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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7日星期六

醒悟(201)

 


201

 

潘光复将那份从合肥收集到的资料《在安徽制止武斗的回忆》递给了柴健民:柴老,你看看这份资料,你去过淮南,这里有关于淮南在文革时发生的事件。

作者刘家驹的回忆叙述的很详细:

就在合肥“八八”事件的同时,淮南的两大派数十万人马,在八公山下列阵,准备打一场“小淮海”。当年谢安和苻坚的淝水之战,就是在这里打响的。

我到淮南时,武斗已停下来,青葱的八公山看不到“草木皆兵”,浩浩的淮河上,也看不到“血流漂杵”。这里绿水青山依旧,到处却是一片死寂。

三十四师师部住洞山镇,接待我的是支左办公室主任李科长和张干事,他俩向我介绍了淮南的情势。

淮南煤矿有10个矿区,分布在150平方公里的一块淮河冲击平原上。文革开始,50万矿工因夺权分成两大派,三十四师到达淮南之前两派已势不两立,大小战斗已打了十余次,就在我来淮南的前三天,两派正集中了自己的全部兵力,从洞山到田家庵的十多公里地段上挖壕筑垒,准备展开一场生死决战。

师领导分头劝说已不奏效,师长张季伦集合了指战员四千人,亲自带队插到两派几十万人正待厮杀的阵地前沿,组成一道人墙,一边手摇《毛主席语录》本,一边高喊口号:“停止武斗,和平谈判!”这场面很具有威慑作用,谁敢开枪射杀解放军呢?两派在我们强大的和平攻势下,撤离了战场。此举还得到中央文革的表扬。

李科长赞扬师长的坚毅果敢,他更欣赏两派的武装力量,建制都是按班、排、连、营、团……编成,战斗成员是工人,骨干是复员退伍军人,号令统一,步调一致,真正像是在打“人民战争”。

他要我去见见P派头头张家祥,此人原是解放战争中我军的侦察排长,复员回到淮南开了家大车店。文革开始,他第一个站出来造市委的反,公安局抓了他,放出来又上北京上访,冲过中南海。他用红卫军的旗帜聚集了数十万人马,身边有四个精锐的战斗团,依托农村为根据地,随时准备打进淮南。

张干事对张家祥的看法决然不同于科长,他说:“张家祥匪气十足,他们一伙打砸抢烧淫掠,无恶不作,要是让他们来坐天下,我们就得受二茬罪,吃二遍苦。”

李科长用电话通知了P派,要他们对我做好安全接待,又用他的工作车把我送到长丰县(水家湖),这里是南去合肥,东到蚌埠的铁路交叉点,P派的指挥部就设在县郊的一家拖拉机厂。接待我的是P派总指挥部的李参谋长,他人很瘦小,脸上有枪伤,年纪约50开外,话语练达,不卑不亢,还保持着军人的仪态。

让我惊讶的是室内的布置,几乎和我们一个师的作战指挥所一模一样:墙上有巨幅军用地图,图上贴的红蓝纸条区分出两派的军事分界线,双方防区还注记有番号和兵力,标识清晰细致。房间的一侧有五部电话通向外界,几个守机女孩子在记录,屋中央七八平米的沙盘内,微缩的地物地貌精巧逼真。

参谋长把我让到会议桌前坐下来,一位似参谋人员的过来为我沏茶。参谋长自报家门,姓李,原是晋冀鲁豫军区七纵的,和我们十二军前身六纵曾在攻打羊山集时并肩作战过。那是1947年,国民党宋瑞珂的整编第六十六师坚守羊山,六纵攻击了三天,伤亡了三千人才爬上半腰,七纵上来继续往上攻,代价更惨重,这位李参谋长当时是连长,连队给打掉了一半。他形容是踩着遍山的尸体上到羊头的。地上死人的脑袋,像地里长的西瓜,一不留神就让你踏上一脚。

1954年他转业来到淮南。他真诚地向我表示:“昨天我为党的事业活下来了,今天我会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献身。”从战场上爬过来的人我是敬佩的,他已多年没经历战火,党文化的传承,让他还存留有一颗忠诚毛泽东的心和坚定的战斗精神。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张司令到!”出于礼貌,我随李参谋长到门厅前恭候。

