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63
连绵的阴雨飘浮在田野上,面对着三月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宅居家中,不想出门了。这一躲,其实已躲了六年。我辞去了令人羡慕的处长职位,远离繁华的上海都市,在东郊找了一份工作,转眼在这里生活了近六年。周末,整理起自己过去的一些日记和笔记本。电视开着,传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地《学习雷锋好榜样》的红歌声。往事件件浮现眼前,想忘也忘不了了。
我是六六届初中生,曾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又空前绝后的运动。这次运动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也象很多人一样,对这段历史开始在心中淡化。经历过的人,或因耻辱,或因负疚,或因厌恶,都不愿旧事重提。唯有网络上还有人在提及或议论,也时有一些资料在揭示一些秘闻。我也会去看看,但并不想研究。今天的年轻一代,由于没有亲历而对这段历史就显得很淡陌。
我重翻过去的日记,尤其是自己的知青日记,足有六本。面对泛黄的红色日记,我却心乱如麻。
1989年,我在海燕出版社赵玉珂先生的鼓动下,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自传小说《死的活的和疯的》,那是自己一段回忆童年生活的往事。搁笔十余年后,又写了第二部自传,叙述了少年时期的生活。我的青少年时代历经了新中国的诞生,反右斗争和大跃进。父亲从一名参加过辽沈战役的坦克兵,转而成长为上海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他曾充满激情地为新中国而战,却没有想到自己却倒在了新中国的土地上,他被划上了右派,押送到安徽白茅岭劳教。文革中又被军管会枪杀于合肥。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一纸平反书,轻轻地掩盖了一切。没人会告诉我真相,也没人会再记得他。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既充满激情又非常迷茫的叛逆中度过的。直到今天,我仍在寻找人生的意义,反思社会和人类的性格特征。人与社会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每年太阳运行至黄经345度时即为惊蛰,一般在每年的3月5日 或6日,今天便是壬辰惊蛰。气温回升较快,渐有春雷萌动,钻到泥土里越冬的小动物被雷震苏醒出来活动了。
我犹如蛰虫,不再潜骇。昆虫是听不到雷声的,大地回春,天气变暖才是使它们结束冬眠,惊而出走的原因。
进入仲春,桃花红、梨花白,黄莺呜,燕飞来。蛰伏在泥土中冬眠的各种昆虫惊醒了,此时过冬的虫卵也要开始卵化。惊蛰是反映自然物候现象的一个节气。然,我是人,我又何故总是蛰伏于尘泥之中?
我几次想完成自己的传记,不为别人,只为自己留下一段人生的记忆,既来到这个世界,早就向死而生,那么为什么就不反思一下自己的一生呢?
“春雷响,万物长”,惊蛰时节正是大好的“九九”艳阳天,气温回升,雨水增多。但温暖的气候条件利于多种病虫害的发生和蔓延,田间杂草也相继萌发。生活也是如此,真实的回忆,必然会触动社会的神经,还会涉及那些曾经的同事、朋友和冤家、对头,当你想闻春雷初鸣便展枝勃发时,还得留意害虫会随即而来。真实的自传是不能写的,也不可信的。经历文革的要人名人都在写回忆录,没人承认自己的错,总是在愤怒地哭泣控诉,人人都是受害者。专家学者的研究,只停留在权力之争斗,一部文革史,难道就是一部权力争斗史?亿万民众难道都是权力争斗中的卒子?
惊蛰节气正处乍寒乍暖之际, “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中国大部地区进入了春耕大忙季节。季节不等人,一刻值千金。在春耕开始的日子,惊蛰不耙地,好比蒸馍走了气。
我望着窗外飘洒的细雨,决定为自己笔耕了。但不写自传,也不写小说。那么究竟如何用文字表达自己的那段过去?
