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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摄影家、民间文艺家

2013年5月31日星期五

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
——我的自述28

  
风把树叶儿全刮黄了,大地也刮成了一片灰黄色,落叶飘洒了一地。在这深秋的傍晚,渐趋沉寂的上海都市,开始透出了点点灯火。
    我匆匆吃完晚饭,便急急地来到李大姐家。
    屋子里寂然无声。小床边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和一个人谈话;另外还站着几个男人,这些人都是她家里的亲戚。我的心即刻跳了起来。
    我看到了乔林,他正转过脸来凝视我。
   “她死了……”乔林轻轻地对我说。
   “是……是什么时候?”我其实刚离开这个屋子才吃了一顿晚饭的时间,但还是问。
   “你刚一离开,她就死了。”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移到床前,母亲轻轻掀开白被单的一角,李大姐漂亮的脸庞就出现在眼前,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这微笑说不出是苦还是甜。她和人生交往了才三十八个年头,如今平平静静地死了,就象落叶归了根。
    半小时前,她还安宁地舒展着身子平躺在病榻上,微微颔首,温和地睡着,显得那样悠闲自得,会使人荡漾心头的愁绪扫除净尽。谁知道,正当家人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去时,她却长逝了。
    我回顾四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床前的椅子上,临时用瓷碗盛了些米,在洁白的米中间,插了三注香,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飘忽不定,惨戚而沉郁地晃来晃去。
    岁月如流水,人寿有限。对于一个高龄的人,生命自然是很难挽留住的。可是,她还年轻,她还需要生命……偏偏她却抛弃了生命,用一瓶敌敌畏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也许人一旦死了,也就会被人们宽恕,人们才会忆起她生前的好处,从而把她生前的过失遗忘掉了。
    半年前,她也是躺在病榻上,左脚上了石膏。据说,是被一个年轻小伙子撞折了腿。为此,她的丈夫缠住那个年轻人,要他赔偿医药费、营养费,甚至还可能有后遗症,要求追加补偿费。不久,我听母亲说,李大姐恢复健康后,特意跑了两里路,到那青年家中,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硬把钱全部退还了。她的丈夫对这件事很不高兴,可她却沉静、固执地说:“人家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哪里有钱来支付这笔赔偿费!”
    人有时不免自私。说实在的,我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可是对于她居然会把钱退回给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对。
    据说,李大姐是个孤女,她的父母都是在一次海难中葬身的贫苦渔民,她是由一个孤老太婆领养长大的。这个孤老太婆眼下正伫立在李大姐的遗体旁边。人们很难想象这走路慢腾腾、行走虚怯怯的老太婆,是怎样在穷困的凌辱中带着这个养女生活过来的。
    李大姐特别喜爱孩子,邻居家的小女孩就靠她给照料着,不然,这个双职工家庭是无力量照顾自己的女儿的。自家的孩子,她自然喜欢,非常溺爱阿弟哥,可是对别人的孩子,她就主动承担了义务,几乎整个弄堂里小孩都享受过她施予的这种无私的恩惠,难怪孩子们一见到她就亲亲热热地叫她:“李大姐”。李大姐——成了老老少少对她的一致称谓。
    悠悠岁月,从她的生命中悄悄地流过去了。到了今天,她虽然才步入中年,可满头黑发已添上了银丝,她结实的肌肉也松驰了。疲劳、奔波的岁月足使一个妇人衰老。可是她为人的一片好心,却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衰变而减弱,反而一日日增长。
    在酷夏纳凉的晚上,人们常常可能看见她亲昵地和孩子们坐在弄堂口,一面摇着扇子为孩子们拍打蚊子,一面讲着神奇的故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中,人们又可以看见她挎着篮子,在菜场里为那些上夜班的双职工家庭排队买菜;清晨,当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已经拿着笤帚在打扫邻居家的房前屋后了;到了晚上,要是谁家忘了收回晒在屋外的衣衫,那她准会给你折叠得好好的,送上门来……她就象一条无声的小河,默默地流淌,既不惊动你,也不妨碍你,相反却带给你甜的享受和美的回忆。要恰当地赞美一个人,正象中肯的批评一样艰难,要写出对这死去的这位女人的正确评价,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困难啊!我骂过她、恨过她、怨过她,有时简直想让自己突然长成一个魁梧的大人,充满了力量,然后狠狠地揍她一顿。
    矛盾使我陷入痛苦。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几乎象陨星流泻一样无声无息,只有微弱的光,在夜空中划了一道痕迹,以此证实她确实来过这个世界,对谁也没有干扰过,也不理会别人对她的褒贬。
    “请为我烧一柱香,这是她的唯一遗言。”她的养母,一个孱弱的老人,生怕邻居们不明白,又补充说,“这是她最后说的……”
    我失去了理念的控制,我没想到这个生前口口声声喊着“解放妇女”的女人,临终前居然如此茫然虚无。是谁扭曲了她的信仰?天知道!我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生前也不信鬼神的妇女解放者,我怎么能苛求她临终前的最后的祝愿呢?
她死了,犹如落叶,永远从人间消失了,但却留在我的心版上。