放眼一望,厂门口正跑步过来一支步伐齐整的队伍,一身军装,肩挎自动枪,头上戴的俨如钢盔样的矿工帽,一到办公楼前就自动分列两旁。

张家祥出现了,他从侍卫的行列中大步走过来,尾随他身后的是一个女兵班,人人腰上别有59式手枪,身着灰色军装,俨然红色娘子军模样。

张家祥来到我面前,参谋长迎上前介绍说:“这位是6408部队的首长,从合肥来,是李德生主任派来看望您的。”张家祥威严的脸上现出笑意,伸出的右手只显露出两根指头,他的傲慢让我激灵了一下,我很快恢复常态,伸出手握了握他那中指和食指。他没有谦让就先进了屋。落座后,李参谋长可能见我有些不愉快,忙给张家祥做了补白:“刘同志是李德生主任身边的高级参谋,是来了解两派情况的。”

我无须辩说,这种虚妄的身份对造反派有着特殊的作用。我马上说:“我带来李德生司令对张司令的问候。”我有意把两位不相称的“司令”的称谓并列,给对方一种满足。

张家祥微微起身说:“岂敢岂敢,祝李司令身体健康。”

我开始介绍合肥的制止武斗情况,用劝导的口吻,希望淮南两大派都放下武器,听从中央部署,搞好大联合。张家祥没有正面回答我,大讲淮南你死我活武斗的来龙去脉,说P派已伤亡好几百人,此仇不报对不起淮南的革命群众,还向我表示,政权必须用枪杆子取得,他有决心把G派赶出淮南,赶过淮河。

我来这里仅是观察些感兴趣的人物,没有带来官方解决派性的任务,面对这位眷恋战场的P派头头,只是逢场作戏地说说。

我问:“你们将怎样执行中央关于停止武斗的指示?”

张家祥说:“江青同志最近有个讲话,主张文攻武卫,江青的话代表了毛主席,现在阶级不分,阵线也不明,怎么能联合?”

我说:“你们这么打下去,谁也消灭不了谁,后果是什么?”

张家祥提高了嗓门说:“我们不是打了22年的战争么?内打老蒋,外打小日本,后果就是革命者的胜利。我请您转告李主任,淮南炮轰派(G派)举手投降,我就交出武器。”他那双红红的眼睛里闪出一股杀气。

我又问:“你要打进淮南,你准备出动多少人?”

“四个兵团,一百万人!”

我知道张家祥是在吹嘘他的军事实力,我再和他对话也无意义。告辞时,我调侃说:“安徽凤阳出了个朱皇帝,你要是像你老乡一样,中国就归你了。”

“哪能这么说?”他不懂我的揶揄,还谦让道,“天下永远是毛主席的,我是他的马前卒。”

有评论家说,共产党能冲杀的军事干部,大都出身游民阶层,张家祥实实在在就是这一类型。三年解放战争的生死搏杀,他成为了侦察排长,造反半年,混成了十万造反大军的总司令,为获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又在奋不顾身。

我在淮南待了两天,到各个矿井去转了转。炮轰派十分注重政治影响,他们的旗号是“抓革命,促生产,一切听从部队安排”,以此得到了三十四师官兵上上下下的好感。我看到井上的机械修理车间、发电厂,井下巷道的运输,掌子面的掘煤都有人在生产,军人在跟班,确保了每天两万吨煤的生产。

第三天,刘参谋突然来淮南,他才是真正代表李德生来的。李德生得知了淮南武斗的新动向:张家祥已秣马厉兵,即将攻打淮南。去年张家祥率部攻进淮南,洗劫了市委大楼,损失尚小,这次要是打进去,死人多且不说,各个矿出不了煤,华东三省工业停产的后果不堪设想。

李德生派出刘参谋是来劝谕张家祥的,同时要求三十四师防患于未然。张师长十分警觉,马上调动两个团,在进入淮南的大通矿一线部署了一道阻断P派进攻的防线。

我关注刘参谋战前的未雨绸缪,跟随他去了水家湖。

这里已是一片忙乱的出征景象:在火车站的各个附线停车道上,七八列运煤的车皮里已挤满了整装待发的战斗人员,大约有两万来人。

车皮里的斗士们,一见军人到来,马上举起手中枪对空鸣放,枪支如林,似在向我们显示力量。

刘参谋令小车开到正待出发的第一列车的轨道前停下来,他跳下车,对着列车上的人高喊:“我是6408部队的刘参谋,我恳求你们通通下车,不要进入淮南!”

坐在车头的张家祥从车上跳下来,指着刘参谋:“你是什么人?敢来堵我的车?”他见我站在刘参谋身后,缓了缓口气说:“我们是回老家闹革命,保证不打第一枪。”

刘参谋说:“你们回去可以,等全省的造反派都交完枪,再回去也不迟。”

“你可以这么说,我们的战士是不会答应的,我们是给炮轰派赶出来的,要回去恢复自己的家园。”

“不答应也要执行,这是中央的命令!”

