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76
我的初中时期,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城的时代。
学校接到了上级的通知,全国废除了高考,我们这些才十多岁的孩子们被学校抛弃了,整天在家里无聊地打发时间。但很快,我们就被卷进了社会的风雨之中。
每天,我们这些似懂又非懂的孩子们都会走上街头,看大字报、听大辨论,还有就是去看红卫兵抄家和批斗牛鬼蛇神。
那是1966年2月7日,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向中共中央提出了《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就是这个简称为《二月提纲》的报告,给整个中国带来了一个历史上最寒冷的早春二月了。
在街头上到处可以看到批判《二月提纲》的大字报。
这《二月提纲》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得从批判海瑞说起。
1960年,著名历史学家吴晗,为响应毛泽东关于学习海瑞精神的号召,创作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965年11月有,在江青一伙的精心策划下,发动了对《海瑞罢官》的政治批判和对吴晗及其支持者的残酷迫害,并由此而点燃了“文化大革命”的灾难之火。这是一出决不能重演的历史悲剧。
毛泽东还讲了一段海瑞骂皇帝的故事;海瑞这个人对皇帝骂得很厉害,他说:“嘉靖是家家皆净也”,并把这话写在给皇帝的奏章里,触怒了皇帝,被关进监狱。有一天,看监的老头忽然拿酒菜给他吃。他吃了以后很奇怪。经追问才知道嘉靖皇帝死了。他于是大哭,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毛泽东说,尽管海瑞骂皇帝很厉害,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应该提倡他那种刚直不阿的精神。
吴晗是著名历史学家,长于明史,学术造诣很高,著述颇丰。他又是知名的民主战士、进步教授。解放前,长期在共产党领导下,从事争取民主的斗争,作出过卓越贡献。解放后,任北京市副市长。1957年,被中国共产党接纳为党员。他还是毛泽东的朋友。毛泽东曾请他吃饭,一起研究历史问题,还赠给他亲自签名的《毛泽东选集》。
吴晗对毛泽东是真诚地尊敬和爱戴的。吴晗在毛泽东处作客的时候,毛泽东曾经把胡乔木介绍给他。毛泽东要秘书胡乔木找人写关于海瑞的文章,胡乔木很自然地找到了吴晗,要他根据毛泽东的意思给《人民日报》写一篇文章。吴晗当即欣然从命。
庐山会议后,胡乔木把批判彭德怀和毛泽东关于提倡“左派”海瑞不是“右派”海瑞,提倡“真海瑞”不是“假海瑞”的意思告诉了吴晗。
吴晗根据上述精神,在文章结尾加上了两段批判所谓“假冒海瑞、歪曲海瑞,”批评“有些人自命海瑞,自封反对派”的话,以及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话。
1959年下半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约吴晗写海瑞戏。吴晗七易其稿。历时年余,写成《海瑞罢官》。剧本原名《海瑞》,在彩排过程中,经过许多人共同研究才改名《海瑞罢官》。
事实说明:第一,吴晗写《海瑞罢官》开始于1959年,完成于1960年,他当时写“退田”和“平冤狱”,同1961年出现的所谓“单干风”、“翻案风”,无论怎样“逻辑”,也粘不在一起。第二,吴晗写《海瑞罢官》是应马连良之约,马连良也是为了响应毛泽东关于宣传海瑞的刚直不阿和清廉,喜欢演清官戏。第三,剧本原名《海瑞》,只是听了朋友们的意见才加上“罢官”二字,而朋友们的意见完全是从艺术上考虑,要有戏。硬要同罢彭德怀的官拉扯在一起,说是为彭翻案,纯属子虚乌有。
在毛泽东对文艺界一再提出严厉批评的情况下,政治嗅觉极灵的康生最早提出《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江青一再向毛泽东进言:《海瑞罢官》有问题、要批判。毛泽东决定对《海瑞罢官》进行批判,并借助上海攻打北京。
1965年初,江青带上使命前往上海,同张春桥密谋策划,由姚文元执笔炮制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张春桥来往于京沪,名为“搞戏”,“修改音乐”,实则“暗中藏着评《海瑞罢官》这篇文章”。姚文元九易其稿,终成奇文。
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在全国激起了强烈反应。这是引发“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线。
当时的吴晗感到震惊、愤慨、惶惑、忧郁。他感到姚文元的文章来头不小,心情沉重。朋友劝他:“学术问题,多作点自我批评就是了。”他摇头、苦笑。
1966年3月,由万里出面,让吴晗下乡参加“四清”。吴晗化名李明光。在一次昌平县大东流村召开的批斗流氓、小偷的会上,竟说流氓、小偷是受了吴晗的影响。吴晗当场脸都气白了。
1966年5月,一天下午,吴晗的女儿吴小彦和七岁的儿子吴彰,从学校领回任务,要他们写稿批判吴晗。吴晗夫妇只得代他们起草,再让他们含着泪水抄好上交。
