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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6日星期四

雪地上的相见


我的自述36

                                              我的父亲(1967年)

缠缠绵绵的春雪下得没完没了。
    春雪,暂时地掩盖了古老的土地上的一切龌龊,世界显得贞洁而纯静了!
    这素洁的无垠的春雪,对孩子们说来,功利就不在于这些了。在雪的诱惑下,孩子们用冻红了的小手,堆起了一个个雪人,用各自的智能雕琢着自己的理想,随后是在嬉闹中进行互相褒贬与评判。
我已经十三岁了,对于童年的稚真的幻梦,我已经开始失落。我只是呆在一边,呆在远离孩子的那个墙旮旯里,手上是一部“大部头”的“正经”的书。
冬天的太阳光穿过街道边稀疏的枯枝乱桠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看书看累了,我就合上书本,手指夹在书缝中,缓缓地在街道上踏着厚厚的积雪漫步,有时神经质地踢一下地上的积雪,雪被踢得四下乱飞,一转眼又恢复了平静。
在这种时候,我是看不起那些堆雪人的孩子们的,他们这些小家伙,除了嬉闹之外,还懂得什么?
我很欣赏自己,我感到生活中的一切我都懂。我已经十三岁了,夏天来了,我就要上中学了,就会朝青年人靠拢了。
    我就这样在离孩子们堆雪人不远的对面街道上信步走着,这时一个肥胖的衣着显得有些邋遢的中年陌生人向我打招呼:
    “孩子,你已经十三岁了吧?”
    他站在雪地里,衣服单薄,胸前交叉着两只肥胖的手,也许是为了抵御寒冷才作出这个姿态。他的头发散乱,就象一堆枯黄的乱草丛,眼睛朝外凸着,眼皮厚厚地垂在上面,嘴角挂着稀稀拉拉的黄黑相杂的胡子。这时,不知谁家的女人竟然恬不知耻地把擦脚垫直接从窗户中伸出来,将上面污泥秽物,掸落在那个胖子的蓬乱的头发上,那个陌生人也不生气,只是两眼死死地盯着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并非是肥胖所致,而是一种虚浮的水肿。也许他觉察到我的惊讶,但仍然和善地看着我,说道:
    “我看你是个好孩子,你很喜欢看书吧?”
    “是的。”我放下心来,有点儿得意。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浮肿的眼皮,又问我,“你正在看什么书?”
    应该说,我看的书与我目前的年龄还不太相称,但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引为自豪,当然也有些感到不好意思。可是面对这个虚肿的陌生人,我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儒林外史》,吴敬梓的。”
    “《儒林外史》?你能读懂?”
    “为什么小看人?我已经十三岁了。”
    “哦,对了,你已经十三岁了。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十三岁了……”
    “你记得?”我皱起了眉头问,“你为什么记得我的年龄?”
“啊……那是以前的事了。”突然间他冷得双手抱肩,蜷缩起来。他的嘴唇开始发紫,开始颤抖起来。
我看得出,他已经很难抵御寒冷。他的舌头都不好使了,好不容易才从抖动的上下牙之间吐出这样一句话:“你,你不觉得冷吗?”又解释着说,“这些年,我时时都感到寒冷,即使是夏天,我还是摆脱不了寒冷的感觉,大概我得了一种可怕的病,我已经再也热不起来了。”
    他的双腿颤抖着,两只穿着黑色圆口单鞋的脚不停地倒换着,可这样做也帮不了他的忙,他连一双粗纱编织的袜子也没有。
  “我不冷。”我说。
我伸出五个手指,手上带着一副母亲给我用粗杂绒线编织的断指手套,母亲说,这样既可防冻,又可以写字。
  “你母亲好吗?”
  “你问她干什么?她又不认识你。”我反问他,觉得他问的毫无必要;当然我当时说这些话完全没有别的恶意。
    不料,他却痛苦地抽搐起来:“是的,她也许不认识我了,但我们过去是认识的。”
    我对他的话没作任何反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并说:
    “可是,我从来没听到母亲说起过你,我母亲从来就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来看望过我的母亲。”
    “是这样吗?”他喃喃地说:“你能带我上你母亲那儿吗?我很想见见她,也许我是你家的第一个登门的朋友……只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上你家,你母亲会讨厌吧?”他似乎感觉更冷了,将双臂更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
    他可怜的请求 ,使我除了履行他的要求外,别无选择的了;我不愿伤这个陌生人的心,或许,母亲见到自己的老朋友也会高兴的。我点了点头。
    当我带着那个陌生人推开房门出现在母亲眼前,母亲惊奇地上下打量着他。我对母亲说:“他说他认识你,是你过去的朋友。”
“你来干什么?”突然,母亲吼了起来,就象她平时疯颠发病时狂吼的样子。
我害怕极了,我意识到自己惹下了大祸,我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将一个陌生人带到母亲身边。
从母亲绝望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母亲确实认识他,而且对陌生人又是那样的恼恨、气愤……
我想叫这个陌生人赶快离去,以免再有意外发生,可是那个男人就象石雕的塑像站在门口,纹丝不动,眼睛里充满了可怜悲哀,对母亲的斥责、气恨,似乎并不恼怒,反而惭愧似地转过头。
他开口了,声音是那样的凄惨:
    “我,我是想来看看孩子们,看看我的,不,看看你的,是你的孩子……”
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那样莫名其妙,理智告诉我,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我的父亲!
难怪刚才孩子们在户外堆雪人时,我看见他在那里转来转去,有几个孩子还用手指点着我,和他说着什么。他原来是在打听我和打听我的母亲,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父亲呢?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怪男人!
    母亲并没有谅解父亲,依然怒火中烧,她粗暴地喊叫着:“你给我出去!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没有你的家,孩子们是我拉扯大的……”
    空气就象被母亲尖厉的喊叫声凝固了一般,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惨然、沉闷。
父亲僵立在门口,就象一根搁浅在海滩边的枯朽的烂木桩。
他的眼里噙着泪水,噙着所有人世间的悲哀,近十年生生死死,妻离子别的悲哀。
    母亲继续吼着,对哥哥大声地喊着:“小赤佬,你呆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带他到派出所去,这里没有他的家!”
哥哥没有动,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盯着门外的父亲。
父亲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浑身颤抖。他默默地转过身悄然地走了。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知道,这个家门他永远进不来了。
在父亲的背后,哥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哥哥送父亲上派出所去了。
    父亲走了,仍然是沉默,窒息的沉默。突然,母亲对我大声地说:
    “你去把柜子里的那件旧衣服拿过来!”我顺从地从柜子里拿出那件外公穿下来的,原先母亲打算给我们改做衣服的旧褂子,交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旧褂子,又在针线匣里取出一枚针和拿起一团蓝线,捻下一根线来,对着针眼穿了起来,可是怎么也穿不进去,我随手从母亲手里接过针线,穿好了,递给母亲,母亲叹了口气,开始缝补着衣袖上的口子。
    “他是我父亲吗?”我小心地问母亲。
母亲斜了我一眼,用牙咬断了线头,哆嗦着嘴唇,对我说:“你去把这件衣服交给他。你对他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到这儿来……” 
说完,母亲哭了,哭得那样的伤心,以至抽泣、哽咽……我至今还记得母亲那时的悲凄模样。