我是个反叛的人,没有什么规规矩矩的定律可以约束我的思想。当然,也没有什么文学或新闻写作体裁可以规范我的文字。我的目标只是让我的思想在键盘上跳跃,俗话说:“麦沟理三交,赛如大粪浇”。要得到好收成,就要勤理地沟。我必须对自己的思想清沟沥水。然后才是抓紧进行播种,当然同时要做好防寒工作。因为我是社会一员,无法完全地脱离社会性格特征的制约。
冬虽过,倒春寒,万物复苏很艰难。
文革虽然过去了,也渐被淡漠了,如果重提那些事件,惜于种种原因,恐怕不是能做到的事。那些曾疯狂打倒别人或被别人疯狂打倒的人,仍象蛰伏的越冬虫,大多数还在观望或等待机会。唯有少数人已化虫为龙,擂起战鼓唱红歌,坐上飞机分蛋糕,激情不减当年。
惊蛰后天气虽然由渐寒转暖,由于温度低,阴天较多,灰霉病、叶霉病、霜霉病、早疫病、晚疫病、根腐病发生较为普遍,要及时喷施各类杀菌剂,防止病菌扩散造成危害。
文革后的社会生活、文化、心态、风气,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谁都不希望历史重演,但仅仅忘记过去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真的忘记了那段历史。反思过去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现在和将来,记住、思索、分析这段历史,好比喷施各类社会杀菌剂,防止病菌再次扩散整个社会,造成更大危害。
春雷一响,惊动万物。
文革爆发时,我与全国人民一样,热血沸腾,激情飞扬。我从观望到参与,虽然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但我已经在那时就以不同的眼光在审视这场运动,参与这场革命。
记得小学毕业时,我的大楷作业被老师挂在墙上。我受到了最严厉的训斥:“写成这样乱七八糟的字,还能报考中学吗?!”
我的反叛性格居然被自己压抑了。我从不考虑报考什么重点中学,况且自己很明白,我念的小学是一所在大跃进时代创办的民办小学,根本就没什么优秀的师资力量,所有的教师几乎全是家庭妇女。
我自小就聪明好学,身为上海市一所重点中学校长的父亲为此非常得意,他认为我比别的孩子聪明,就可以提前上学,于是在公办小学不接受的情况下,让我进了这所民办小学,还谎报了我的年龄。就这样,我比别的孩子提前上了小学。当然,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因为这一年的年龄差距而落在后面,相反依然列在榜前。
受到那次小学毕业前的羞辱后,我的毛笔字依然写得龙飞凤舞。我没有字帖,也不喜欢临摹那些端端正正的楷书或柳体字。我学的是毛体,那是领袖的字,大气、蓬勃,只是自己还没有学到位,自然就是乱涂瞎写了。
我考进了上海市第二十二中学,这是个普通初级中学,没设高中。但这所学校曾开设过高中,不少教师原先就是教高中生的。现在这些高中教师教初中生,也许是大材小用,但教育质量是不差的。
因为,我是民办小学的毕业生,校方自知之明,不准同学们报考重点中学,结果,小学同学大部分考进了东风中学、红星中学和二十二中。
记得中学第一课又是毛笔字。我吸取了小学毕业时最后一堂课挨批的教训,写字时非常认真。结果,我的习字作业又被贴在墙上了。这次是表扬,而不是被训斥。
我没有任何得意,也不敢声张。因为,我的习字不是一撇一捺地写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我喜欢画画,我的画不仅参加过区级展览,而且整个学校里到处可以看到我的画。那时因为我的画好,学校里为了宣传少年英雄刘文学的事迹,总让我画宣传连环画布置学校宣传栏,还让我负责出学校的黑板报、墙报。
二月莫把棉衣撤,三月还下桃花雪。
进了中学后,我遇到的第一件令自己最难堪的事发生了。我被学校门房间的看门老头挡住,不让进校。理由很简单:“这是学校,小朋友不能到这里来玩。”
那时我长得个子很矮,一米 二还不到,又长着个娃儿脸。当我被拒绝入校时,我气得大骂。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到了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你多大了?几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一一作答。那男人笑了:“进去吧,好好读书。今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找我,叫我江老师就行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这所中学的校长。
江校长还特意到班级里来看我。知道我喜欢画画,就要求美术老师重点教我画画。从此,我又负责了这所中学的黑板报。
也因为这件事的发生,我与江校长,还有这所中学,在文革中经历了非同寻常的洗礼。 惊蛰有雨并闪雷,麦积场中如土堆。文革惊雷之后,我在反思中寻找自己,也寻找社会
的失落。全盘否定文革主要是从是非功过进行判断的,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否定变成简单的遗弃。文革并不是离开中国历史轨道之外的怪兽,恰恰是中国历史浓缩的再现,是历史上各种思潮与那个社会的理想追求碰撞后的奇特结合。
文革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丑恶、残暴、麻木、疯狂,以及对理想的追求,激情的燃烧,
种种现象,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都能找出原型。
古罗马医生盖伦在体液学说的基础上曾把人的气质分为四种类型,即性情急噪,动作迅猛的胆汁质型;性情活跃,动作灵敏的多血质型;性情沉稳,动作迟缓的黏液质型;性情脆弱,动作迟钝的抑郁质型。近代著名科学家巴普洛夫把人分为兴奋型、活泼型、安静型和脆弱型等四种类型,与盖伦的分类基本相当。上述四分法在西方医学界颇具影响。而中国早期的医学著作《灵枢·阴阳二十五人》则根据人的形体、肤色、认识能力、情感反映、意志强弱、性格静燥以及对季节气候的适应能力等方面的差异,将体质分为木、火、土、金、水五大类型,又根据经络气血在头面、四肢所反映出的生理特征,将每一类再分为五类,即灵枢所称的“阴阳二十五人”。
那么人的性格静燥又是如何形成的?是家庭、学校,还是社会?
