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常州古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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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健生屈居常州後,雖然在汪偽常州中央航空總隊掛了個上校參贊教務主任的職務,但他卻不願意過問教務,何健生的很多時光是在攝影生活中度過的,常州的自然風光和草芥民情成了他的采風對象。
常州歷史上的最早地名稱作延陵。公元前547年,吳王余祭封其弟季札於延陵,從此常州就有了第一個地名。古常州由於獨特的地理位置,在中國古代“漕運”歷史上佔有重要地位,上通京口,下行姑蘇,河川縱橫,湖泊密布,北環長江,南抱滆湖,東南佔太湖一角,襟江帶湖,有僅次於太湖的芙蓉湖,形勝甲於東南,故常州成為“三湖襟帶之邦,百越舟東之會”的交通樞紐。
玩轉常州的去處很多。去常州遊玩,若喜歡去江南園林一窺,那麼艤舟亭是必去之地。艤舟亭也是何健生當年拍攝照片最多的首先之處。
艤舟亭地處常州市東部的東坡園內。南宋時,常州市民為紀念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來常,泊舟於此,而建“艤舟亭”以作紀念。艤舟亭基址原名文成壩,傳說常州歷來人文薈葷,為保住常州才氣不東流,因而在古運河上築壩使河水繞個大彎東去。
艤舟亭大門採用傳統磚雕工藝,上刻餾金“艤舟亭”三字。進園門後,只見自牆分隔,山石對景,洞門作框景,漏窗為藉景,走廊相連、配植松竹花木,層次有致,呈現出中國古典園林風格。繞過曲廊,豁然開朗,林木蔚秀,水石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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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攝影的何健生,一早起來便開始擺弄起自己拍攝的常州風光照片。其中便是這幾天剛拍攝的艤舟亭風景小照。自從困居常州中央航空學校之後,他得閒便是提著自己心愛的萊卡相機,去常州各處照相,既是排遣心中的無奈,也是在大自然中尋找心靈的解脫。
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何健生警惕地示意妻子邱淑儀:“一清早,有誰來找我?”
邱淑儀披衣出了屋門。屋外,只見周致和敞開衣襟,吹著口哨,手裡提著兩隻鳙魚頭,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
邱淑儀站在家門口:“喲,是周致和呀,你提著兩個大魚頭乾嗎?”
周致和笑着说道:“与何主任下酒呀。”
周致和走到邱淑仪跟前举起两只鳙鱼头,哈哈大笑起来:“鳙鱼的头很大,你瞧瞧。”说着,他将手中的鳙鱼头提到邱淑仪眼前:“头大,说明它的头脑发达,这是英雄识英雄嘛!”
邱淑仪闻言也笑了。
何健生听到了周致和的说笑声,便披衣走了过来:“这是什么年头?英雄的头都给人取下了,还叫英雄?”
何健生接过周致和递给他的鳙鱼头,交给了邱淑仪。他拍了拍周致和的肩膀:“走,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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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健生家不大。何健生和周致和坐下后。邱淑仪为他们沏了茶,然后笑着说:“你们英雄识英雄吧,我可要为这英雄头去张罗一下了。”
何健生与周致和在这次小聚时,他对周致和说:“你能死里逃生,还得感谢叶蓬省长哇。”
周致和:“为什么?”
何健生笑了:“不是他给了你这套军服吗?他念你是老乡,才救了你一命。”
周致和急了:“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有一天,上天会作证的。”
何健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致和:“何主任,你是个优秀的老飞行员,抗战初期,你就参加过空军轰炸上海江湾日本司令部的战斗。听说从1937年到1942年,你执行过大小26次轰炸日军的任务。这是真的吗?”
何健生笑了:“记得1940年秋天,我在轰炸山西运城敌占机场返航途中,在凤陵渡上空同日本战机激战,我的背部中弹负伤,鲜血湿透了降落伞的背带。我仍操纵着斯卡斯机枪对日机猛烈射击。后来,在苏联援华航空志愿队的掩护下,我才顺利返回基地。到达基地时,我已经昏迷在座舱里了。”
周致和:“噢,你与苏联援华航空志愿队共同作战过。何主任,你是个抗日英雄,为什么也会投降小日本?”
何健生:“投降?不。我没有投降。我在空战中曾有六次被日军的战斗机或高射炮击中,被迫跳伞,都化险为夷。但是第26次升空作战,是与美国援华航空志愿队一起轰炸越南嘉林机场的日军基地,没想到飞机出了故障,座机被高射炮击中,机组同僚让我这个轰炸员赶紧先跳伞,没想到我这与日寇不共戴天的空中英雄却成了小日本鬼子的俘虏。算了,不谈这些,喝酒,来,干杯!”
周致和喝了一酒:“那你的机组同僚呢?”
何健生长叹:“有人说被日本人毙了,也有人说投奔了共产党。现在已杳无音讯了。”
何健生又反问周致和:“你为什么会突然驾机出逃?”
