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在替父赎罪
我的自述42
那时全中国掀起了大跃进的浪潮。到处是三面红旗的标语口号。
“大跃进”运动发生在1958年至1960年间,是中国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极“左”路线运动,是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及其以后,不断地错误批判1956年反冒进的基础上发动起来的,是“左”倾冒进的产物。
1958年5月,也是父亲蒙难的两个月后,中共召开了八大二次会议。会议正式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
尽管这条总路线的出发点,是要尽快地改变我国经济文化落后的状况,但由于忽视了客观经济规律,根本不可能迅速地改变我国经济文化落后的状况。
总路线提出后,党就发动了“大跃进”运动。
“大跃进”运动,在生产发展上追求高速度,以实现工农业生产高指标为目标。要求工农业主要产品的产量成倍、几倍、甚至几十倍地增长。例如,提出钢产量1958年要比1957年翻一番,由335万吨达到1070万吨,1959年要比1958年再翻番,由1070万吨达到3000万吨。粮食产量1958年要比1957年增产80%,由3900亿斤达到7000亿斤左右,1959年要比1958年增产50%,由7000亿斤左右达到10500亿斤。
“大跃进”运动在建设上追求大规模,提出了名目繁多的全党全民“大办”、“特办”的口号。例如,全党全民大炼钢铁,大办铁路,大办万头猪场,大办万鸡山。在这样的目标和口号下,基本建设投资急剧膨胀,三年间,基建投资总额高达1006亿元,比一五计划时期基本建设总投资几乎高出一倍。积累率突然猛增,三年间平均每年积累率高达39.1%。由于硬要完成那些不切实际的高指标,必然导致瞎指挥盛行,浮夸风泛滥,广大群众生活遇到了严重的困难。所有普通家庭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更何况我的家庭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1958年11月至1959年7月间,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曾努力纠正已经觉察到的错误,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压低1959年的工农业生产指标。八届八中全会错误地批判所谓彭德怀右倾反党集团,及随后全党展开“反右倾”斗争,使纠正错误的努力中断,而党内“左”倾错误更加发展。1960年提出要长期保持大跃进,继续要求工农业生产达到不切实际的高指标,对1959年上半年压缩指标进行不公正的指责,一味强调反对右倾,要把干劲鼓足。
在各地粮食告急的情况下,还在不断追加基建投资、追加基建项目,钢年产量指标一吨也不能少。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又再度全面地泛滥起来。从1958年“大跃进”开始的三年“左”倾冒进导致了国民经济比例的大失调,并造成严重的经济困难。
我就在这样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下从童年走向了少年。
由于对社会主义经济发展规律和中国经济的基本情况认识不够,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经验不足,加之毛泽东等人在胜利面前滋长了骄傲自满情绪,急于求成,夸大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因而在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提出之后,没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就轻率地发动了“大跃进”运动。
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提出:要使中国在15年或更短的时间内,在主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在十年内超过英国、十五年内赶上美国。也就是所谓的“超英赶美”。毛泽东号召大家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会后,全国各条战线掀起了“大跃进”的高潮。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确定了一批工农业生产的高指标,提出1958年钢产量翻番,作为实现“大跃进”的重要步骤,达到1070万吨。
会后全国形成了全民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的高潮。1958年底,全国为满足毛泽东的意愿,把钢产量比1957年翻一番,提出“以钢为纲”的口号,号召全民炼钢。但由于技术不合规格,只是炼出大量的废铁,造成极大的浪费。炼钢需要铁矿、焦炭、
燃料等材料。由于铁矿不足,于是全民不下田耕作,全都上山采矿,使粮食产量大减,还去把家里的铁器丢到炉火中,却炼成一个个的铁疙瘩。由于燃料不足,只好上山伐林,把一座又一座青山砍得光光,引发日后的天灾。其实这些天灾都是人为的。传闻增城挂绿荔枝树在此劫中大部分被砍去了。而且建造高炉的建筑材料不足,甚至把文物建筑拆了,把砖块拿去建炉,还说文物也要为炼钢服务。