又一个犯罪的父亲

又一个犯罪的父亲
——我的自述27

  
一人犯罪,亲族遭殃,这种“株连”法在法律上被废除了,可是株连遗风依旧刮来刮去。在这股遗风的旋涡中,我和乔林被贴有“小反革命分子”、“小右派分子”的标签,我们无力揭去标签,我们唯有用冷眼看待整个世界的兴衰,看待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的荣辱。
    没想到原先嘲弄、侮辱我们的人,现在也落魄失魂了。
    一大早,我就到学校去了,今天是猪猡给我们上语文课,为了不让他捉弄我,我不得不在萧瑟秋风中加快脚步。我穿的衣服很单薄,一路哆嗦一路小跑,到学校时,额头上开始沁出了汗珠儿。
    “起立!”
    “坐下!”
    班长象往常一样喊着。接着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同学们,我姓吴,你们今后就叫我吴老师好了。从现在起,我教你们的语文课。”
    面对这个新来的吴老师,我和同学们都感到奇怪:猪猡呢?他为什么不教我们语文课了?我环顾四周,同学们和我一样,露出了惊奇的眼光,盯着这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老师。这个新来的老师落落大方,谨慎持重,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你看:高高的个子,瘦骨棱棱的脸呈长圆形,浓密的头发直贴在太阳穴边的秃斑上,这简直是教授式的额角秃斑。我想,他一定是个思想家。
    “请把书打开,”吴老师的音调很好听,“我们今天上新课《狼和小羊》,这是俄国作家克雷洛夫写的一首寓言诗,我先给大家念一遍。”
    到了强者面前,
    有罪过的总是弱者。
    这种例子,在历史上多的是,
    可是我们不来写历史,
    在寓言里,却是这样说……
    尽管那个教授似的吴老师讲得津津有味,我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了,我的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一个奇怪的大问号:猪猡为什么不来上课?
    放学铃一响,我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和小六子。
    等我走到弄堂口,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弄堂口围着一大堆人,老老少少、七嘴八舌。我听到其中一个粗嗓门在说:
   “为什么要抓李大姐的丈夫呢?真是太莫名其妙,这些年来抓的人真不少……”
   “听说,这事都是李大姐自己闹开的,要不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苦弄到这个地步。可怜阿弟哥才八岁,没了父亲,将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呢?”一个老太婆的唠叨声。
   “要是我,我就和长三这个骚货拼了,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真他妈的下流透顶!”又是一个哑嗓门的声音。
   “我看主要是黑大麻子这个老流氓捣的鬼!”一个尖喉咙的女人在发表见解。
    在议论纷纷的女人堆里,也围着一些孩子,在这些孩子中,我看到了乔林,我一把拉住乔林:“出了什么事?”
    没等乔林回答,我的头上就挨了轻轻的一巴掌,我回过头来一看,是母亲站在那里,母亲瞪了我一眼:“去去!这里没你们的事。”
    乔林拉着我的手,拖着我跑到马路对面,他神秘地笑着对我说:
   “真是妙极了,猪猡给派出所抓起来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嗨,原来,黑大麻子有一次突然回到家里,看到猪猡正抱着长三在床上打滚呢,两个人光着身子,连个裤衩都没穿,把个黑大麻子气昏了。黑大麻子一把拎起了光屁股的猪猡就拼着命地打,吓得猪猡和长三跪在地上直喊饶命。结果,黑大麻子逼着猪猡写了张纸条,才放了他。你知道那张纸条上写些啥?猪猡在纸条上答应了黑大麻子的要求,同意将老婆借给他一天。正巧,李大姐上长三家聊天,没料到黑大麻子动了邪火,当着长三的面,就要和李大姐睡觉。”   
说到这里,乔林狡猾地眨了眨眼,“你猜李大姐这时咋样!她气得大骂黑大麻子。并要到里委去告他。黑大麻子呢?慢慢地掏出猪猡写的那张纸条扔到李大姐面前,李大姐一看到猪猡写的字,气得直跺脚,指着长三泼妇似地骂开了。长三也不买帐,就一口咬定是猪猡强奸了她。后来,她俩就打了起来,李大姐哪里是黑大麻子和长三的对手呢?事情闹大了,派出所来了人,将黑大麻子捉走了,当然,猪猡也被捉走了……”
    我的心一颤,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有个小男孩正在那里痛苦地哭泣。那个小男孩满脸泪水,孤独地倚靠着砖墙,显得那样的可怜可悲,他就是阿弟哥,李大姐唯一的儿子。我非常憎恨李大姐,憎恨她那只搬弄是非的舌头和那张惹祸添灾的嘴巴;我也非常憎恨猪猡那一本正经训人的伪君子面孔。我当然恨阿弟哥,他是我最憎恨的人的崽子。可是,现在,我突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阿弟哥有什么罪过呢?他才八岁呀!
    我走到了阿弟哥面前:“别哭了,跟我们走吧。”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管这臭小子?”乔林突然横在我和阿弟哥的中间。
    “我……乔林,你还记得我父亲被抓走时的情景吗?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涌出来。
    乔林没再说什么,伸出了一只手,也拉起了阿弟哥的另一只手。
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同样都是因为父亲是罪犯而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手拉着手,走在了一起。天空起风了,雨点打下来,电线发出唿唿的金属声,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风助雨势,雨助风势,风旋着我们,雨扑着我们的脊背,倾泻下来……