    在派出所里,一个民警对我说:“他已经走了,他已经解除了劳教,在合肥一家砖瓦厂里当烧炉工人。他是特意请假到上海来看看你们的。你母亲拒绝了他,这不能怪你母亲,完全是他自找苦吃……”
    我的头开始晕了。
    我离开了派出所,漫无边际地拿着母亲缝好的旧衣服在大街上踯躅。街上到处是冷漠惨白的厚雪。
    正当我踩着冷漠的厚雪踯躅时,我看到了堆雪人的地方伫立着一个人。
    我犹豫了一会,走到了他面前。他突然一下子搂住了我。
    “儿子。”他的眼泪掉在我的肩上、手背上,又滴落在雪地上,惨淡冷漠的雪啊!
    “爸爸!”我第一次艰难地喊了一声。他将我搂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递上那件旧衣服:“爸爸,这是妈给你的,她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父亲接过旧衣服,用手颤抖地抚摸着,渐渐抬起头来:“你弟弟呢?”
    “死了。”
    父亲咬了一下嘴唇,又象一根腐朽的烂木桩钉在雪地里,纹丝不动,似乎和那冷漠的积雪结成了一体。
   “孩子,爸爸走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要好好地待你妈,等你长大了,你会知道的,爸爸没有对不起你们,真的,爸爸没有错呀……”父亲流泪了,他是那样地伤心。
也许是怕我伤心,爸爸拉着我,带我走进了一家食品店,食品店位于延安中路、成都南路路口。他在柜台前站住,抖抖索索地掏出几个硬币,在柜台上一字儿排开,又数了数,对售货员说:“买一块巧克力。”
    “吃过巧克力吗?”父亲问我。
    “没有。”
    “噢……”
    他呆滞的眼光盯着站在柜台边的另一个穿皮夹克的孩子说:“等爸爸以后再见到你时,我给你买一件这样的皮夹克……”
    父亲终于走了。我至今还记得他许给我的愿。  
    我望着他逝去的虚胖的背影,一阵悲哀空虚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感受到茫然……似乎应该说几句话,或再喊一声“爸爸”,但我只是茫然地站在雪地上。
    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我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我的童年快乐!
但愿历史不再重演,普天下的孩子不再有我这样的孩提时代…… 
                                    
                                                                          
                    1986年4月14初稿于北京
                                                                                
                    1987年8月14二稿于上海

198912月海燕出版社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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