小失去了父爱,于是你把父爱全部给了你的儿子,你希望他能成才、能过得幸福。你给我讲过千遍万遍。可是,四年前,你患了不治之症,你仍顽强地活着,你仍坚守这个家。你将生命全部都给了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孙子宝宝。
7月15日上午,我陪母亲赶到医院,我一路叮嘱年已八十的母亲,千万不要当着你的面哭,母亲居然做到了,她只能躲在窗下哭泣。你也强忍着泪,不在母亲面前哭泣。只有当你拉着妹妹的手时,你才伤心地流下了泪。
我看到了你的病历,我的心早已下沉。你拉着我的手,你对我说了最后的遗言,你不信神佛,也不信来生。你的眼神已把一切托付给我。你对我说你想最后一次见到儿子,你说你喘每一口气都十分痛苦,你可以不去努力,就此结束生命。你不停地吐出黑腥的血,你仍抱着最后的希望。
你在用你的眼神、手势,传递你最后的思想。你的胸腔里不停地发出粗粗的呼噜声,一起一伏,就想即将远行的列车发出的轰鸣。
你颤抖着手为儿子写下了“老实做人,认真生活”的遗言。那时是7月15日下午五点五十分。
7月16日凌晨四点,我孤独地仰望窗外黎明前的黑夜,泪如喷泉。我突然感到你和我都在迎接死亡。你伸出两个手指,我说:“不是二点,已经四点了”。我们紧紧地握着手,谁也没有流泪,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你伸出四个手指,我摇了摇头,已经五点十五分了,天开始放亮。
我翻阅着你的“属相”,1944,庚申,木猴。
我当着你的面在写这篇悼文,你喘着气,一直看着我。有时你转过头看挂着的滴水药瓶,我明白,你在计算着你走的时间。
你又一次抽搐,你开始握紧拳、皱起眉头,你使劲地却又无力地拍打自己的脑门,你的四肢在痛苦地扭动。你开始扯裤腿、扯汗衫,但你没有一声叫喊,你的口中冒出了一股血腥味,你又一次开始与疼痛斗争。
7月16日上午八点,我的手机响了,东东来电话了。你握着手机,从手机里传来了儿子的哭声,你只轻轻地说了句:“我讲不出话。”余下的全是你的喘息声,急促、痛苦。你望着嫂子流着泪和东东通话,你望着妹妹流着泪和东东通话,你望着我流着泪和东东通话。你的眼睛里有了亮光。直到八点三十分,病房里才消失了东东在手机里的哭声。
你突然抓紧了我的手,我附下身子。你对我说:“能否让我安乐死,你去找医生为我打一针?”记得你和我同游南京时,在紫金城下,我答应过你,你辛苦了一辈子,临终时一定要平平静静地走。我悄悄地走出了病房的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又返回到你的病床边,我对你说:“医生说现在不能打针,要等药水吊完……”你信任地对我点了点头,又艰难地与病疼抗争。你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正在滴水的药水瓶。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骗了你,也是我生平最后一次骗了你。
我们相对无言。你连一口水也不能喝,只能用棉球醮着水在嘴唇边上咂上一点。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同胞兄弟即将分手。你在等待着痛苦结束,我却在等待着痛苦来临。这是什么滋味?
这几天,老天爷也在发高烧。15 日的温度计蹿上了37.6℃,地表更烧过了49℃,创下了今年的最高纪录。可是,你的两条腿已经冰凉了!紫色的血丝开始从脚踝往上爬。你的十指冰凉了,我的心也凉透了。
其实,你并非长子。你还有一个哥哥,他一出生就死了,连名字都没有。我们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叫沈军。他出生不久,也死了。但对大哥和小弟,我毫无印象,也不知悲伤。唯有母亲最悲哀。此时此刻,你和我又在用我们的意志和孝心,努力去减轻母亲的痛苦。
下午一点,我开始为你擦身。我的手指触摸着你躯体上的每一寸肌肤。你张大着嘴,拼命地想睁开眼。我一次又一次地抹去你眼角的泪。我知道你明白我为你擦身的用意。
下午二点正,你终于平静地走了。可是,你口眼未闭。
我用手合上了你的眼,你却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依旧张着嘴。记得,你张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用药了,单位里没有钱……”
你走了,我又一次为你擦身,换上了衣裤、鞋帽。我一次又一次地掀开盖在你脸上的毛巾,你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将合上的眼又睁开。直到我哽咽着对你说:“这次真的要分手了”。你才合上了眼,永远地合上了眼。我知道,你虽然停止了心脏跳动,但你的脑细胞还活着,你依旧留恋着这分手的最后一刻。
可是,我怎么能想到,刚才,我又看到了你,你的眼居然又睁开着……
你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令你放心不下的儿子,你的眼又怎能合上?你是个孝子,你是个慈父,你至死也没能改变你的本性。
哥,你放心地走吧!在你走的那天晚上,北面的天空出现了一颗拖着长尾巴的慧星,闪亮的慧星就象北极星。也许,这就是你的化身。
哥,你放心地走吧!在你走的那天晚上,南面的天空又出现了长达四个小时的月全食,这是百年未遇的天象奇观。月亮初亏为19点57分。今天是你的祭日,是公历19日;今天又是你57岁时,我和你最后的一次见面。地球大气把太阳的红色光线折射到月球上,因此月亮披上了古铜色的神秘外衣,这月色就象你长年被风吹雨淋、辛劳铸就的肤色。我和妹妹此时都在仰望天空,看到了你的存在。月亮也有阴晴圆缺,人自然会有生离死别。
哥,人若真有灵魂,你就去见见父亲和弟弟,你对他们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想念你们。
哥,请你走好。等东东回来了,我再为你立碑。
2000年7月19日下午一时正
(泣书于公利医院胞兄病榻前,泪读于浦东殡仪馆与胞兄遗体告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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