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来到了火神酒家门口,这里和别处一样,充满了迎新年的气氛。石国富和周非已经等候在酒家大门口了。这时,一个50多岁的发福男人穿着一身唐装走了过来,他就是乔村寅。紧跟他身后的中等个子,约有40多岁,他叫华民强。
石国富笑着对我介绍说:“骆驼,还记得吗?他就是东海化工厂厂长乔村寅。还有,你的老朋友华民强也来了。”
华民强是和我从小一起在同一条弄堂里长大的,而且又一起去了农场,可以说,我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自然十分高兴。大家客套一番后就朝大厅走去。
乔村寅一路上特别热情:“骆驼,噢,应该称呼你大作家了,祝贺你声名远扬啦。哎,记得我参加一次市里举办的企业文化研讨会时,你的发言很精彩。转眼三、四年过去了,我都50多啦,变成老头了。”
我笑了:“你发福了,看气色,你现在干得很不错。”
乔村寅摇了摇头:“那里那里,我浑身是病,高血压、前列腺、还有那个关节炎。我再干个一、二年也就退啦。”他用手指了指华民强:“华民强正当中年,应该由他们来接班了。这个酒家是我们厂里的三产,现在是华民强当家,欢迎你常来,找华民强就行了,你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更应该好好多聊聊。”
我们在小包房坐下后,服务小姐走到乔村寅面前:“乔总,喝什么茶?”
乔村寅对我笑笑:“大作家,你点吧。”
我笑着说:“小姐,我喝随便。”
服务小姐一楞:“喝随便?”
我笑了:“怎么?这里没有随便?”
华民强乐了:“骆驼,我看你呀,还是没变。”他对服务小姐说:“你就先给每人送上一杯极品龙井。菜肴,我会自己安排的。”
2
服务小姐退下后,华民强问我:“骆驼,大年夜的,为什么不陪太太、女儿去丈母娘家?”
我:“她已经有好多年没去看过我妈了,我为什么要去看她的老爸老妈?省得我化钱,浪费时间。现在老朋友聚在一起,这不是很好吗?”
石国富:“你呀,也该学会哄一哄老婆了,要不然,就会和我一样,身边没女人,干活没有劲。”大家笑了。
华民强看着周非:“这位小姐好像有点面熟。”
石国富:“她呀,是《公安报》的大记者。无冕女王。你那酒家要多宣传宣传,就应该找她帮忙啦。”
华民强笑笑,又转问我:“骆驼,你刚才一个人在家干什么?”
我:“我在整理抽屉。一个人检视抽屉里的存物时,我突然发觉过去的许多情感交流方式居然都会被锁在这小小的抽屉内,几张贺卡、一叶书签、用过的电影票票根,都会给人带来挥之不去的回忆。慢慢整理,整整一年,甚至几十年的开心和失落,都会在抽屉里漾出。一遍理过,那些过去的情感随着回忆的结束,或被埋入记忆的深处,或被遗弃在字纸篓里。你们说,这是不是一种乐趣?我一直爱和文字、图片打交道,我渐渐也悟出了文字和图片组合的奥妙,居然加入了作家协会、摄影家协会。我在这个城市有了点小名声,一本《世界名人大典》还将我的事迹载入其中,给我颁发了一块精致的铜质奖牌。不过,事后我才醒悟,我是给骗了。”
乔村寅:“你是世界名人,还有谁能骗得了你?”