不成功的报复

不成功的报复
——我的自述26

  
天格外的蓝,刺眼的阳光驱赶着热气扑在房顶上,街道上。盛夏的酷势蒸烤着这人世间的小生命,树叶开始下垂,大地开始喘息了,鸣蝉声嘶力竭地苦叫着:“热煞了——热煞了!”
    就在这遍地如焚的酷夏里,远远地传来一阵口哨声,那口哨声清脆悦耳,充满了一种得意的情感。尽管已有好几个星期,老天爷不曾下过一滴雨,空气几乎要燃烧起来,然而一听到这口哨声,我顿觉得热被一下子驱跑了。我跳起来,拼命地挥舞着两条细小的胳膊,大声地呼唤着:“乔林——乔林!我在这儿哪!”
    “耗子!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乔林得意洋洋地跑到我面前,用手拉住我的耳朵,也许是太兴奋了,扯得我的耳朵又烫又痛。但我顾不得计较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问:“怎么样?有眉目吗?”
    “行了,我看他的脸色又气又恼,全变成紫色了,就连那大麻子也全变紫了。”乔林边说边比划着手势。
    乔林刚从黑大麻子那儿来,按照我们原先商定的办法,他找到了黑大麻子,一本正经地把街坊邻居们传说的新闻告诉他:长三和猪猡经常在一起,有时打打闹闹的亲热极了。并告诉他,有人还亲眼看见他俩搂搂抱抱地打情骂俏呢!
    没想到女人会吃醋,男人也会吃醋,而且好象比女人还厉害呢。黑大麻子听完乔林的叙述,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扯住乔林的衣领,大声地吼道:“小赤佬,你要是胡说,我揍死你!”
    乔林边说边学着黑大麻子的样子,嘴唇一噘一噘的。我们俩笑得前俯后抑。
    “那以后怎么办?”我问乔林。
    “等着瞧吧,我已经和小六子说好了,只要看到猪猡到长三家去,就告诉黑大麻子。哼,黑大麻子肯定要收拾他俩,你的仇也就可以报了。”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一个人要是干了坏事,怎么能瞒得住呢?
    几天来,我和乔林一直守候在小六子家里,小六子家的窗户正对着长三家的南窗,而且比长三家的南窗高一点。长三家原先没有窗帘,近来用几块旧布缝了块窗帘挂在那儿,但窗帘似乎太小些,遮不严窗子。
    可是一连守了两个星期,也没有见着猪猡的影子,我有点泄劲了。乔林也觉得烦躁不安起来。又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等到猪猡去长三家。我们不得不撤岗撤人。
    乔林告诉我,他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每逢看到长三时,依旧见她打扮得妖媚怪状的,有时很晚了,听到楼梯声响,他就特意打开门,一看是她回来了,在又黑又窄的走廊里,还要勾着黑大麻子的胳膊。
    在上语文课时,猪猡也是象以往一样凸着大肚子,绘声绘色地讲述课文,有时还插叙一些小故事,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
    在夏季即将消逝的一天,奇迹出现了。
    乔林把我悄悄地拉到小六子家,连走边告诉我:“快,猪猡到长三家去了,现在正坐在她家里呢!”
    这个消息是小六子告诉乔林的。我们赶到小六子家,偷偷地趴在窗台上,长三家的一切全都映现在面前了:长三坐在方凳上嗑着瓜子,猪猡手拿着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俩人不知在嘀咕什么,有时还发出一阵阵笑声,笑声很响,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来。
    我们渐渐在窗台上趴累了,也就失去了信心。
    “我们还是打牌吧!”乔林说。
    小六子拿出了纸牌,洗了起来。
    太阳渐渐下山了,当我们发觉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乔林突然嚷了起来,两眼盯着长三家的南窗:“你们看,长三把窗帘布挂起来了。”
    我和小六子走到窗前,果然看到那个新做的,是用旧布条缝制的窗帘紧贴窗子悬挂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旁边虽然有一条没拉严的缝儿,可是透过这条缝,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出去了。等到他回来时,天色变得一片灰暗了。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把黑大麻子找来了,现在黑大麻子已经赶回家去了。也许他会把那猪猡狠狠地揍一顿。
我们仍趴在窗台前,期望着看到一场好戏。但是那破布条缝制的窗帘依然象谢幕的幕布挂在那里。大约是半小时后,门打开了,长三和黑大麻子却嘻笑着将猪猡送出了大门。