“你说的中央不是毛主席的,是刘少奇的!”张家祥态度转为强硬,他转身一挥手:“车开过来,向淮南前进!”

车头喷发出一股白烟,突突叫了两声,拉响了几声尖利的汽笛,车轮启动了,缓缓地从铁轨上碾过来,顶住了我们的小车。刘参谋气急了,喊道:“张家祥,你有本事从我身上碾过去!”他走到小车后的轨道中央躺了下来。

张家祥怔了一下,猛然间,他恶向胆边生,高喊:“开!压过去!我的命抵他的命!”

刘参谋横躺在轨道上,闭着眼,火车头挤兑了小车两下又停下了。正在这时,他们那位李参谋长出现了,他附在张家祥身边一阵耳语,张家祥愤然走开了,李参谋长过来蹲下身子对刘参谋说:“请起,请起,我们让火车停下来,有话到我们指挥所去说,你是军人,躺下影响不好。”

刘参谋坐起身来说:“那请你们武斗兵团通通下车,列车开到附线,我们不进你的指挥所,就在这里谈。”刘参谋很有心计,这是他和造反派打交道积累的经验。

在李参谋长的张罗下,两万多战斗成员骂骂咧咧下了列车,张家祥再没出现。

刘参谋告诉李参谋长说:“我们在大通矿部署有两个团,谁先动武,我们就还击谁。”

这话有绝对的威慑力,军人出身的李参谋长懂得,一群乌合之众,是不可能对抗正规军的。

这场大规模的武斗终于被及时制止下来,李德生进一步作出部署:交枪的同时,清理两派的坏头头。淮南的张家祥首先被清理出来。第二年军管会决定枪毙他时,我特地赶到淮南去看他,为他“送行”。

张家祥被关在田家庵我一○○团司令部驻地的后院,是团的金干事陪我去见他的,金让担任看守的团警卫排的班长把张家祥从小屋里带出来,没有给他戴戒具,我和他站在院中央说话。

我观察他身体依然很壮实,似乎也没感到死刑对他的威胁。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张家祥点了点头。

“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吗?”

“知道,定了我死罪,已上报中央了,等待吃枪子。”他回答得很平静,对自己的结局无怨无悔。

“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没有犯罪,我是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造反的,罪行是他们强加的。”

“我看到你的罪行上说你在卢桥拖拉机厂抢了20公斤铂金,枪杀了六条人命。”

“抢铂金是下边人干的,已如数交还了。杀人是在双方枪战中打死的老百姓,谁杀的,不清楚,都算在我的头上了。”

“你的手下还奸污上百的妇女,是事实吧?”

“吹牛不犯死罪,梁山泊好汉的旗帜是‘替天行道’,我的旗帜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张家祥是抗日时期就参加革命的老兵,绝不会让我的战士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是总指挥,你就得承担首要责任。”

“你们怎么说都占理,就是为了要我的命。我告诉你,枪毙我那天,我会高呼毛主席万岁。”

他已视死如归,老毛的“革命路线”把他推向浪尖,现在又把他摔到谷底,明天,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向他挥了挥手算是送别。

第二天,市军管会在大通矿召开临刑前的万人声讨大会。张家祥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被三十四师警卫连的一个班带到一座石矸子小山跟前,他仍然昂着头,没有下跪,我们的一位警卫排长用枪顶住了他的后脑勺。解放战争中,他的战友大都倒在中原战场,文革的这场搏斗,他也是在浴血,他得到的不是胜利,是一个解放军的排长对他扣动了扳机,枪声响处,脑浆迸出,他一头栽倒在矸子堆里。

淮南平静了,大联合了,权力都集中在军人手里,造反派都回归矿井、工厂,他们得到的权力就是努力高产出煤。

历史会对张家祥作出怎样的评定?40年后,刘参谋对我说,我们是为了淮南的社会安定,把他杀鸡儆猴的。

柴健民合上了那份资料《在安徽制止武斗的回忆》,他塑性合上了双眼有。关于淮南在文革时发生的事件,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1 条评论:

  1. 群體心理探索小說(瀋陽 著)

    今天像烏鴉暫時湊合起來,明天又像野獸一樣四散而去。社會上的流氓集團、烏合之眾的交往就是如此,今天臭味相投便雜湊在一起,明天利益相悖,便作鳥獸散。這是一本探索群體心理的另類小說。但愿這個世界能有更多的人從噩夢中醒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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