我:“因为,只要你肯付二千元入选费,谁都能成为世界名人。我当初并不知道其中奥妙,后来想退出入选名单,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也就化钱买了这个名人效应。这一来,全国各地的各种名人大典编委会都给我来函了,邀请我继续入选‘世界艺术家大典’、‘中国著名作家精典’、‘中华摄影大师名录’、‘中国跨世纪精英人物谱’,甚至还有邀请我入选‘中华模范丈夫大全’的来信。”
华民强笑了:“哟,这可是了不起的荣誉。你也别小看,至少象我和国富,就没人发邀请函。”
石国富:“华民强说得对,我们想当名人,也没人邀请,这也是一种差距呀。”
我笑了:“富贵名利,天上浮云。”
乔村寅插话:“说得对。来来,干杯。一个人从小时候起,第一件要学得事就是往上爬。起先是在地上爬,接着是顺着床沿往上爬,一直爬到自己爬不到的位置才会停步。我从一个光屁股打弹子的苦孩子,就是这么慢慢地爬过来的。我从一个小科长爬到令这个城市大多数人都眼红的国企老总宝座。在这个位置上我艰难地爬行了十多年,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升迁和得到更多的荣誉了,我渐渐感到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终于,我现在明白了,我准备放弃这个位置,我只想平静地过一种能够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当这个城市的年轻人还在为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犯愁时,没想到我这个年近六十的小老头,还能和大家坐在一起聊天。我开始象空气一样的自由,感到十分逍遥自在。”
3
石国富:“骆驼,听说你买了一套五十万的房子?”
我:“在妻子和女儿的怂恿下,我是买了一幢房子,足足化了五十万元!所有到过我家的人,都为我这幢125平方米的住房惊叹。”
华民强:“你有哪么多钱?”
我:“我哪有这么多钱?其中二十万预付款是卖了旧房子凑起的,另外三十万可以按揭,是向银行借的,贷款期长达二十年,二十年后,我女儿骆天也早已做妈妈了,我和妻子梅兰都有固定的工资,我怕什么?我这个人就是胆大,从小就出了名。”
华民强:“如果还不出按揭款怎么办?”
我:“这是个麻烦。我是个很传统而且保守的人,不会有那些红的白的灰的外快收入,即使有,也不敢去收。买房后,我开始第一次为我的经济情况恐慌起来。我必须挣钱!不然,我得重新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将刚按揭买来的住房再卖出去,回到我以前的居住环境中去。可是,我是个喜欢喝墨水的人,我又能到哪里去挣钱?为了钱的事,我们夫妻俩总是吵架。我这才明白,别人得不到的,我得到了;别人得到的,我却也得不到。说真的,我已经感到活累了。”
乔村寅:“你是个作家,可行政职务又是个处长,按理说,你的住房应该是公家分配的。可你怎么要自己去买房?”
我:“刚分房时,老婆嫌地段太远,没要;调局里时,遇到第二次分房,房源少,只能先按科级分配,老婆又不要。以后,我调到了浦东,刚去时,上面承诺,只要带只皮箱就行了,房子是不成问题的。后来,果然去浦东的人都分了房,不过,我却没有伸手要。我还以为我的住房条件不错。一次和同事闲聊时,才知道,我已经属于四平方以下的困难户了。嗨,老婆单位分房了,我才换了一个家。”
乔村寅笑了:“你怎么靠老婆分房?”
我摇了摇头:“一言难尽。老婆吵着要她单位按处级待遇分房,她单位不答应,说没一个处长因为分不到房而成为住房特困户的。结果,我单位出了证明,证明我是个处长,才分了房,当然,我单位也出了钱,作为处级待遇的那一部分补贴。看来,当官,还是有好处的。”
4
华民强大笑:“你不是一直不想当官吗?我记得你在当班长时,就打过辞职报告,不想当班长。可是后来,你又怎么收回了辞职报告?”
我:“这可是石国富启蒙我,改变了我的人生。”
石国富:“我启蒙你?开玩笑了。”
我:“真的。是你。也许你已经忘了你曾对我说过的话,但我这一辈子却记得。当时,你指着一担大粪对我说,骆驼,你是班长,你能命令我去挑这担大粪。如果,你不是班长,我是班长的话,那么,这担大粪,就应该由我来命令你去挑了。这就是当班长的好处。”
石国富笑了:“我说过这话吗?原来你当班长是为了害怕挑大粪呀。”
我:“不全是这样。主要原因是我害怕成为反党分子。”
周非奇怪:“不当班长,就成了反党分子?”