运动中,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泛滥。中共中央从1958年11月第一次郑州会议,到1959年7月庐山会议前期,曾努力领导全党纠正已经察觉到的错误。但庐山会议后期,由于对彭德怀等人的错误批判,在全党开展了“反右倾”的斗争,使错误延续了更长时间,造成了国民经济的重大损失。
大跃进带来了空前绝后的严重后果:现在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海外,大跃进都被广泛地视为一场空前的经济灾难。由于计划部门使用夸大的数据,人力资源从农业被转移至工业。大陆官方公布非自然死亡人数是2158万人。东西方各方面的资料显示死亡人数大约为2000万人, 主要死因为饿死。一部分学者并且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我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这些事,也只有在今天,才逐步被解开谜团。
我只知道弄堂里开始拆铁门了。那些铁门都被用作大炼钢铁去了。各弄堂没了铁门作分隔,也就四通八达。我们这条弄堂与前弄堂连在一起了。里委突然办起了大食堂,说是共产主义来了。大食堂就设在前弄堂。我每天都到那里去喝粥。去公共大食堂喝粥的人很多。
但我再也记不清,这个大食堂究竟存活了几天?共产主义一夜之间来了,又一夜之间走了。但有钱人家不一样,无论是共产主义来了,还是走了,每天照样能吃大饼油条粢饭糕,还有牛奶豆浆莲心粥。我在大食堂里是连粥也喝不饱的。
住在前厢房的邻居老太与母亲商量,她喜欢吃烘山芋,特别是在这寒冷的大冬天里,每天清晨都有烘山芋卖。那只烘山芋的大炉子是用汽油桶改做的,就放在我们那条后弄堂口。清晨,弄堂口排队买烘山芋的人很多。
邻居老太对我母亲说,让我每天去帮她买烘山芋,作为劳务费,每次给我二分钱的跑脚费。在那个年代,捡到一分钱也要交给警察叔叔,三分钱就能买一只大饼了。
这二分钱,对母亲来说,似乎也显得十分重要。母亲就让我每天清晨去为邻居老太到弄堂口,排队买烘山竽。我记得很清楚,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天里,我在清晨四、五点钟就要起床,到弄口排队。我家贫穷,衣着单薄,常常冻得我浑身冰凉。每当这时,我恨不得杀了那个老太婆。我有时只能暗暗流泪。母亲究竟是为了这二分钱,还是为了惩罚我?我似乎在为父亲赎罪。
我一有怨言,母亲就会骂我是偷懒。她还常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有出息,就得学会吃苦。”
也许是母亲的心愿,她要培养出一个敢于吃苦的孩子,家中所有的排队活全是我干了。那个时代,买任何东西都有要排队。到菜市场买菜,甚至不到二、三点就要起床去排队。为了事先占个位置,很多上海小市民,都有隔夜在排队的地方,事先放个菜篮子,甚至放块砖头。我则被邻居们雇佣为排队专职员。从那时起,我就将所有的理想寄托在共产主义了,到了共产主义,就不用排队了。
我还负责家里的采购业务。买油盐酱醋,买煤球木柴,凡这类活,都得由我去干。买来的木柴,我还得去用柴刀劈开,劈成小块,才能点火生炉子。为了省钱,我又常去买煤灰。我就用这些煤灰和上水,用小手搓成煤球,凉干。那时,我才十岁。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还要负责生炉子、倒垃圾、泡开水、拖地板、捉老鼠、灭蟑螂、烫臭虫、拍苍蝇,我能怨谁呢?哥哥也还是个孩子,他比我大六岁,却已经打工干活去了。弟妹还小,都有需要我照顾。甚至邻居家的孩子,也全都交给我代管。
我在家里排行是老二,所有的人都叫我哥为“大阿哥”,弄堂里的人,也是这么称呼他的。与他同龄的孩子还在上学,他却已经工作了。哥哥成了弄堂里的老大,顺理成章。妹妹自小就叫我“小阿哥”,弄堂里的孩子,也全叫我小阿哥。由此,我成了孩子王,人称“小阿哥。”
我成了孩子王,孩子们都会围着我转。母亲就说我是块臭咸肉,苍蝇们总是盯着我不放。我开始用捉弄人的办法,发泄自己的不满。几乎所有的鬼点子,就数我最多。于是,“矮子肚里疙瘩多”这句上海方言,套在我的头上,最恰当不过了。
母亲喜欢妹妹,出于嫉妒,我就将怨恨发泄到父亲买给妹妹的那只玩具熊身上,我给玩具熊套上了绳索,然后将它吊了起来,不断地扯着绳索,大叫大嚷。妹妹急得直哭。结果,我又挨了母亲的打。母亲打我的常用手段就是用手扯我的耳朵,这也是上海人体罚孩子最常用的方式。直至有一天,我用力攥住了母亲的手:“你再打吧,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我让你打我,却又不还手,因为你是我的母亲!”母亲傻呆了,也就从那次以后,母亲再也没打过我了。
我爱我的母亲,既可怜她、同情她,也从心底里佩服她。她没有太多的文化知识,却有着坚韧的毅力。她只是众多上海小市民中的一员,普普通通。
母亲无法忍受父亲的过错。在那个年代里,政治高于一切。所有的人,只相信党和人民政府。党的号召,就是压倒一切的命令。即使是你最亲的亲人,也不得与党离心离德。谁要是得罪了党,家人就得划清界线,与其一刀两断。
遗憾的是,我们的党在犯错,我们的人民也在犯错。一个错误的年代,扭曲了社会,也扭曲了人的灵魂。我的少年时代就在这种扭曲中经历了考验。阳光总是美好的,再扭曲的小树苗,依然向着太阳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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