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举起了酒杯：“卫东、汉威，你们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敢这样处理这件事？林彪倒台了。谁再愿意搞极左那一套？当初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天，我们还要去计较过去的那些事干什么？方芳命案牵连到你们，这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你没有犯法，怕什么？”
韩卫东也举起了酒杯：“骆驼，听你的，来，干！”
我笑了：“不用听我的。要听自己的。要相信自己。心中无鬼，怕它什么！喝！”
韩卫东这时将目光盯在刚进小面馆的一对青年男女身上。我又调侃了：“卫东，你的眼睛怎么啦？一动不动地是不是患了白内障？”
韩卫东笑了：“瞧那小妞，天还没热了，就光起了两条腿。”
我又笑了：“你呀，现在流行的是，男人要讲知名度，女人嘛 ，就追求个透明度。”
杨汉威：“我们当年也就是这么大，却一个个被赶到了农场。青春贡献完了，中年也贡献完了。现在这把骨头还有最后一次贡献机会，将来能贡献给大海，能喂上几条鱼，也算为保护生态环境出点力了。”
韩卫东：“记得那是1970年的秋天。乐晓弟从农场休假返沪，背着个马桶包，拎着一网兜蟹，吹着口琴，沿着熟悉的弄堂，朝石库门走来。在弄堂里，乐晓弟正巧遇到了汉威和我在溜冰。几个人打闹起来，乐晓弟拉着我的的手直打圈，我呢，脚下的溜冰鞋不听使唤地直打转，惊得我哇哇大叫。乐晓弟则一边狠命地吹着口琴，发出一阵阵怪节奏。我没办法，就直叫：晓弟，晓弟，饶了我吧。乐晓弟得意地让我叫他爷爷。我只得照办。乐晓弟松手了。我却滑倒在地。晓弟和汉威哈哈大笑。这时，我突然看到低能儿成新生呆呆地坐在晾晒门口的马桶上，背上斜挂着一只语录包。成新生看到我正盯着他，惊慌地站了起来，用身子挡着大门，大叫：不要看！不要进来！我不准你们看大字报。成家好婆拉开石库门大门，将成新生拖进了石库门，随手正要关上大门，看到了乐晓弟。成家好婆当时正生完一场大病，乐晓弟就向她问好。成家好婆有一段答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至今还记得。”
2
我放下了酒杯：“她说什么？”
韩卫东：“她对晓弟说：我本来想到阎罗王那里去报到的，谁知，阎罗王是个贪官，他说我这个老太婆太穷，口袋里没钱，还嫌我又老又丑，陪他喝酒太招人笑话，于是呀，阎罗王就叫牛头马面将我轰出了阴曹地府。阎罗王其实是个贪官，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要不，为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还能流传到今天？我也到阎罗王那里报到过几次了，他都不要我，原因嘛，很简单：从我身上榨不出钱。阎罗王时兴大锅饭，穷鬼们，一个一勺子，多一口都不行，所以嘛 ，将我们这些活死鬼，都打发走了，让我们自谋生路，重新做人。”
杨汉威笑了：“成家好婆说得对呀，不要说阎罗王只想要钞票，就是天上的菩萨也是见钱眼开。唐僧到西天取经，经过那个雷音寺，结果迦叶长者要收小费，唐僧付勿出，还不是闹了一场笑话。”
韩卫东：“这些话，转眼已过了三十年，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讲的很有道理。现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人，是鬼，是仙，张口都是要钱。”
3
杨汉威：“是变了。我和你刚到农场时，连队食堂的主席台上方悬挂着《欢迎新知青联欢会》的横幅。记得是王淑蓓在主持节目。我们坐在新知青的座位上，高兴地观看节目，对农场连队生活感到很新鲜。乐晓弟被王淑蓓请上台演奏口琴表演。乐晓弟上台后，还特意朝我和卫东点了点头。这些事好像都就发生在眼前。”