我:“我刚才来时,整理抽屉时,看到了自己过去写的红色日记。有一篇日记就是记录了我当初不愿当班长的思想检查。我在检查中说,林副主席教导我们,班长就是基层政权的领导人。我不愿当班长就是放弃基层政权的领导权。无产阶级放弃了基层政权领导权,难道去让资产阶级来掌权?为了不放弃无产阶级的基层政权领导权,为了悍卫林副主席的伟大教导,我放弃了辞职念头。”
石国富、乔村寅和华民强听了哈哈大笑。
5
只有周非似懂又不懂:“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写知青生活的作品呢,这不仅是一种对过去的重温,那诱人的稿费,其实也能动员你的创作灵感。尽管时下稿费很低,但你还能靠写稿挣钱嘛。在这茫茫人海的上海大都市里,能再次碰到你过去的朋友,对于你来说,正是一个收集创作素材的好机会。”
我举起酒杯:“谢谢,我一定会努力去做我想做的事。不过,我虽然难忘那段知青生活,却又不愿意写这段生活,因为,回忆中只有痛苦和被人玩弄的感觉,你无法找到一个真正的自己。一个荒唐的时代毁灭了一代青年人的理想和前途,青春被活埋了,人性被扭曲了。”
我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抬起头,用眼扫荡着这个神火酒家。酒家布置的简洁大方,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些知青老照片。
我对华民强笑着说:“民强,你对你的那段生活,为什么还那么留恋?你是什么时候当酒家老板的?”
“是去年。乔厂长要办这个三产,就调我来这里打工。”华民强说。
乔村寅插话:“对,对。华民强是个能人,我怎么能老让他当一个企业的专职消防员?这也叫与时俱进嘛。要适应形势发展的要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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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富突然将眼光停在右边的墙上。我也将目光朝墙上移去:“国富,你在看什么?”
我看到墙上挂着的这幅知青照片,整个画面很美,几个年轻的男女知青握锹远眺,充满着朝气。
石国富似乎没有象我那样去注意这幅照片的光影和构图。他点了支烟:“民强,你这个酒家老板也许当不长了。”
华民强说:“是呀,现在市场不景气,我这酒家人气也不旺。全市目前有餐饮网点三万多家,其中30%是国有的,70%为私营,遍布全市各个角落。但营业额却倒过来,国有饭店占了七成,私营占了三成。这是因为能够在市场经济中保存下来的国有饭店多为名特优店,菜肴有帮有派,具有较强的竞争力。所以,我突然从一个企业消防员改行搞餐饮,可真是力不从心。”
石国富摇了摇头:“不。民强,我不是这个意思。乔厂长,我是说,你们这个酒家留有火患,不出三天,就有一场大火。这场大火会使你变得一无所有。”
“什么?有这么严重?”乔村寅瞪大了眼:“这不可能吧?”
“国富”,我笑了:“今天是除夕夜,你就别开这个玩笑了。”
石国富没有笑。他一脸的严肃:“这是真的。民强,我问你,在这幅照片后面是不是有一个暗藏的电路板?”
“是呀。”华民强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石国富看了我一眼,好象是专门对我说的:“这块电路板的木板已经烧焦了。木板经过急剧的热分解,生成大量的气体产物,甲烷和焦油,以及液体产物醋酸甲醇和焦油等,由此产生出大量的热,这时的木板已经炭化。民强,我们过去看看。”
我和华民强等人好奇地跟着他走到了那幅照片前。我小心地从墙上取下了那幅照片。周非瞪大了眼,那堵墙上果然有一个暗藏的电路板,电路板明显地焦化了。
“国富,你是怎么知道的?”华民强问。
石国富用手指了指墙和天花板的交界处说:“你们看,这里有什么?”