2013年5月27日星期一

长三讲的故事

长三讲的故事
--我的自述25
  
 
  过了几天,乔林来找我,他告诉我:
   “你知道吗?那猪猡的臭老婆就是里委那个饶舌头的李大姐。”
    我愣了一下:怪不得他对我家的情况那么了解。我对那猪猡更恨了。
   “你不是要惩罚他一下吗?想出好主意没有?”我问乔林。
    乔林摇了摇头。
    我失望地在弄口的墙角边,用手指在水泥地上乱划着。
   “我听说猪猡和长三很要好,经常到她那儿去白相,长三不就住你家隔壁吗?”我对乔林说。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乔林迷惑地望了我一眼。
   “也许有关系。长三是有名的骚货,远近没有人不知道猪猡是教书的,一个教书的和一个骚货老在一起又会干什么好事?”我又狡猾地笑了笑。
    关于长三的事,我也曾听大人们说过。据说解放前上海的妓院分成几种等级,最高级的叫“书寓”,次一点的叫“长三”,再次一点的叫“么二”,再往下就是“花烟馆”、“野鸡”之流了。书寓称“某某书寓”,长三称“某某寓”,少一书字,么二称“某堂”。书寓、长三的门口都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妓女的姓名。
    大人们说,长三在解放前也闹过一阵子,那时,一般街坊邻居还不敢得罪她。因为替她“开台面”的不仅有地痞流氓,还有日本人。在解放前一年,长三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一岁的老头黑大麻子,黑大麻子原是一个赌场老板,也是个地头蛇。尽管长三嫁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她“长三”,她也并不忌讳。
    猪猡经常到长三家来玩,是乔林告诉我的,但他从来也没有留意过什么。经我一说,乔林觉得很有道理,他就对我说:
    “好吧,让我留点神,看看他们在一块干什么。”
    乔林住在我家对门的石库门里,他家也是住在西厢房,长三家住在前客厅,乔林平时必经的过道与长三家只隔了一块板壁,前后讲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长三平时常也会到我家来坐坐,主要是向我母亲求教编织毛衣的事,也和我母亲唠唠叨叨。
   “我们女人的命都很苦,我在旧社会干那伤风败俗的事,也是没办法,为了要口饭吃嘛,女人不这样干,谁会给你吃的?穿的?”长三对我母亲讲起她的经历时,好象也很悲苦似的。
    平时,长三和我母亲说话,我总是避开的,我不喜欢听大人们说那些陈年旧事。自从乔林和我一块打起小算盘后,我就开始注意起长三了。
    一天,长三推开了我家的门:
   “哟,你妈不在?”
    我“嗯”了一声,随手把正在看的连环画合了起来:“你找我妈有事?”
    长三神秘地笑了笑。
    她的身上有一股非常浓厚的香水味,那气味直扑鼻。我闹不清这是一种什么香水,怪难闻的。长三的脸上擦了厚厚一层粉,两颊的胭脂和嘴上的口红涂得血一般,眉毛还用笔画过了,就连那眼眶周围也淡淡的涂着一些暗蓝的颜色。
    长三见我盯着她,便又笑了一下,然后,用手举起一条三角裤衩对我说:
   “我在你家换一条裤子,你可别偷看。”
    我的脸红了。
    “你换裤子为什么还要到我家来换?”我又羞又气地责问她。
    “哟,你还挺厉害呀!”她接着又笑了,“我家房子全是窗户,又没个窗帘,大白天换裤子,那不是让男人占了便宜?”
    她讲得似乎有点道理。我家的窗子只有一扇,而且朝西,她在靠窗前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那里有条长凳,背后就是墙壁,外人自然不能从窗户里看到什么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该在我家换裤衩呀!
    我想骂她出去,可是她已经稀里哗啦地脱裤子了,我只好背着她,低下头,继续翻看我的连环画。
    “哟,看小人书哪,你知道李世民吗?唐太宗李世民当年送给他的大臣房玄龄好几个美女。”长三边脱裤子边唠叨了起来,“房玄龄不敢要。李世民知道房玄龄是怕他的老婆不答应,于是就派太监拿了一壶毒酒传旨给房夫人,如果房夫人不答应,就赐她饮毒酒。房夫人也真厉害,接过毒酒就喝了一干二净。不过,她没有死,原来那壶里装的全是醋,皇帝只是考验考验她,和她开个玩笑。从那以后,吃醋的女人就越来越多了,你妈就是……”
    我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许你说我妈……”我猛回过头对她吼了起来。但是我又赶紧回过头来,我看到她光着屁股,裸露着两条雪白的大腿,两只手正在腿弯处往上提携着那条小裤衩。
   “哈,你为什么脸红啦……”她一点也不害臊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分明地嘲弄着我,我将书朝地上一扔,冲出了屋子。
背后的笑声更响了,我的心被刺痛了,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受了污辱,我终于哭了。

