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神”的名义下

 

第7章

在“神”的名义下

 

1

 

这是夏天的早晨，天早早的就亮了。我牵着收养了二年的狗二宝，又去了社区的健身园。蓝蓝的天上飘着淡淡的云。雨后的天空被冲洗后一尘不染；空气是那么清新，怡人。

健身园已经有了很多人，有跳舞的女人，也有舞剑的男人，还有在健身器旁做晨练的男女。

健身园旁的小路上，一些青年人，无论是男是女，也许是天气太热了，他们有的带着太阳帽、还有的带着墨镜……行走匆匆，他们应该是急于上班，去追赶着自己的梦想。

我牵着小狗开始围着圆形的中心广场转圈跑步，夏天的早晨，清新美丽，到处充满朝气，我爱这夏天的早晨。

这时，一个年岁不小的男人慢慢移步靠近了我。我停下了脚步，友善地朝他点头示好。

那男人问我：“你也居住在这小区？你是租的房子？”

“不，我住在对面的小区，”我说：“我是买的房子。”

那男人不再提问了，他递给我一支烟：“我看你不象本地人，也不象是从外地到这里来打工的。我刚退休，今天是第一次不上班的日子，闲得无聊，就到这里转转。”

“退休多年了，今年已过七十了。”我说。

“噢，看不出，你一点也不老。”那男人说：“我原先在教堂里工作，只是干些杂活。”

我很惊讶：“你怎么会在教堂工作？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在教堂退休的人。你信上帝？”

“我按基督教的约定行事做人，这是工作的需要，而不是我的信仰。但我的父母都是基督徒。年青时，我下乡到农场，在允许知青返城的那年，我顶替了母亲的工作，到公社仓库里当勤杂工。这个仓库原来是教堂，教堂恢复后，我就留在教堂里干活，直到退休。”他淡淡地告诉我。

原来，我们都是农场知青，只是人生走过的历程相差很远。

夏天的太阳像个不安分的孩子早早地起了床。启明星早已下班了。天空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彩。太阳开始射出夺目的亮光。

我和那男人挑选了树荫下的那条长椅坐了下来。我开始听他讲述关于信仰和上帝的故事。

 

2

 

那男人姓罗。他告诉我：“信仰基督教的这些父母在为自己的孩子取名的时候，往往也会参考一些基督教的数据，让自己的孩子在出生之后就有着一定的基督教色彩。不过，

圣经中主要的反面角色有撒旦、犹大、路西法等，这些字词不应该出现在基督教孩子取名中。虽然基督教中最为令人熟知的几个名字有耶和华、夏娃、亚当等，但这些名字也不适合放在基督教孩子的名字当中，因为这些名字可以视为是基督教中具有‘先祖’含义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介绍有关基督徒为孩子取名的禁忌。

罗姓男人又对我说：“基督徒为孩子取名，要区分孩子的性别。如男孩子在选择基督教名字的时候除了要符合基督教义还必须体现出其性别的特点。像是永信、信实、传乐以及晨曦等，都是很好听的名字，而且符合基督教的特点。女孩子的名字则需要更为婉转一些，体现出女孩子的柔美性质。如雅歌、莉亚、诺霖、迦美等都是不错的名字。”

“那你的名字叫什么？”我问。

罗姓男人对我说：“我姓罗，名叫铭恩。基督徒在为孩子选择一个有着基督教特点名字的时候，会多使用“生”、“光”、“信”等意思相近的字词，因为基督教本身的教义就是希望人们能够保持感恩的心，心中有信仰，向往光明才能够获得永生。父母为我取名‘铭恩’，就是要我懂得‘感恩’，要感恩上帝，感恩自然，感恩帮助过我的人。”

我们的话题从基督徒如何为孩子取名转到了“感恩”和“人际关系”的处理。

 

3

 

人与人的关系是人类思考的重大问题。人类总是在以宗教或者哲学的名义，来规范人与人的关系。宗教最后的落脚点即是以“神”的名义来发号施令，来告诫、规范人的社会行为，明示人们以什么样的信仰、价值观念、礼仪举止、法律责任与义务来处理与集体（国家或部族）、他人之间的关系。如以“神”的名义昭告天下，劝诱人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神”的名义处罚那些不遵守约定的个人与群体。

