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棣、樟锷、洁明、阿福相聚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对学友们说:“转眼间,我们都退休了,也许人生也最多还有一、二十年的生存时间了。看透了这社会的世态炎凉,唯有三种人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同学、战友和插兄们,因为只有这三种人是不以经济基础,相识、相知、相互保存了真诚的友谊。”
我让中学里的老同学们参观了我的屋顶花园,我对他们说:我利用屋顶空间,打造了这个空中花园,也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最高境界。空中花园天天都在变化,夏天时花儿烂漫,秋天时果蔬满园,冬天时绿色依然。春天到了,一个春意盎然的美好时光正在等待着我们去分享。在走近大自然的怀抱时,我突然明白: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与天地对话,与云雨齐舞,与万物共存。
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我的屋顶空中花园,又新建了一些微型景观,那些废弃的塑料盒、竹筷、梳子、牙签、电子无件、文具盒、洗浴液空瓶、果盒框,以及旧木块、塑料小玩具等,都成了微型景观的建筑材料。
我指着一个用树杈做成的拉胡琴木头人说:“如果,人活着全都象这木头人,也就少了许多烦恼,也不用再怨恨受骗的感觉。”说心里话,这一生走来,总觉得是在欺骗中长大的。
学友们还象以前一样地待我:“你在学校里就是个头,今天,我们仍然听你的。”
我只有苦笑了,确实我在念初中时就是学校里的学生头,可以说也曾“权倾校园”。
1966年5月29日,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成立了全国第一个红卫兵组织。此后局势迅速发展,全国大中学校学生纷纷起来造反,学生所贴的大字报就纷纷书上“红卫兵”署名。反对学校党委或支部的领导,很快使得很多学校的领导和教学工作瘫痪或基本瘫痪。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和上海音乐学院等高校的校长被公开批判。
1966年5月31日 陈伯达代表中央亲临《人民日报》社,宣布撤销吴冷西的社长职务。
1966年6月1日 《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指出“一个势如暴风骤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在我国兴起”。
那日晚上8时,全国各地电台同时播出了聂元梓的大字报。
6月2日 《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同时配发了由关锋等人起草的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号召群众起来彻底摧毁“黑帮、黑组织、黑纪律”。 该报同日还发表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国家主席刘少奇发布指示:“中学文化大革命的任务主要是审查教职员队伍”,“中学教师要集中交待问题,像四清中召开三级干部会一样”。
就这样,北京各中学教师陆续被集中逐个检查交待问题。于是全国遵照执行。刘少奇还向大中学校派出了工作组。
6月2日康生来到北大支持聂元梓,赞扬其大字报是“巴黎公社式的宣言”。
6月3日 中共中央宣布改组北京市委,由中共中央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中共吉林省委第一书记吴德任第二书记。同日,北京市委亦公布了改组北京大学党委的决定,撤销陆平、彭佩云党委书记、副书记的职务,由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代行党委职权。
在6月初,北京各中学相继成立“红卫兵”。很快,上海的红卫兵组织也风起云涌。
我没有加入任何红卫兵组织,但经常上街头去看红卫兵扫四旧、贴大字报和批斗牛鬼蛇神。
这时,有个同学到我家来,记得应该是同班同学雨星,他父亲是个老工人,属于红五类子弟。他希望我出面组织一个红卫兵组织:“你在同学中有威望,而且有点子,有才华,只有你才能组织属于我们自己的组织。”
我摇头拒绝了:“我出身不好,一个黑六类子弟能做什么?”
我从小就懂得了出身对中国的孩子来说是道坎,翻开中国长达二千多年的历史,可以非常地明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即使解放了,解放的是谁?打倒的又是谁?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中国社会,黑六类子女只能替父辈去赎罪。
同学雨星扫兴地走了。
我却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那么不平等?我们还是孩子,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替父辈去赎罪?我们难道就不能享受平等的权利?