我曾受到的警告

我曾受到的警告
--我的自述24

  
  鬼虽然没有惩罚恶人,但恶人在这世界上终究还是受惩罚的。我没有忘记,那是发生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的事——
    “全给我站好,腿伸直,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我!”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胖子,气势汹汹地训斥着站在他面前的六个孩子。在他那凶恶的小眼睛逼视下,孩子们惶恐极了。我是这六个孩子中的一个。我咬紧了嘴唇,拼命地不让我的眼泪流出来。我在心里暗暗地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决不能在他的面前流一滴眼泪。
    这个胖子是我的语文老师。尽管他平时课讲得不错,绘声绘色的,可是我不喜欢他。他经常嘲弄我们这些贫穷的孩子。尤其是象我这样失去了父亲的学生,在他的心目中就是缺乏教养的,并带有遗传的劣性,本性难改,好比生姜永远脱不了辣气,教这样的学生犹如石臼捣水,白费功夫。
    可是,偏偏我的语文成绩在班里老是拔尖的,他每次考我,都没有把我难倒,于是就会说:“全是一群蠢驴!你不要以为你是蠢驴中的骆驼,你只不过是蠢驴中的大蠢驴罢了!”
    现在,他的眼睛凝聚在我的脸上了。我没有惧怕,也没有理睬他。他又把眼光扫了一下那五个孩子。
    “你们这些小无赖,老实说,是谁偷的钢笔!”
    我们谁也没有吱声。
    “快说,是谁偷的!难到钢笔会自己生脚跑了!”
    班里的一个同学丢了钢笔,他就把我们这些穷孩子们集中起来训话,好象穷孩子们就是贼的代名词。我们这些穷孩子恨透了他,就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猪猡”。
    “快说,快说!”猪猡继续吼着。
    “我们没有偷。”有个同学小声地回答。
    猪猡的面孔气得发紫了。
   “小瘪三,你们全没偷,那钢笔难道是自己偷的吗?你们都不承认,我就没有办法了?把书包全打开,倒在桌子上,快!听见没有?”
    孩子们将自己的书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书呀,本子呀,还有铅笔头、橡皮、小刀等,倒了一桌子。
   “你呢!”
    猪猡瞪着眼,盯着我。那样子简直象要吃掉我一样。
   “我没有书包。”我动了一下嘴皮。
   “为什么不带来?上课怎么不带书包!”
   “我从来就没有书包。”
    听了我这句话,他似乎想起来,我确实是没有书包。但是他没有放过我,继续对我吼着:
   “把口袋翻过来!”
    我没有理他。这下子他气火了,他走到我面前,撩起了我的衣服,朝我的裤缝上面寻找口袋,他准备亲自动手翻我的口袋了。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上拿紧了我的课本和那半截掉了橡皮的铅笔。我看着猪猡失望地缩回了那只手,心里真想笑。我没有口袋,原先的口袋已经坏了,母亲就替我把口袋干脆缝了起来。
   “你,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小赤佬,我警告你,你今后要是偷东西给我抓住了,我立即把你赶出这个校门……”
    他的脸显得苍白极了,然后挥了一下手:
   “滚,全给我滚!”
    我离开了猪猡,我没有哭,但我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受到了第一次最大的污辱。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乔林后,乔林狡猾地笑了一下:“没关系,让我们惩罚他一下。”

但愿有鬼

但愿有鬼
——我的自述23

  
 在我的少年时代,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是和乔林在一起度过的。
    乔林有一张聪明的、很好看的脸。他笑起来看上去好像很客气,其实总流露出一种狡猾的神色。他和我同龄,但却比我整整地高出一个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矮,他又长得太高的缘故。
    乔林的父亲怎么会变成反革命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
    刚解放那一年,乔林的姑姑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死去的父母说,在家乡有一块好坟地。后来,她吃饭时就漫不经心地把这个梦告诉给乔林的父亲。乔林的父亲平时很相信鬼神,他听后顿时大惊失色,信以为真,认为这是天神托梦。几天后,他离开了上海,赶到乡下去,请来一对自称“鬼公鬼婆”的风水先生夫妇。这两个“风水佬”带着他在河边屋后转了几圈,便指定一块地,念念有词:“好地!好地呀!‘猛虎擒猪’,如果把先人遗骨移葬在这里,庇荫子孙,后福无量。”还把下葬仪式如此这般地对乔林的父亲交代了一番。
    乔林的父亲听后,连忙着手准备了起来。他按照风水先生的交代,先下到新挖好的墓穴烧纸钱暖穴。墓穴足足有九尽深,他小心翼翼地撑住穴壁一步步挪下去,心情有点紧张。谁知点燃纸钱后,氧气缺少,一时又浓烟滚滚,热气呛鼻,他不禁头晕目眩。墓穴四壁昏暗,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开始向他袭来。他硬着头皮把浓烟驱散,早已出了一身大汗。
    乔林的父亲以前连死人都很少见到过,这次却要把装有祖宗尸骨的“金缸”左搬右挪,又紧张又惶恐,弄得他心惊肉跳。按风水先生的吩咐,他还必须要在墓穴里杀一头小猪,放血淋死人尸骨。
    他两只手抓着小猪的腿,可是手颤脚抖,哪里抓得住?结果还是别人下去帮忙才把猪杀了。杀完猪后,他又咬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涂在尸骨上,再在“金缸”边缘画了一个圈。
    等到他把这套仪式做完,爬上墓穴时,已面无人色,直冒冷汗,连站也站不住了。回家后,他便开始精神失常,狂奔乱跑,见到东西就砸,见到纸片就撕,结果酿下了大祸。有一次,他拿着铁棍把装有领袖像的玻璃镜框给砸得粉碎,又把前来阻止他的人打伤了。就这样,他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后来就死在监狱里了。
    乔林出生后并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父亲。每当说起他父亲的时候,乔林总会大笑起来,笑声很怕人。他也总是对我说:“我的父亲太傻了,要是我,我才不会害怕呢!我就是在墓穴里睡一觉也不会出半点冷汗,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怕死呢?”
    乔林确实不怕死。他能够敏捷地爬上高高的梧桐村,再从上面往下跳。他也能够翻上围墙,在围墙上一溜小跑而摔不下来。在乔林的影响下,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夏天,酷暑的阳光将柏油路面都溶化了,他和我就光着脚丫子在路面上赛跑。他说:“在溶化的柏油路面上练赛跑,迫使你跑得快,不然,脚丫子就会烫掉一层皮。”
    冬天,外面下着大雪,乔林就约我去堆雪人,玩雪仗。要是突然下了冰雹,我们俩就更乐了。我们在雹雨中你追我赶,嘻嘻哈哈,谁也不怕冰雹砸破脑袋。人们笑我们是傻小子,我们就站在雹雨中笑他们是胆小鬼。
    有时候,乔林就带我到乡下去。
    在乡下,我们摸鱼捉虾逮知了。不过,最有趣的是在坟地里捉迷藏,我们轮流装鬼,吓唬对方,当然谁也不会害怕。有时玩累了,就干脆坐在坟头上打纸牌。
    乔林一面洗牌,一面地我说:
    “你知道这扑克牌上的四张K牌为什么都是长胡子的吗?”
    我摇摇头,乔林就告诉我:“K牌就是国王牌,又称皇牌。画的既然是国王,那当然就应该有胡子啦。黑桃K牌,画的是古以色列王国的国王大卫王;红桃K牌,画的是法国的查理士大帝;方块K牌,画的是古罗马的凯撒大帝;梅花K牌,画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
    “那么四张Q牌为什么都画成漂亮的女人呢?”
    “Q牌,就是王后牌,也可以叫皇后牌。画的是皇后,皇后能不漂亮吗?黑桃Q牌,画的是希腊女神雅典娜;红桃Q牌,画的是莱铁英;方块Q牌,画的是雅典的老婆拉洁;梅花Q牌画的是法国亨利四世的皇后。不过,英国人说,Q牌画的全是伊丽莎白一世。”
    接着,乔林又拿出四张J牌,指着黑桃J牌对我说:“这是查理士大帝的骑士奥其。这张红桃J牌画的是武士克陀。方块J牌画的是法国的贞德;梅花J牌画的是连斯洛勋。”原来,J牌就是武士牌,怪不得这些人像看上去都挺威武的。
    “黑桃、红桃、方块、梅花是什么意思?”
    “黑桃原意是‘铲’,红桃是‘心’,方块指的是‘金刚石’,梅花表示‘棒’。”乔林边说边抽出一张大鬼和一张小鬼,“这两张牌都是指‘丑角’,所以这两张牌上面画的是马戏丑角。”
    我和乔林玩牌玩久了,就一起躺在坟头上,望着遥远的天际,天际开始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灰,渐渐完全黑了,亮起一盏盏小灯似的星星。
  坟茔间出现了时隐时明的亮点儿,那是萤火虫在打着灯笼巡夜了。我们就跳起来,追捕这带灯儿的小生命。世界上没有鬼,我们也不怕鬼。相反,我和乔林却很希望世界上有鬼,有鬼才好呢!人们不是常说,恶人死后要下地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睡钉床、滚油锅吗?如果真有鬼,让鬼来把一切恶人都赶到地狱去,我们俩在地狱里看着这些恶人们一个个受苦刑,那有多么痛快呀!