那么，如何理解“神”？

罗铭恩对我说：“我一直在探究这个问题。有人把‘神’理解为‘天’，有人把‘神’理解为‘造物主’。我们说的‘神’不是‘牛鬼蛇神’，也不是‘怪力乱神’，更不是庙里、观里各种各样的塑像，也不是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封神演义》‘封神榜’上的诸神。‘神’的概念，是不是可以统一理解为万物的本原？这样也可以避免被扣上迷信的帽子。所以，‘本原’其实就是一神教的‘神’，通常译为‘造物主’、‘上帝’、‘安拉’、‘真主’、‘道’。你如果能这样理解，大体上是符合逻辑的。”

以宗教信仰为纽带的国家和社会，宗教发挥的作用会更大；以哲学思辨来约束规范的国家和社会，则更侧重哲学的思考与劝诫。宗教和哲学，最后又体现为道德与法律的共同作用。所以，一部人类史，大家种族、肤色、文化、语言各不相同，但是，生存与归宿，如何生存更有质量，道德、价值观念更为高尚，则是完全相同的命题。古老的宗教形态或哲学思想，印度教、拜火教、道家思想；稍晚一些的佛教、犹太教、基督教、儒家思想莫不如此，都没有偏离“劝人行善”这个主航道。

我对罗铭恩的解释表示赞同。

 

4

 

罗铭恩忧伤地告诉我，他的父母去年病死在意大利，死亡的原因却是患上了新冠病毒。

原来，罗铭恩的父母是基督徒，几年前，他们拿到了意大利的绿卡，决定定居在意大利北部城市贝加莫。

当中国发生了流行新冠病毒时，他们一直为此担心，也曾祈祷国人，希望疫情能早点结束。

他们在去世前，曾给罗铭恩寄来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图像是意大利军用卡车装满了新冠病毒罹难者的尸体。父亲在照片背留下了一行中文字：这场灾难正在改变人类对待死亡的方式。

罗铭恩说：“当我看到这些照片后，赶紧去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原来在意大利北部城市贝加莫，军用卡车往返不停，是因为新冠病毒罹难者的尸体太多，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将尸体运送到火葬场。更为残酷的信息是在新冠病毒流行时期，逝者在告别人世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的陪伴；病毒不在乎死者的尊严，也不在乎亲友的悲恸。”

贝加莫是意大利感染人数最多的城市。据当地政府发布的信息，仅一周内就有300多人罹难。大多数逝者在医院病房里孤独地死去，没有亲人或朋友握着他们的手，分担他们的恐惧。由于存在感染的风险，访客不被允许进入医院，而且许多家庭成员自己也处于隔离之中。

新冠病毒有自己的剧本。首先，感染者的死亡脱离世间常情。其次，丧亲者只能独自承担悲伤。眼下，意大利北部举行的葬礼空前快速，没有送葬者。排队等候的时间很长。根据法律，人们仍然不能聚会。

罗铭恩低下了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意大利北部城市贝加莫附近小城Alzano Lombardo，空旷街边的墙上贴满讣告。由于无法互相拜访，亲朋好友不能亲临葬礼共同回忆死者的音容笑貌。没有慰籍悲伤的拥抱，没有并肩告别的葬礼。生者只能依靠内心的强大，通过电话和视频与家人哀悼。社区居民往往只能依靠报纸上的讣告来了解邻里的生死。3月13日，当地报纸《贝加莫报》（L'Eco di Bergamo）刊登了整整十页的讣告。”

 

 

罗铭恩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讣告中出现了我父母的名字。我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一消息。”

我听了罗铭恩的叙述，惊呆了：看来，新冠病毒不仅决定我们的尘世生活，还要决定我们辞世与致哀的方式。

我对罗铭恩说，我的阿姨是在今年元旦时走的，她并没有感染可恶的病毒。但因受新冠病毒流行的影响，不能举办追悼会，我无法向阿姨作最后的告别。

我劝说罗铭恩：“西方人的生死观在19世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那之前的千百年间，死亡是人们熟悉的伴侣，是生命既存的部分。但是，现代人压抑了死亡的观念，将其摒弃在恐惧之中。在我们以成就为导向的社会中，死亡位于人生计划之外，死亡已被推到一边。”

 

5

 

我问罗铭恩：“你一生的黄金时期几乎都是在教堂里度过的，你是基督徒吗？”

罗铭恩：“我有许多基督徒朋友，包括海外的基督徒，但我没有入教。最近我收到了一位在美国教堂当牧师的朋友来信。他告诉我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