在我的同学中,我的好友几乎都是黑六类子弟,有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也有资本家的孩子,因为是社会逼着我们臭味相投。我们愤怒,又无处发泄;我们无奈,却又心不甘。
当我们这些黑六类子弟聚集在一起时,也有学友鼓动我起兵,成立红卫兵组织,甚至有人提出“一色黑”,我们要争取自己的自由。
我仍然独来独往。我不希望重蹈父亲的老路,参军、打仗,为了新中国,他得到了什么?在辽沈战役流过血的兵,解放后调回到自己从小生活过的上海,当上了一名处级干部,可谓风光了,居住的是别墅,家中还有保姆。可是一场大鸣大放运动,号召大家向党提意见,他做到了,却也上当了,被划上了右派,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政治是个怪物,我不想涉足政治,但又特别关心政治、学习政治,我是要找出父亲失败的原因。
同学洁明来找我了。他生活得很苦,父亲早就被镇压了,他母亲独自养活他和一个姐姐。他有很多难言之苦,胆子也很小。他胆怯地对我说:“学校停课了,我每天不知道怎么过。听说现在可以串联,我很想去外地看看,你愿意吗?”
我同意了。大串联不用化钱,到处都有接待站。
“我不想跑了太远,也许可以去上海附近转转。”我说。
我们选择了南京。我和洁明登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我们去了南京大学看大字报,我们也去了紫金山和中山陵,还去雨花台和玄武湖。
那时,全国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红卫兵。相互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出身?”
我遇到这种事就会抬头挺胸:“革干子弟!我父亲打过国民党!”
红卫兵其实都是孩子,没谁能识别出什么是谎言。整个红卫兵运动就是一个受骗的经历。我一路骗下来,也算平安,也第一次感受到:革干子弟,这是不平等生活中最受宠的高贵人上人。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还不如不吃苦中苦,学会人骗人。
原本坐火车从南京直接回上海的。没想到,火车广播:停止大串联。所有火车旅客都要买票了。
洁明慌了,我们口袋里可没钱。那时住宿、用餐也不用自己掏钱,但要报上出身和填写所在学校校名、班级等。洁明不敢说谎,这一切全由我来办理,我也从不写真实校名、姓名,一个人不学会,休想在社会上混下去。我还对洁明说:“诸葛亮玩的空城计就是一个骗术,可是有谁说他是骗子?成功了,就叫智谋。我们要靠智谋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我决定从苏州下车,避免在上海火车站遇到查票的麻烦事。
洁明当然听我的。可是一下苏州站,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出口处有人查票了。
洁明又急又怕。我环视四周,对他说:“你大胆地往出口处走,然后就跑到人群中去,在那面红旗下等我,不要回头。省下的事全由我解决。”
洁明很恐慌,但不得不按照我说的去做。
当洁明经过出口处时,查票的人叫了起来:“停下,火车票!”
洁明惊吓,刚要停下,我就对查票者大叫:“票在我这里!”
洁明就象越狱一样,赶紧逃走了。
我镇定地站在查票人面前。查票的人板着脸盯着我,又叫了起来:“你们的票呢?”不
我将右手放到了上衣的左口袋上解扣子:“急什么?我不正在取票子吗?”
这时后面的旅客涌了上来,我立即闪到一个找着大麻袋的高个子身后,一猫腰就窜了出去。当那个查票人对我大吼起来时,我早就跑到那面红旗下与洁明会面了,然后一路小跑,就去了虎丘游玩了。
洁明很奇怪:“你掏口袋真有车票?”
我得意地笑了:“那是故意拖延时间,我得抓个机会才能脱身哇,他是不会追我们的,后面的人都涌上来了。”
我一路上说笑在:“我们去虎丘看看那个试剑石,那可是吴王夫差留下的。”我对洁明讲起了有关越王勾踐的故事。这些故事,我早就在连环画里读过了。我对这个故事印象很深。家中墙头至今还挂着我的手书:“卧薪尝胆”。办公室里也挂着自己的手书条幅:“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有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我对洁明说:“我们都是苦命人,我却不相信命,我们要学会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离开苏州后,我与他一起步行回上海,因为我想尝试一下步行串联的滋味。
我们中途在昆山红卫兵接待站住了一晚,我发高烧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晚上。难熬的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乱成一团的红卫兵们全都挤睡在地铺上,有人不断地撸鼻涕,撸下的鼻涕,他妈的就随手撒到枕头后墙头上!