周致和大骂了起来:“我与上司经常发生争吵,为了惩治我,他们居然编造了个谎言,说我通共,密谋反叛。这社会也乱透了,当官的有权就滥用法,天下哪有什么公理正义?如果不是邢海帆暗中相助,我定被他们当作共产党给杀了。”
何健生呷了口酒,告诉周致和:“你知道吗?为了帮助你驾机出逃,韩荣平和邢海帆都被关押了。又听说,韩荣平已经获释,好像去做买卖了。”
周致和:“是我连累了他们。”
何健生与周致和对时下的国家和社会失去了希望,眼前是一片迷茫。俩人就象折翅的雄鹰,梦想着自己能有重新振翅翱翔云天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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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致和用眼扫了一下桌上堆满的照片,皱了下眉,发起了牢骚:“何主任,你整天端着个照相机,拍些山水花草照片,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可是个打鬼子的人,如今怎么也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混饭吃?”
何健生一声不吭,用手旋动着茶杯盖子接着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叹气道:“致和,叫我怎么说呢?1937年8月13日,小日本进攻上海,对淞沪地区的城市、村庄狂轰滥炸。中国空军起飞应战,首战告捷,击破了不可一世的木更津联队。我能参与这次空战,作为一个军人,怎么能不为中国人民的胜利而感到自豪?可是,这一切居然离我那么遥远了。”
周致和随手从桌子上拿起几张照片:“何主任,这些照片是在舣舟亭拍摄的吧?我去过东坡园。大运河绕园东流,更富江南景色。龙亭南有御碑,亭内保存乾隆皇帝南巡时所写的六首诗的碑刻,这些诗表达了他对苏东坡的崇敬以及他对地方官员的教诲。御碑亭东北假山旁有东坡洗砚池,以青石凿成,是苏东坡晚年卜居常州时洗涤笔砚之处,原在东坡故居藤花旧馆内,乾隆第二次下江南时,移至舣舟亭,以讨皇上欢心。苏东坡曾十一次到过常州,最后终老于常州。你我总不会也在这常州呆一辈子吧。”
何健生未作答。
周致和就开始欣赏起何健生拍摄的那些照片。
这是一组拍摄于淹城遗址的照片。淹城坐落在武进市城区,距常州市区4公里,系春秋早期城池遗址,距今已有2800余年。春秋淹城遗址东长850米,南北宽750米,占地约0.65平方公里,是目前我国保存最完整、最古老的地面城池建筑。春秋淹城三城三河的形制似一神秘莫测的水城迷宫,城内有江南第一竹木井、玉兔神井等一批古迹、景点及优美传说,城外有宝林禅寺等古迹,是访古探幽、休闲旅游的佳处。
周致和放下手中的照片问道:“你去过蓼莪禅寺吗?蓼莪禅寺已有1600多年历史,又称孝子寺。可惜以前为了报国,尽不了孝,如今尽不了孝也报不了国。”
何健生拿起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拍摄于常州天宁寺,天宁寺始建于唐朝,已有1300多年历史,从明代宣德年间起就被称为‘东南第一丛林’,巍峨宏峻,是‘一郡梵刹之冠’。乾隆皇帝曾经三次到天宁寺拈香,还题写了‘龙城象教’匾额和大雄宝殿上的楹联:‘合相证三摩光融西竺,众香超万有界现南兰’。天宁寺讲的是佛缘。”
何健生又拿起几张照片:“这些照片拍摄于茅山。茅山位于金坛与句容两市交界。茅山古名句曲山,东汉景帝时陕西咸阳的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来此修行,采药炼丹,济世救民,后人感其恩德遂建道院供奉之,并改山名为茅山。茅山是中国道都茅山宗的发源地,唐宋以后,被列为道都‘第一福地,第八洞天’。
茅山讲的是道德观。”
何健生笑着周致和说道:“你是信佛,还是信道?如今国家乱成一团,不仅面对日寇侵华战争,还要面对蒋汪争斗,你我都服役空军,可有中国人自己制造的战机吗?美国人、苏联人在帮中国人打小日本,是中国人的光荣还是耻辱?一个失去了信仰的民族,一个病入膏盲的国家,出路在哪?你我可有回天之力?我去过陈渡草堂,那是以明嘉靖年间著名的抗倭英雄和文学家唐荆川先生读书处的名称命名。我还去过唐荆川宅、唐荆川墓,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唐荆川的抗倭事迹?”