新冠病毒疫情已夺走无数人性命，美国传出三位年仅60岁的牧师，相继因新冠肺炎安息主怀，他们纷纷在离世前留给会友最后一段信息、给妻子最后一句情话、给孩子最好的教育，这三位牧师用自己的生命去影响身边的人，其中罗尼牧师表示：“或许这是神要我休息的方式，我希望神能‘使用’我，带领更多人信主！”

　　罗尼是美国新视野小区教会的牧师。他被确诊新冠肺炎的隔天便病逝了。罗尼在去世之前，曾在网络放上两段视频，其中包含他身体不适住院的最后画面，他在影片中喊话：“基督徒不应该害怕新冠肺炎！也许上帝只是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有人认为，上帝透过罗尼牧师染病的事件，藉此鼓励更多人为主传扬福音。

　　罗尼牧师在去世前一周于Facebook直播中，谈到自己不畏惧死亡，像是早已准备好宣告：“在我看来，死亡就是死亡，我不会太过在意……更重要的是，自从耶稣复活升天后，我们一直都处在倒数末日，我们应该让生活井然有序，重视与耶稣的关系。你要相信上帝所赐下的不是胆怯的心！神没让人们因害怕疫情而动摇信仰根基，神给了我们解决能力。相信神会告诉我们，不要让新冠病毒夺走你的赞美！夺走你的敬拜！夺走你的心灵！”

　　罗尼牧师在去世前，曾怀疑自己罹患新冠肺炎，仍坚定地向镜头说：“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未因此（染病）而影响或动摇神托付给我和我的教会的使命。主说‘别让你的心忧闷’你不要担心，我也会继续祷告，或许这是祂要我稍作休息的方式。可以的话，希望主能使用我的这一点（染病），继续传扬福音的好消息！”最后，他还是于确诊后隔日病逝。

纽约哈林区的马其顿浸信会的艾萨克。格雷厄姆牧师在与新冠肺炎搏斗6日后，不幸病逝。66岁的艾萨克牧师的遗嘱只写了一句“我爱你”，他直到最后一刻仍靠着呼吸器维系生命，无法与心爱的妻子道别。

　　斯普拉德林是来自弗吉尼亚州的宣教士，也是著名的蓝调音乐家。原本兰登与35岁的妻子婕恩住在新奥尔良，因兰登牧师忽然发病，决定返回弗吉尼亚州。17日，他开始呼吸困难，被紧急送往北卡罗来纳州康科德市的医院紧急治疗，隔天确诊染上新冠肺炎。婕恩的检测为阴性，兰登牧师却在呼吸仪器的治疗中挣扎足足7天，最后因病毒侵袭双肺病逝，享年66岁。

　　兰登牧师育有5个孩子，他们纷纷说出对父亲的印象，其中一个儿子特别记得爸爸爱神的模样：“我爸爸很爱人，也很爱耶稣。”另一个女儿则称爸爸不仅是普通的牧者，更是“现代的使徒保罗”，兰登牧师是孩子们心目中最伟大的父亲，自始至终都在为他人着想。昔日友人也纷纷献上缅怀：“兰登牧师是唯一让我相信‘耶稣就在那里’的人，愿神让他好好安息。”

罗铭恩对我说：“听到了这些消息，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我的心成了是一个干涸的湖。”

 

6

 

 

人类科学技术以及社会组织形式与古代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工业革命以来更是日新月异、加速度地发生变化。但是，一千年，一百年，十年，人类对生命和命运的思考与之相对则完全没有变化，在本原问题、善与恶，生存、死亡与复活，肉体与灵魂的思辨领域，并没有以时间的推移产生更多的新花样。

在时间的纵轴上，人类所有成熟的文明体系，都在思考人类及万物本原的问题，都从宗教和哲学的范畴做了深邃的解读。翻开历史的长卷，那些经典的著作和哲人，就如同夜空的星辰。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负有使命引领自己的民族在正道上前进，在道德高尚、崇尚真理和文明进步的道路上前进。

对神的敬畏，对天地的尊崇，是各民族早期历史共生的元素。

根据目前可信的文字记载，人类对人的本原、灵魂归宿的最早理解建立在认为万物有灵的基础上，这是原始宗教对天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理解。

万物有灵意味着除了对人类从何处来的思考外，还认为创造人的本原有许多代理。雷鸣、闪电、古老的树等等，都负载了“神”的力量，是神的使者。对万物有灵信仰的改造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部分。