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
我的自述22

  

  我,虾一般地佝偻着腰,悄然无声地坐在弄堂口的角落里,拼命地缩小自己的占有空间。
  尽管春天的阳光,洒落在人们身上,是那样暖烘烘的,可是我却依然紧紧地穿着那个黑黑的、硬得如同炭石一样的破棉袄。
  我不住地打颤,我感觉不到有一丝温暖。
    我已经病了好几天,可是家里没有钱给我抓药。我在屋子里又呆不住,只有暂时地蜷缩在这个角落里。用我那枯竭的眼神,注视着来往的行人,那些穿着红裙绿衫的人,那些吃着巧克力和冰淇淋的人。我的头发枯黄、稀疏而散乱,我的神志恍惚而幻变。
    有说说笑笑的,有蹦蹦跳跳的,有打打闹闹的,有拉拉唱唱的……满眼是人。
    这么多人是哪儿来的呢?
    小时候,父亲说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后来,父亲告诉我,人乃是经过劳动,从类人猿演变而来的。
    不过,给我留下记忆最深的却是父亲讲的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女娲用黄泥土造的人。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大地上虽然有了山川草木,飞禽走兽,可是却没有人类。花儿呢?自开自落。鸟儿呢?自生自灭。世间显得十分寂寞。
  这时候,伟大的天神女娲走来了。她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在这片荒寂的土地上她感到十分孤独,总觉得该在这世界上添点什么才好。于是她来到了黄河边,掘了些黄土,掺上黄河水,按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的样子,做成了一个小泥人,往地上一放,哈,奇迹出现了!只见这个小东西竟然活了,一连走着、跳着,一边还唱着歌。这就是女娲造出的第一个人。
    女娲造出了一个又一个人,有男有女,有声有气。他们单独或成群地走了,走向世界的各个角落。
    这位伟大的女神再也不感到寂寞了,因为,随时有活生生的人在她手里诞生,随时可听到人们的欢笑声,随时可以见到自己创造的儿女。她拼命地造人,让大地上充满了这些灵活可爱的小生命。
    可是,人们年纪大了会死去,死一批造一批,有多么麻烦!怎么办呢?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把男人和女人结合起来,让他们自己去生育后代。这样人类就代代相传,世世不息了。
    不过,不知怎么,当我现在象虾一般佝偻着腰,蜷缩在这弄堂口时,我又觉得女娲造人是多余的事,至少是不应该在世界上去造我这样一个多余的人。
    突然,在阳光下,一个小男孩在我的面前站定了——乔林,是乔林!
   “我们做好朋友吧!”
    我两眼紧紧地盯着他那瘦瘦的面孔,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移到鼻尖上。我的眼神一片暗淡、混浊。
    乔林伸出手来,对我说。
  乔林和我分手的原因是:他是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我是一个革命干部的儿子。
  现在他要求和我重新做好朋友,理由呢?
  也许他认为: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已和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是同一类人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才把他和我连结起来,我感到这是不能容忍的,悲惨的,我的心骤然颤抖起来。
    我没有对乔林说一句话,也不知道我究竟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已经感觉到我是世界上孤独多余的人,被抛到社会一个角落里了,而乔林也是这样的人,他甚至比我更早地被抛在这个角落里。    
  是因为多余而孤独,还是因为孤独而多余呢?
  多余,是人世间最害怕的事。
  孤独,使得我再也忍耐不住了。
  作为人,我们也需要别人理解、同情和帮助呀!
  在这个孤独的角落里,虽然没有人来顾及我们,那么,我和他还不能相依为命而摆脱孤独吗!
  阳光给大地投下了两个瘦弱纤小的黑黑的阴影,那就是乔林和我。
  这样的阴影包含着他和我的两颗活蹦乱跳的心,这两颗心是相通的,不再是孤独和寂寞的了。

