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34
我十分诧异而惊奇地发现什锦老头懂得的事可真多,古今中外,几乎没有不知晓的。我从他那里了解了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的作品,又从他那里了解了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不过,他更喜欢给我讲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里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他很同情奥涅金、毕巧林、别里托夫、罗亭这些“多余的人”,他常说,我就是罗亭。
什锦老头是个不喜欢走动但却又善于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人。他会用一个乌龟壳和几个古铜钱卜卦。他曾给我占卜过好几次。他说,我这一辈子将和“四”打交道,“四”是个令人莫测的数字,“四”代表着“事业”。他说的话,我不相信,至少不全相信,因为他总说我的命运很好,将来事业上很有成就。可是,我又很相信,“四”跟我的生活确实很相联,在我以后的生活中,确确实实,每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却离不开“四”这个数字,不过这是后话了。
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什锦老头约我到他家去玩,那天,他多喝了点白干酒,脸色显得红润而有了些光泽,恐怕也是我自从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有这般兴奋的精神。
什锦老头靠在一张断了腿的椅子的椅背上,他晃动着身子,破椅子吱吱作响,他盯着我。在我的背后的墙上糊满了各种旧报纸,报纸已经发黄了,有的已经干裂了,一条条裂缝,歪歪扭扭地爬在墙上。唯有一幅“蒙娜丽莎”的印刷画像贴在那些发黄的旧报纸上,没有破损,但却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这个屋子,其实只是楼梯下边的一个藏东西的狭窄的洞洞,根本就没有窗户,更谈不上有一丝阳光。门是能够左右移动的拉门。当然,门上是不必装上锁的,谁也不会有兴趣钻进这个洞洞里去行窃。格吱格吱响的楼板随着邻居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将尘土不断地震落下来。
什锦老头盯着我认真地说:“孩子,你是属虎的,虎是林中之王,百兽之首。根据《十二属相书》记载:虎是富有冒险性的,属虎的人都具有冒险性与勇气,能够独善其身而意志坚强,威严、自信,遇到挫折有一笑置之的风度。不过,有时会有强制别人遵从已意做事的顽固个性。属虎的人都喜欢高谈阔论,引人侧目,也爱独来独往,有时过份自信,很难与人沟通协调,人生沉浮十分激烈。”什锦老头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光芒,越说越来劲,“孩子,你的命宫很好,不过,不过波折也很多,这没关系,当你年轻的时候会得到贵人相助,一定会飞黄腾达的。可惜到了中年运势稍差。你会有些钱财,但往往又会挥霍无度。”
我瞪大了好奇的眼,我简直难以相信,什锦老头居然能测出我的命宫,测出我的未来。我似信非信,只是迷惑地瞄着他那张捉摸不透的带着酒气的脸。在这张脸的下方,在靠唇须的嘴角边,又沾满了白色的口沫。
什锦老头把话题转到对我忠告的问题上。他对我说,我一生浮沉不定,常有波折,勇气和冒险性胜于常人,做事一定要积极进取,要节约用钱,只要你能克服困难,一定会称心如意,步步高升的。你也许会当上官,一定会的,我是没指望了,没指望了。说到这里,他又大口大口地喝起了白干,脸色更红了,红得发紫。
“为什么将来要当官呢?我不想当官,我讨厌当官的,我父亲不就是因为当官才倒霉的吗?”我争辩着。
“啊!不行,一定要当官!孩子,你没有个‘长’当头衔,将来会被人瞧不起的。读书为什么?就为的是当状元,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中国有句古语叫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其实在这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仕海’之中的人独占鳌头,主宰着芸芸众生,其中好处、便宜,你将来会知晓的。要不然,为啥中国人都喜欢引颈踮足地盼望鲤鱼跳龙门呢,就因为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毫无疑问,一个人当不了官,命运多舛。刘备是卖草鞋的,有谁瞧得起他?可是他当上了皇帝,谁又不奉顺他!”
什锦老头显得有些激动了,他又引证说,“在山顶上有一棵小草,在山涧有一棵松树,你说是小草高还是松树高?”“小草高。”“对了,小草高。为什么小草反而比松树高呢?道理很明白,小草所处的地位要比松树高嘛,可见地位多么重要。只要身居高位,哪怕是小草,哪怕是十足的傻瓜,他也要比你高!即使是松树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小草脚下!”
“可是,可是小草终究是小草,松树毕竟是松树呀,我宁肯当松树也不当小草!”我对什锦老头说。我看见什锦老头的脸突然变了,变得十分可怕,他闭上了嘴,额上的青筋扭曲着、暴涨着,他发火了:“你给我住嘴!你一定要放弃这个念头,你要改变环境,记住我的话:宁做山顶的小草,也不要做山涧的松树!不做!千万不要做松树!”
我害怕极了,我从未看到过他有这么大的火气。慢慢地,什锦老头缓和了下来,他缓了口气说:“当然,当然,做松树更好,但要做山顶上的松树,山顶上的松树……”
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千百年来形成的“官为贵”的封建等级观念实在太浓重了。它的影响渗透了人们的骨子里。就连这样一个卖杂货的什锦老头,居然也是一个官迷。我很可怜他。但有一条,我却确信无疑,就是父亲当官时,我们家总是门庭若市;父亲罢官后,我们家就连毛屎坑也不如,再也无人登门拜访了。
对于什锦老头的当官经,我还不曾理解,也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听他占卜的祝词,他居然会唠唠叨叨地从文王、周公、孔夫子一直念到他的一个远祖。据说他的远祖曾穷尽一生精力撰写了一本关于孔夫子的思想研究的书。他为自己的远祖所做过的事常常引为自豪。
他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他曾经把这部书想献给孙中山,结果孙中山没有亲眼见到这部书;他又曾经把这部书献给袁世凯,后来袁世凯也没有亲眼见到这部书。
什锦老头说:“我这一部了不起的书,他们看过后,肯定会拍案叫绝,可恨那些手下人太势利眼,他们怕我因此而受到大总统的器重,所以给扣压了下来!岂有它哉!这不明明是中国人的嫉妒心吗?中国如此地域宽广,偏偏中国人的心胸连针眼大都不如!真是他妈的混蛋心理!”
后来,我又听什锦老头说过,在五四运动爆发后,在一片“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声中,他动摇了,原来孔夫子在中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难怪大总统们对孔夫子不感兴趣。于是,他毅然走上了街头,背叛了他的远祖,居然也喊起了“打倒孔夫子!”最后,干脆把那部引为自豪的家传巨著一把火烧光了。接着他又为北伐战争激动过,为抗日战争到处宣传过。到了解放战争,他又大骂起国民党祸国殃民,他动员过不少青年到解放区去,可是轮到别人劝他奔赴延安时,他退却了,他说他要尽孝照顾母亲。就这样,他几乎在每一个重大的历史时期都是一个言辞激昂的革命派,而到后来却迷惘退缩,自然成了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抱怨的却是自己没能当上官,当不了官,还能有什么作为?
一个平庸普通的老头,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本来是不值得人们记忆的,他就象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在古老的国土上有成千成万成亿,多一个少一个无碍于人们的生活。他虽然也有豪言壮语、满腔热情,会占卜,但最后却失望了,他没有成为时代的幸运儿;但我至今却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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