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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6日星期四

他们留下的……


我的自述35



 你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又矮又丑的弓着背的摆书摊的老太婆,居然曾经当过一家儿童杂志的编辑,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名望的儿童文学作家!她居然写出许多关于孩子的书!
要不是什锦老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我还以为什锦老头又在胡扯了,就象扯他的占卜或象关于他那本家传巨著那样。
老太婆和我父亲不同的是,她没有到白茅岭农场去。她爱孩子爱得发了狂,竟然傻乎乎地把自己积攒多年的稿费去买了那么多小人书。
靠出租小人书能赚什么钱?
何况,象我那样爱白看书不付钱的孩子又何止一个?
更糟糕的是,我和乔林、小六子,还有阿弟哥,瞄准了这个老太婆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在她那里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地窃走了她谋生的小人书,眼见她的小人书有减无增,我们既不同情又不可怜,相反,捉弄她的次数日益增多。她简直是个大傻瓜,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
    自从什锦老头告诉我,她曾经是个大作家时,我一连注视她好几天,可怎么也看不出她那点儿象个编书写书的样儿。
    有一次,我对老太婆说:“听说你会写书,有这回事吗?”
    老太婆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说:“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
    “你以后就到这儿来看吧,我不收你的钱,真的,不收你的钱。这里有很多爱看书的孩子,我都不收他们的钱。”
    有这种事吗?我怎么过去一点也不知道?我惊奇地望着这个傻乎乎的满脸皱巴巴的老太婆。
    老太婆大概为了打消我的怀疑,从书架上拿出一叠小人书,对我说:“这是最新的小人书,你拿着看吧,但要爱护,不要撕破了。”
管它这么多干嘛,只要有书看,我就够了。
我在书摊上看了一本又一本,爱看哪本就拿哪一本,一分钱也没花!
我足足看了一个下午,到太阳西沉的时候,老太婆要收摊了,我也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明天再来吧,我天天在这儿。”老太婆对我说。
    “我,明天要上课。”我喃喃地说。
    老太婆不声不响地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崭新的小人书,放到我手上:“你拿去看吧,过几天还我。”
    我惊讶极了,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是在老太婆那儿看书、借书,一分钱也不花,我成了她书摊上不可少的主顾。
时间一长,我总觉得自己好象总欠了她一笔债,这笔债怎么也还不清。
晚上,我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安然入睡了。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大早儿就起了床。
我撩开床单,在母亲的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子,这里是我的宝库——我从小六子他们手中缴获来的、也是偷来的小人书。可是当我把宝库打开,我犹豫了,这些书是我多年来的珍品,一旦失去这些珍品,我会怎样呢?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老太婆蹒跚地移到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一本崭新的小人书:“孩子,拿去看吧,以后要看书,就上我这儿,我一分钱也不收……”
还有什么要说得呢?
我已经有书看了,而且可以看很多很多的书,这些书已经教会了我应该怎样去做人。
    我捧起“自己的”珍品,小心地将书整理得整整齐齐,将这些书紧紧地抱在怀里,来到了老太婆的面前,望着老太婆惊愕的目光,对老太婆说:“这书……”
当她将这些书重新放回书架,转过身来对我微笑着,对我露出那已经没有牙齿的粉红色的牙床时,我舒了口气,就象还清了欠她的所有的债,我象快乐的小鸟回到了久别的林中,又能自由自在的飞翔了。
好象完成了天地间最大的一件事业,我解放了自己,不,是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是她用纯真的爱解放了我,也是她给我的那些书籍,解放了我。
    从那以后,我成了那个老太婆的好助手。我帮助她整理书籍,帮助她收钱,也象她一样,给身无分文的孩子们免费看书。
    老太婆在空余时,就给我讲安徒生的童话、克雷洛夫和伊索的寓言,还给我讲格林兄弟的故事,我还读到了叶圣陶、严文井、陈伯吹、柯岩写的作品……我走进了一个新的纯真的世界,这是一个最美好的世界。
    就在我走向坦途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什锦老头了,而且连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也一块失踪了。我象失了魂,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
每当我经过那个曾经摆过书摊和杂货摊的地方,我就会咬住自己的嘴唇,我就会麻木地渗出泪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曾经去过什锦老头居住的楼梯下的那个小阁楼,拉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我想问邻居们,可我预感到一种不幸,我希望不要听到这不幸的消息。
可是这不幸的消息还是来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当我放学回家经过弄堂口的时候,那个摆书摊的老太婆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开始惊异于她的脸,从来也没见过这么阴沉冷峻的脸色。
她告诉我,她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
   “他死了。”
    老太婆抖动着没牙齿的嘴,呆滞地用眼盯着我。
   “我将到乡下去了,因为有人不准我继续呆在城里。”
老太婆呆滞的眼光变得悲哀忧郁了,我抓住她的手,拼命地说:“为什么?为什么?”
    老太婆没有回答。她松开我的手,从背包里,从一只褪了色的绣有一朵小玫瑰花的背包里,掏出一只纸盒子,颤颤巍巍地将纸盒子递到我的手上,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我:“孩子,这是他给你的,他在临死前,对我说,一定要转交给你,留作纪念,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不要忘记他……”
    我颤抖地打开纸盒子,纸盒子里放着的是我自己做的那些土玩具,是我自以为是地曾经嘲弄过什锦老头的土玩具,也是我信以为真的以为老人替我已经代售了的所有的土玩具!
我哭了!
我的喉咙里象嵌着一块骨刺、一块热铁。
    天黑了,黑得那样快,以至整个都市都象打翻在浓墨之中,浑浊压抑的黑,使人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见那个卖杂货的瘦弱的什锦老头了;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那长得很丑的摆书摊的老太婆了。
两位老人的离去使我的心灵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裂痕,无法弥合,只要一想到他们,我的心就会渗出血来,殷红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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