周致和:“哈,你比唐荆川要强多了,空军第八大队19队轰炸上海江湾日军司令部,你当时是长机组的领航轰炸员,一枚又一枚的炸弹,在日军司令部的楼顶上开了花。我看过当天的报纸,江湾日军司令部被我军夷为平地!嗨,何主任,你还真有两下子。”
何健生喝了口茶,笑了:“当时的新闻报道也真够迅速,当我们的机群返回基地着陆时,我方《号外》已发出消息说,我空军大举出动,吴淞口和虹口日军均受重创。”
周致和也呷了口茶:“虽然‘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但小日本在中国究竟还能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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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邱淑仪走了过来:“吃饭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眼下,我们可全都在人家的手心里哩。”
何健生、周致和相视片刻,谁也不说一句话。
邱淑仪笑了:“怎么?吃不下了?该骂要骂,该吃还得吃,还是边吃边谈吧。”
面对热气腾腾的鳙鱼头,何健生刚要下筷,忽又停住了:“致和,这鱼离开了水,好比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当亡国奴的滋味恐怕和这鳙鱼头没什么两样吧。”
周致和:“何主任,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是想求教你一件事。”
何健生:“什么事?”
周致和点了支烟,想了想:“你说这蒋介石一直在喊抗战到底,可为什么,总看不到他打大仗、打胜仗?”
何健生:“也不能全部否定他在抗战中的作用,国军也不是没有打过大仗和打过胜仗。问题是老蒋说话,可听不可信!”
周致和故意试探:“何主任,依你看,我们只有做亡国奴了?”
何健生:“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国难当头,中华儿女从上到下无不同仇敌忾。对此我有切身体会。1937年8月下旬,我们从淞沪一带胜利返航时,广大市民那种欢欣鼓舞的气氛,我至今记忆犹新。财政部长孔祥熙和宋夫人还同空军将领黄光锐一起到南京大校场欢迎凯旋的勇士,他们赠送给机组每个成员一件皮夹克,内书‘捍卫祖国、抗战到底’八个金字,以示纪念。对了,淑仪,你把照片拿来给致和看。”
邱淑仪:“这有什么好看的?”
何健生:“叫你拿,你就去拿。”
邱淑仪站了起来,朝内屋走去。
周致和也不作声,只是呷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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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邱淑仪拿着照片走来了。
何健生接过照片:“致和,你看,右面第二个就是我。我穿的皮夹克,就是孔祥熙和宋夫人赠送的慰问品。在我背后的就是亨克轰炸机。说来也他妈的够气人的!我军的胜利是明摆着的,偏偏小日本却不服气,日本宣传机构只承认他们是败在英美飞行员手下,胡说不是我们中国军队打败了他们。为此,路透社的记者亲自跑到了南京、句容等机场采访。结果,黄普伦、薛炳坤、张森、刘焕、陈瑞钿等华侨飞行员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外国记者终算见到了参战的飞行员都是中国人,没有一个外国人。于是,路透社就根据事实作了报道,报道承认,淞沪空战的胜利完全是中国空军英勇作战取得的。”
周致和吸了口烟:“我看过报道。不过,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我们能否抗战到底?你见多识广,我想听听你的分析。”
何健生嘆了口氣:“你問得對。勝利已經過去了。我們現在成了小日本的階下囚。至於抗戰能持多久?有人以為能,也有人以為不能。我看關鍵還是看這個仗怎麼打?靠誰去打?我被法國人俘虜,可惡的法國人卻將我送給了日本人,日本憲兵又將我轉交給汪精衛政府關押。事有湊巧,汪家政府的航空署少將處長曾星凱是我在廣東航校時的飛行教官。他勸我暫時在常州航校避一下,等將來有機會再離開這個鬼地方。我的老同學湯厚鏈當時已經在常州航校當教官,他也勸我先安下心來,將來再謀出路。於是,我同意了。在曾星凱的保釋下,我來到了常州航校。不過,曾星凱和湯厚鏈都來找過我,他們約我一起重返國民黨空軍。同去的還有梁文華和曾翼翰。”
周致和:“你為什麼不去?”
何健生長嘆:“人各有志,我有我的選擇。”
周致和:“這麼說,你還想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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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健生突然說:“致和,你認識梁玉珍嗎?”
周致和:“不認識。”
何健生點了點頭:“她是原飛行教官梁文華的妹妹。我們同住在碑亭巷。她原先是新四軍。是在皖南事件時被捕的。”
周致和愣住了:“你是說,梁玉珍是共產黨?”
何健生:“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她又不會吃人。”
周致和:“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何主任,難道你想投奔共產黨?”
何健生:“我看不出國民黨還有多少前途。所以,我沒有跟曾星凱他們走。”
周致和終於鼓足了勇氣:“何主任,我今天來,就是想對你說,我們一起投奔共產黨怎麼樣?”
何健生變了臉:“周致和!你的膽子真不小。你就不怕共產共妻?”
周致和:“何主任,你放心,聯繫共產黨的事,由我來去辦。只是,我是個小小的中校教務主任,最好能由你出面,你是上校參贊,我們籌劃一下,共產黨總能找到的。”
何健生舉起了筷子:“來,來。我們先消滅了這鳙魚頭再說。你不是說英雄識英雄嗎?只要筷子動了,事情就好辦了。當然,這事還得記住三個字,慢慢來。明天,還是在我家。對了,還有陳靜山,他也對我說起過找共產黨的事,可以一起叫來。我們再細細商量一下。”
何健生和周致和舉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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