在中国最经典的故事之一就是“西门豹治邺”。这位邺令（县委书记）把装神弄鬼的“巫婆、弟子、三老（掌管教化的乡村官吏）”都扔到了河里，中止了当地以活人殉祭的历史。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中的羊易活人传说，是不是说明的也是同一类事情？

人类对造物主、天地、神灵的理解无一例外都是从原始宗教发展而来的。与造物主或者“天”对话的人（萨满或巫师）、祭祀的场所、宗教仪式，这些在原始宗教中也都普遍存在。

原始宗教形态，处理的也是人与神秘力量的关系，也要解决灵魂的安定与归宿问题，也要对肉体健康寻求医术和巫术的解决方法。代表人们与“天”、“神”、“灵”对话的群体，往往也是具备某种知识的“有知识阶层”，普通人无法理解或体察的“知识”通常也是“神明”，所谓“装神弄鬼”背后往往就是以普通民众不知道的知识为依托。

宗教的演变并不是完全抛弃，也不是孤芳自赏。在后出现的宗教形式中，不可避免地保留了大量的原始宗教仪式和宗教观念。

除了保留传统、容量旧的宗教观念和形式外，其它宗教形式总是在别的宗教画板上涂上一笔，基督教、犹太教的传承借鉴，伊斯兰教宣教的内容与其他“有经人”的诸多一致处都是例证。佛教在自己的本生地几乎寂灭，却在中国和东亚、东南亚地区发扬光大，在道家和原始宗教信仰的土壤中扎根、生长、繁茂，甚至还出现了一树两株共生同荣的景象。

由此，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都在声称自己是“上帝”（造物者）的唯一、合法的代言人。这些人总是“以神的名义”教化人类。

罗铭恩感慨地对我说：“因为宗教的分类太多，自称是神的代言人太多，我究竟应该相信谁？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这就是我还没有成为基督信徒的原因。”

 

7

 

我很理解罗铭恩对信仰的选择。任何宗教教派都在试图以不同的方式解读人类的命运，但是，在万物有灵基础上演变出来的宗教都带有很强的地域色彩。尽管所有的宗教都声称适用于全人类。所有宗教遵循的善行和基本原则，确实是对普世价值的解读和折射，是人类文明共同结晶焕发出的光彩。但是，人类至今并没有统一的宗教形式，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人类有意愿采用一种宗教作为世界语言。保持独立又努力向外传播，“劝别人信”并乐此不疲被认为是“传教精神”，也是万物有灵教之后一切新生宗教形式的特点。我认识的一个曾经的富婆总是缠着我，希望我相信上帝，成为信徒。其实，她连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分不清。

人类有时候会有一种恍惚认为宗教是解决世间问题的万能良药，药到病除。其实历史与现实给出了很悖反的答案。

确立一种宗教实际上是很困难的事情。呼德、撒立哈（阿拉伯早期民族的先知）都被自己的民族置之不理，说的话没人听。犹太人的先知摩西率领犹太人经千难万险才出埃及；基督教的创立者耶稣则被钉在十字架上，耶稣受难日是一个大节日；根据圣训记载，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最初接受经文启示时浑身发抖、冷汗迭出，认为自己受到了“恶魔的诱惑”，同时，还被周围的人视为“疯子”，除了羞辱外，欲除之而后快，他的一个婶婶居然想出一个在他必经的路上布满荆棘，让他绊倒摔死的大写的馊主意；美洲大陆滋生的摩门教的祖师也是殉教在监狱。宗教之创立何其之难。即使那些高喊“无神论”的人，也开始到庙宇烧香嗑头，或者脖子上挂起了十字架项链。政治宗教化，也同样是难上加难。

也许，宗教告诉人们：该信仰谁、怎么信、信了以后达到什么目的。那么，宗教并不复杂，复杂的则是人类对本原的认知。还有那些“以神的名义”进行教化人类的人，他们不是神。神是不灭的，但这些人同样会死亡。

岁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和罗铭恩聊天，聊神，聊人生，交换对生命意义的看法，也说起一些不可告人的私家记忆。

这个早晨，风里带着花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吸一口，使人感到神清气爽。

大街上，汽车已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商铺纷纷打开了店门，忙着招呼四方来客，那一声声“早上好”的问候充盈耳际。

农民们挑着一担担蔬菜正急匆匆地赶往菜市场，希望能买个好价钱。

原来寂静的清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太阳渐渐升高了，朝霞染红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