乔村寅和周非摇着头。说实在的,我和他们一样,什么也没看到。
7
石国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还是边喝边说吧。”
我和石国富等人回到了座位。乔村寅端起了酒杯:“国富兄,没想到,你还真有本事。”
石国富笑了笑:“你们仔细看那墙角,那里有烟熏的痕迹,而靠照片上方的烟熏痕迹较轻,是一个呈V字型的烟熏痕迹。那么,这个V字型的下部很可能就是起火点。一般情况下,由于起火初期温度较低,可燃物燃烧时发烟量也较大。所以靠近起火点的墙面和物体上的烟熏痕迹就要比其他墙面明显。正常状态下,烟在水平方向流动的速度是0.3-1米\秒,垂直流动的速度是2-3米\秒。当室内起火时,烟总是呈V字型先向上长腾,然后沿着屋顶做水平流动。当烟积蓄到一定数量,便向外逸散,于是便留下了带有方向性的烟熏痕迹。这种烟熏痕迹反映了火势蔓延与烟的流动方向。在一些火灾现场,消防队依据烟熏痕迹的方向性,往往可以找到火灾蔓延的途径,并依据火灾蔓延的途径找出起火部位或起火点。”
我看到石国富说这些话时,两眼显得炯炯有神,他沉浸在他的职业习惯之中。但也看得出,他有点得意,小时候,他和华民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
“石老师,就算你分析的有道理,酒家确实存在着火患。但你又怎么能断定这酒家在三日之内就会火起?”周非说。
“是呀。你说说看,这是什么道理?”乔村寅向石国富投出了惊诧的目光。
石国富笑了:“那些烟痕告诉我们,火患已经到了眼前。骆驼,你看呢,难道我们不能肯定这烟痕是以前就留下的?比如说,华民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更换了保险丝。”
石国富抽了口烟:“不过,那不单是保险丝的问题,其实,那根连接熔丝盒的火线已经熔化了。我们刚才去看的时候,我还特别留意过这一点。那些墙上的烟痕没有尘灰覆盖在上面,显然是新形成的,也就排除了以前留下的可能。”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分析,但我还是追问:“短路是常有的事,就算起火,又怎么能肯定会没救了?”
石国富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这张照片的镜框是用聚乙烯材料做的,聚乙烯是一种极易燃烧的物质,燃烧时会发出蓝色的火焰,上端是呈黄色的。燃烧时有股石腊的气味。尤其是当聚乙烯燃烧后熔融时会有蜡状物滴落。这些滴落物和燃烧中的照片会掉到放在地下的那些绢花上,那也是一些易燃物,而且会随着火势飞散蔓延。”
我果然看到了墙角下放着的那一排绢花。我还看到了那些用作装饰的竹架和稻草。我服了:“那些燃烧物,很快就蔓延到整个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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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富喝了一口酒:“乔厂长,你这酒家设在这条弄堂底,能有生意吗?”
乔村寅:“我找不到合适的店面,要价都太高。不过,中国有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也就这么凑合了将这个厂里原先的旧仓库作了改造。”
石国富摇了摇头:“我对这条弄堂很熟悉,弄堂虽然很窄,但是大跃进时,为了大炼钢铁,拆了所有的弄堂铁门,直到现在,各弄堂都是四通八达。可是,救火车却开不进来。我来的时候注意到这条弄堂的四周没有消防栓,取水又是个大问题。所以,一旦发生火警,很难及时扑灭。再加上这个酒家里到处是易燃物,火患显而易见。华民强,你在开业前没有办过消防手续?”
“是街道帮我办的,我送了点礼。”华民强显得很惘然。
石国富没再吱声,他又端起了酒杯。
乔村寅开始拨打他的手机:“喂,你是田涪陵吗?我是乔村寅,你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我在火神酒家。”
乔村寅放下手机,脸带怒色:“这个田涪陵,还是什么专职消防队长,留下这么大的火患,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乔村寅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听手机时,脸色变了。他站了起来:“对不起,你们先聊一会,我有点急事要办。” 乔村寅说着就起身朝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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