文革无疑是领导者错误发动的运动,这与领导者的性格有关。但仔细回顾这段历史,被发动起来的人,大多数是自觉的,并非全是强迫的。
文革是革文化的命。但文革又是一次由文化支撑的运动。如果将文革光视为是一场权力斗争,就会模糊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审视。
我更关注的是文革时期的小人物的命运,包括我自己的命运。其实,文革时期最底层社会所表演的一幕幕活剧,更值得研究。文革是整个中国社会文化与心态裂变的大暴露。
权力斗争应该研究,但社会文化与心态异变更值得研究。老百姓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对于上层的权力更叠,并非是百姓关注的全部。
文革,为什么叫“文化革命运动”而不是叫“革命文化运动”?一定的政治体制总会通过有效的政治社会化手段,去内化共同体成员的政治文化观念。任何政治运行都无法离开特定的文化背景,并受到文化因素的制约与改造。政治与文化的交互作用,相互制约,在整个文革过程中表现得异常突出。
在今日中国,文化又被上升到很高的地位了。不同于文革时期的是孔儒文化与红歌文化可以同台出演。文化的政治化,也就是文化因素会对政治过程带来什么影响呢?显然给人留下的还只是隔断历史的感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性格又互相冲撞,裂变出不同的民族、社会与国家。我的性格是社会造就的,但社会却再也难以改变我的性格了,我的性格也就不会再被社会价值认同,因此多了许多反叛的个性。
惊蛰过后万物复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同时却也是各种病毒和细菌活跃的季节。
中国的民间传说白虎是口舌、是非之神,每年都会在惊蛰这天出来觅食,开口噬人,犯之则在这年之内,常遭邪恶小人对你兴波作浪,阻挠你的前程发展,引致百般不顺。大家为了自保,便在惊蛰那天祭白虎。所谓祭白虎,是指拜祭用纸绘制的白老虎,纸老虎一般为黄色黑斑纹,口角画有一对獠牙。拜祭时,需以肥猪血喂之,使其吃饱后不再出口伤人,继而以生猪肉抹在纸老虎的嘴上,使之充满油水,不能张口说人是非。
这样的民俗传说,算不算中华优秀民族民间传统文化?祭白虎就能化解是非吗?
惊蛰民间还有“打小人” 习俗。惊蛰象征二月份的开始,会平地一声雷,唤醒所有冬眠中的蛇虫鼠蚁,家中的爬虫走蚁又会应声而起,四处觅食。所以古时惊蛰当日,人们会手持清香、艾草,熏家中四角,以香味驱赶蛇、虫、蚊、鼠和霉味,久而久之,渐渐演变成不顺心者拍打对头人和驱赶霉运的习惯,亦即“打小人”的前身。
所以每年惊蛰那天便会出现一个有趣的场景:妇人一边用木拖鞋拍打纸公仔,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打你个小人头,打到你有气冇定抖,打到你食亲野都呕”的打小人咒语。
以此抒发内心不忿。
很多人都将“打小人”神化,其实此纯粹是民间习俗而已,打小人的用意在于透过拍打代表对头人的纸公仔,驱赶身边的小人瘟神,宣泄内心的不满,大部分人去打小人,一般目的是求新一年事事如意,冇小人搞搞震。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我的心却在被中国的社会内化,文革记忆在红歌声中由淡化又淡出。但我的记忆不会再只停留在文革,而是在追打中国的文化。中国文化留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我开始撰写自己的经历和反思后的感悟,非传记,非小说,非寓言,非散文、非杂谈,而是沿着自己一生走过的轨迹去“打小人”,被我所“打”的对象,将是社会的不公以及人性的扭曲。虽达不到什么目的,至少也可发泄一下内心之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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