多象一场梦

多象一场梦
我的自述21

  
  我孤独地徘徊在黄浦江边。
    我倚靠着有了裂痕的水泥栏杆,怅然地望着黄浦江面上密集的船桅和远处的游轮……
    年年月月,我都爱在黄浦江边玩耍,用我那无邪的童稚编织着五彩纷呈的都市之梦。童年时代的我,是没有秋日的烦恼,也没有冬天的闲愁,到黄浦江畔游玩,只有春日的欢乐和夏天的嬉闹。黄浦江曾是我童年的乐园。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最后的破裂,使我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尽管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刚脱离童年时代,开始迈入少年时代的孩子。但是我感到人生不可捉摸,我对生活的追求、向往全都破灭了,粉碎了。
  我的躯体,我的灵魂,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给扭曲了。
  我恨母亲不该和父亲争吵,不该听那个李大姐的话。为了表明新时代妇女和自己认为是邪恶势力的彻底决裂,母亲愚昧地听从了李大姐给她设计的方案,和父亲离了婚;而我们兄妹四人就成了母亲在法庭上击败父亲后的战利品。这样做值得吗?
    母亲原以为自己所采取的严厉的报复手段,是对父亲的惩罚;但她没料到,这种惩罚最后落到自己头上了!
    自从父亲被赶出这个家庭,赶出这个一度使他充满幸福幻想的城市后,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也被赶出了那幢带有漂亮的阳台的宽敞住宅,我们兄妹再也不能到那个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花园里去捉蝴蝶和蟋蟀了,甚至连听到那里的鸟儿叫声也不可能了。
  我还记得,每到夏天,花园里就覆盖着毛茸茸的青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就象星星般耀眼。
  哥哥自然比我懂得多,他告诉我:白的是蒲公英,黄的是野菊花,绿茸茸的是狗尾草。有时他还指着花丛间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对我说:“蝴蝶害怕孤独,所以它们总喜欢成双成对地生活。”
  天气燥热的时候,蝉儿就会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不停;天要下雨时,美丽的蜻蜓就会在头顶上盘旋不止。
  哥哥说,蜻蜓是龙身上的虱子,龙把身子一抖,蜻蜓就从天上纷纷抖落下来了。于是,我就和哥哥脱掉外衣,用外衣扑打着蜻蜓,扑打着这龙的虱子。
  有时候,我们就在这迷人的花园里放风筝,哥哥会扎各种各样的风筝,蝴蝶型、蜻蜓型、蜈蚣型……我们的线越放越长,我们后面追随的孩子也就越来越多。
  朗朗的天空中展示着我们起飞的理想,我们的心也就会同时飞向那九霄云天……
    现在呢?所有的都失去了,我已经无法寻觅童年时候的欢乐的痕迹,那花园,那蝴蝶,那蜻蜓,那美妙的梦,都属于别人了。
  从我们被赶出那洋房、那花园之后,李大姐也就不再到我们家来了,尽管我们失去了经济来源,所有的嘴巴都在张着要等饭吃,可是她依然不来,因为她的责任似乎只在于维护被夫权所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女性权利,而摆脱了丈夫束缚后的女人的命运,她就不必操心了。
  她离开我们的家门,就跨进了别的家门,重复地履行着她的义务。
    黄浦江,曾给了我童年的梦,有甜的,也有苦的……
    黄浦江,也给了我母亲一场梦,有苦的,有甜的,而现在延续的却是又苦又涩。在这场梦中,她又失去了丈夫,她又回复到靠给别人洗衣服来挣几个钱维持生活的时光;不同的是,等着她输出劳力来换钱糊口的人更多了。
 母亲既可怜又可悲。