韩卫东：“那天，乐晓弟在开场白中说，我们连队又来了一批新知青，其中有我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邻居同伴，他特意为我们吹奏了一曲他自己编的《人生就象一本书》。欢悦的口琴声中，我们和老知青们和着节奏一起拍手鼓掌。”
韩卫东和杨汉威敲着桌上的筷子又唱起了那首歌。歌声在小面馆里回荡：
人生就象一本书，
傻瓜们只会随手翻翻它；
浪费了青春，虚度了年华，
却要埋怨生活
嘀嘀咕咕
哭哭泣泣
对着墙壁撞上去。
人生就象一本书，
聪明人总会用心阅读它；
认识了生活，增添了力量，
自己手握命运
嘻嘻哈哈
快快乐乐
对着太阳把歌唱。
4
韩卫东：“一晃，已经三十年过去了。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杨汉威又喝了一大口酒：“卫东，你还记得陆天明帮我们造病的事吗？陆天明这家伙，真有点本事。你调回上海城里后，有一次，陆天明为我量好血压，一边收拾血压计，一边对我说，你的血压很正常。我给你几天病假怎么样？我说，不用了。天明，搞病退难不难？他对我说，你也想学卫东砸掉自己的脚趾？我说，回不了上海，看来，也只得这样干了！”
韩卫东：“他的办法多了。”
杨汉威：“是的。陆天明说，你真想搞病退，我可以教你，这样吧，等晓弟回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不过，此事要绝对保密，不然麻烦就大了。当天晚上，陆天明在为乐晓弟和我讲解制造假病的办法。他的桌子上放满了各种药品。他说，现在病退回城的不少，如果真有病，前前后后办完病退手续，那病非加重一倍不可。其实，这中间假病不少。看，这是麻黄素，只要吃一片，血压就能升到160，低压至100，心跳也明显加快。这基本上够病退标准了。当医生为你量血压时，记住，你用你的脚趾头死命地抠住地皮，就象我现在这个样子，看清楚了？那血压就会更高。我和乐晓弟学着陆天明的样子，赤着脚，用脚趾狠命地抠地。”
韩卫东：“陆天明还对我说过，有个医生为知青透视，那个知青背上贴着块牙膏皮，医生要他取下，那个知青就亮出腰间插着的刀子，吓得医生目瞪口呆。其实，要是能弄到七十岁以上老人胸椎或腰椎的片子也行，那片子上的骨头节都快赶上竹节了，只要加上两张诊断书配着，病退回城十拿九稳。这种‘腰肌劳损’的病是现在中国最大的流行病。我说，要是医生发现了怎么办？陆天明一脸的无所谓，他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礼重人情重，当然病也就重啦。不过，要小心，害怕批斗的医生还是占大多数，一般说来，医生不大敢冒这个险。”
杨汉威：“我和乐晓弟对陆天明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还有很多办法。比如，只要你敢喝农药，就可以制造胃痉挛、肠痉挛；你喝上百分之一的高效麻醉剂，就能造成心力衰竭。陆天明从桌上拿起一只墨水瓶说，你们谁敢喝了这瓶墨水？保证你变成胃穿孔。至于，制造肝炎、肾炎、心肌炎、血尿……都有办法。再看看现在的电视报纸广告，到处是养生健身的宣传。时代真正的变了。可惜，我们除了拥有这些回忆之外，却一无所有。”
韩卫东：“小林，你是不会想到的，我是用自己的一个脚趾，换来了一个上海户口。”
韩卫东心酸地喝了一大口酒。
5
韩卫东又喝了一大口酒：“我是在开河时砸了脚趾的！到了上海，医生说，我的断趾因为路上耽搁时间过长，已经坏死，不能再接了。”
几个老知青重逢，有着说不完的话。恰在这时，我的的手机响个不停。
我打开了手机：“喂 ，你是石国富？是的。什么事？好，我马上到。”
我放下了手机，一脸的沮丧。
韩卫东：“发生了什么事？”
我叹了一口气：“田涪陵死了。”
杨汉威：“他是谁？”
我木呆地说道：“成黎明的丈夫。”
沉默。
我站了起来：“你们再聊一会，我马上去医院。”
韩卫东和杨汉威父子将我一直送到了门口。
三个人回到座位上后，杨汉威摇了摇头：“骆驼是个性情中人，他的婚姻不会太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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