当我串联回家后,我妹妹随着她的同学,也串联去了。她才15岁,一个小女孩跑得比我更远,她去了北京,在毛泽东第三次接见红卫兵时,她踮着脚看到了伟大的领袖,可惜领袖是看不到她这个小孩子的。后来,她又去了武汉、成都、贵阳、桂林、长沙、南京和杭州,也算够牛的。
同学雨星又来我家找我了,坚持要我组织属于自己的红卫兵组织。我犹豫了,因为他告诉我,学校里已经成立了很多红卫兵组织,班主席也组织了几个人,成立了一个战斗小组。我对班主席从来就是个看不起,他出身医生,也不是红五类,他能组织红卫兵,我为什么就不能?更令我气愤的是,江校长也被红卫兵批斗了!
江校长是老八路,参加过孟良崮战役,他有什么罪?更让我揪心的是,江校长对我最好,是他让美术老师专门对我进行特殊的美术教育。我正是在美术老师的帮助下才去报考美术专科学校的,如果不是爆发了文革,我的人生也改变了,我已经有了入学通知书。
我必须行动了,我应该勇敢地站起来,勇敢地面对这场动乱。为了保护江校长,也为了让自己经受一场严峻的考验,我同意了同学雨星的建议。
我很快就集合了八个出身不同的同学。从那时起,我压根就没考虑过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事,也压根不相信那些政治口号。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的社会有“平等”二个字。
我不同意用什么“红卫兵”的名义取名自己的组织。我将自己的组织称为“火种兵团”,鲁迅有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影响:“只要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我就是一块石头,我的组织就是一堆石头,我和我们要用石头去砸烂这个不平等的社会。我就象原始人一样,可以用最原始的手段去维护和争取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将“火种兵团”分成了两个部分,红五类子弟可以公开活动,并打头阵,黑六类子弟不宜太抛头露面,主要去收集各种传单,听辩论,刷标语。
任何红卫兵组织都有自己的宣言,我们没有。我们需要的是行动。一是组织和发动全体学生,二是紧紧依靠可依赖的老师,三是不准未经我们“火种兵团”批准批斗校长和支部书记,四是不准外校及外地红卫兵组织在我们的学校活动。
要达到这个目标是很难的一件事,但我做到了。因为我提出了一个在那个时代无法想象的口号:“我们都是同学!”
在“我们都是同学”的口号下,我们的组织很快就发展壮大了。我们的组织不分红五类、黑六类子弟,只要认可我们的口号,就可以加入我们的组织。
当老同学重新聚集在一起,说起这些往事时,我确实很得意。当时,学校六六届有13个班级,有11个半的班级都控制在我们的组织中,六七届的学生组织是不敢与我们对抗的。学校里没有外来组织,也没有发生任何重大武斗事件。更令我自豪地是学校党支部书记、副书记和校长,都得到了我们的保护,也成为我最好的师友。我和校领导在文革中的合影照证明了这一点。学校里还有一大批教师也成了我的朋友。复课闹革命时,我是前线指挥部代表,是我代表校方在广播中宣读了中央通知。学校成立毕业分配和上山下乡领导小组时,我代表学生是唯一的领导小组副组长。如果有私心的话,凡是跟着我闹革命而造反过的同学,统统进了工矿企业工作。其实,那也是论功行赏吧。我得到的最大荣誉是被选举为区革命人民代表会议代表,至今还保留了代表证。
令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是,我那时还是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小男孩,我才17岁。
如今,我早已放弃了处长的官位,下海后又退休了。最多的时间是撰写文章、拍照摄像,还有就是在高楼屋顶上打造了一个空中花园,不求奢华与荣耀,只要有一小块空地,就能让快乐生长,让希望展枝,让梦想成真。原来,我的人生最高境界就在高楼的屋顶上,用脑、动手,就可以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世界。
政治,到底是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我是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向政治迈出了第一步。趁着领会自己对政治的认知之余,对自己的那段经历作一番灰谐调侃,以博余生一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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