2013年5月24日星期五

结束了,也开始了

结束了,也开始了
我的自述20

  
那是1958年3月28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那天早晨,五点钟光景,天空就渐渐泛起了白色。我已经醒了,长期以来,我已经开始失眠了。
这天早晨我听到父亲起床穿衣声音,后来又听到他走时随手带上了门。他走时跟平常上班一样,并没有和我们说话;我也没有和他“再见”。他走后,我大约睡了又有一个多小时。
要是我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父亲,你一定会感到吃惊吧!其实,我不仅没有再见到他,而且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听到他传来的消息,或是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样了,上哪儿去了?我仿佛觉得地上突然裂开了个口子,把我的父亲一口吞了下去;甚至连我的母亲也不告诉我们。
    头两天晚上,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因为父亲常常在单位值夜班,他说过,他有很多事要做。开头一两个星期,我也并不怎么感到意外,父亲到外地出差开会也是常有的事。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父亲一直没有回来,他再也不回来了。
曙色苍茫。繁华的上海滩寂静无声,整个城廓依旧沉睡未醒,街道上,暗影幢幢。已经听得到露珠正从浓雾笼罩、睡意朦胧的梧桐树上点点滴滴下来的声音,有轨电车的叮叮当当声,也此起彼落地呼应起来了。
残星开始闭上疲倦欲睡的眼睛,渐渐地隐退,慢慢地消失了。
    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上了带铁轨电车,在潮湿的夜气里,心神不宁地蜷缩在电车的角落里。
    母亲是在昨天下午收到父亲单位里的电话后,才作出这一决定的:到提篮桥监狱去探望自己的丈夫,并给他捎一些衣物用品。
昨天晚上,母亲终于告诉我们:父亲被当作坏人抓起来了。
弟弟妹妹还不懂事,只有哥哥才明白,我们将永远失去父亲了。但我和哥哥只能背着母亲抱头痛哭,因为母亲不许我们从此再提父亲。她说:“他是罪有应得,我不承认他是我的丈夫,你们也不要承认他是你们的父亲,永远不要认他,不然,我揍死你们!”
父亲有什么不好呢!我和哥哥实在是想不出,但父亲又确确实实被抓走了。
哥哥告诉我,父亲的罪名是“右派分子”,还有一条罪名是包庇反革命分子,就是包庇那个叫钮本华的人。
哥哥对我说,父亲除了这两条罪名外,还有一条叫“蜕化变质”、“生活腐化”,父亲和那个骚女人钮守华有不正当的关系。
父亲被开除了党籍,并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
我不明白,父亲是不是犯了这些罪,而且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我需要父亲,我不能没有父亲,就象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有一个父亲。
    母亲和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呢!也许,母亲有些后悔了,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然,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去监狱看望父亲呢!
一阵寒风吹过,梧桐树发出凄切的哀吟。
在这哀吟中,母亲愕然了。监狱看守者通知母亲:“你的丈夫已在半小时前遣送到火车站去了,他将被送到安徽白茅岭农场,或许,到火车站去一下,你们能见面……”
母亲拖着我和哥哥,发疯地赶到了火车北站,透过横倒压在路口的栏杆,一列火车几声急喘,挣扎着开动了。
我们听到那汽笛声发出的至今仍时时地叩响着我的心灵的鸣叫,是那样的凄厉,令人心寒。
    母亲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那铁道边的栏杆,青筋暴着,抖动着,我清晰的记得那藏在蜡黄色肤色下扭曲的由紫发黑的筋脉,可怕极了。
    当我们回到家后,母亲一连哭了好几天。
    几天后,母亲收到了法院民字第1051判决书,判决书上写的明明白白:
  ……
    查原被告感情确系一般,且被告也同意离婚,本院可以准许,关于被告衣服归被告所有,小孩四人归原告抚养。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十八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1、原告与被告准予离婚。
  2、双方所生小孩四人归原告抚养。
  3、雨衣、蓝布人民装各壹件、衬衫两件、绒帽一顶归被告所有。
  ……
父母离婚了。
父亲带着满腔忧愤离开了这个家庭。
父亲留下的还有一份离婚申请书,在他的抽屉里……
    父亲作为原告,曾一次又一次地申诉,要求离婚,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被否决了;现在,父亲失去了一切,他的愿望——要求离婚的愿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反而兑现了,不过,他已经不再是原告,而是成了被告。
    父亲,我的可怜的父亲,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安徽吗?安徽又在哪里?
    哥哥拿出一张折皱的中国地图,指着点有墨水的地方对我说:
    “喏,这就是安徽!”
    哥哥的眼里噙着泪水。
    安徽!我第一次感到在美丽的中国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令人想起来痛心的地方。
不久,我发现,失去了父亲后,我们也同时失去了一切。
我们的处境糟透了,我们原有的房子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我们全家被驱赶到一个小菜场旁边的旧式弄堂里,住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西厢房。
朝西的窗户,在夏季收容着烈日的酷暑,将酷暑和我们揉和在一起。到了冬天,冷风把严寒又抛进了整个屋子。酷夏和寒冬轮流交替着从这朝西的窗户里,用无形的鞭子,鞭打着我们的躯体和灵魂。
    家里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两条长凳,除了母亲之外,我们兄妹四人都睡在地板上,无论是冬,还是夏。
    母亲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惊慌失措起来,带着四个孩子无衣无食,自己又没有工作,用什么来长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啊!
    那年,母亲38岁,我的哥哥16岁,我8岁,妹妹才6岁,弟弟只有4岁。
母亲没有工作,却要养活自己和四个孩子,面对这种困境,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
光屁股扎围裙的生活,使她顾前不顾后,真正地感到束手无策了,忧郁、消沉、丧气到了极点。
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