1966年下半年到1968年3月,吴晗几乎天天被揪斗。吴家大门口、院子里,贴满“绞死”、“砸烂”的大标语。吴晗珍藏的古藉,辛勤劳动的书稿,以及资料卡片、书信,全被抄走;文物、礼品,以及电视机和孩子们的图画,统统被当作“四旧”付之一炬。
吴晗被强迫跪在地上,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
深夜里,吴晗被一伙凶神从被窝里抓走,一去就是几天挨斗。
烈日下,吴晗双膝跪地,被绑在树干上,膝头渗出血珠。红卫兵往他脖子里灌晒得滚烫沙子,不时地抡皮带抽他,揪他的头发和耳朵。
吴晗被对立的两派抢来抢去,争着批斗。抢到吴晗的一派,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把他涂成大花脸,并到处转移,一连几天不知去向。
在劳改队里,吴被打成内伤,口吐鲜血,经常是旧伤未平,新伤又起。
批判吴晗的声音响彻全国,就连我们这些才10几岁的初中生,也知道他是个大坏蛋,还有那个海瑞也不是什么好官,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官,为民谋福利全是讲在嘴上的空话、套话和屁话。
同班同学振庭是个非常顺从的积极分子,但他对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兴趣不大,知识也掌握的很少。但他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对于当时中国的那些文件、社论、标语、口号,既能在心中接受和记忆,又能逐字逐句地复述下来。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语言技巧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发展,并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习惯。
振庭说话总是妙不可言,但也总是失真,他讲故事时,总能够活灵活现地将人们带回到他生活过的每一件事上,甚至是他并不曾生活的事上。比如,说起吴晗,他好象认识这位著名历史学家。说起海瑞,他又好象是与海瑞同时代的人。
振庭在家中是长子,其父亲是位医生,按当时官方的划定,其家庭出身是“知识分子”。在政治上,也许他父亲是个爱国主义者,也是开口是马列,闭口是主义。但在思想上,他父亲却属于传统主义者,他让自己的孩子背诵唐诗宋词,还要学习中医处方。
振庭曾经对同学们说过,他的堂兄在香港取得了博士学位,将来要当教授或工程师。只有学到了更多的知识,才可以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在这样的家庭教育背景下,振庭一直抱有学业有成才最光荣的想法,他一直想出类拨萃。他上课认真听讲,回家又刻苦复习,还学习些中医知识。在他的努力下,他成为班主任陈继祖的得力宠儿,很快就当了班主席。
但他并不顺利。在小学毕业时,他原以为自己是可以考上重点中学的,结果有人反映他的父亲与香港有联系,那是最大忌的一件事。尽管他父亲曾经解释,香港社会是不足取的,那是个人吃人的社会,解放后自己留在大陆,就是不喜欢那种社会。可是没人理会这一点。
事实上,他的父亲也从不愿意谈政治和社会主义。他的“热爱毛主席”、“忠于党”和“向革命先烈学习”的思想,与我们一样,都是学校和老师教育的结果。在我们那个时代的教育,都是从上层自身利益出发教育学生的,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都鼓励学生忠于党和国家利益,孩子们必须学会诚实、俭朴、谦逊、关心别人、自我约束和忍受艰苦,必须要有一颗爱国心,为了祖国要敢于献出生命。对于这一点,也没有任何家庭会提出疑义。
我与振庭却完全不一样,我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反叛精神。尤其憎恨封建的血统论,将孩子们从小就划分成两类人,“自来红”有天生的优越感,“狗崽子”们则是天生的低人一等。但我不怪罪自己的父母,我始终在探寻血统论的根源及其滋生的原因。直至今日,我仍未放弃这种探索。
振庭也反感血统论,但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学校的课程是与“阶级阵线”保持一致的。这也是政府有意提高工人、农民、下层这些以前的先进阶级地位的政策,包括社会、政治、经济地位。还在小学课本中,就充满了对工人农民的颂扬之辞。孩子们从小教会了“是农民伯伯和工人叔叔创造了世界”的观点。孩子们要学习工人农民的艰苦奋斗精神和他们对国家奉献精神,还要忆苦思甜,牢记他们在解放前受压迫的遭遇和苦难生活。更要记住,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国民党反动派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只会欺压人民,从不抗日,是帝国主义的走狗。
中学时,学校里组织我们学工学农,当我们看到条件简陋的工厂,也来到了农村时,学生中也会有不同的想法。我在手套厂里义务干活时,感到很快乐。记得学农时去了松江叶榭农村,农民们很欢迎中学生前来帮助干农活。我住宿在一家农户时,主人捉了些瘌蛤蟆给我们煮了下菜,还说吃了能治痱子。城里长大的同学们当然不敢吃了。最后,我第一个下了筷。当我第二次下筷时,同学们一下子将筷头全都对准了碗盘里的那些瘌蛤蟆了。
我热爱农村的宁静和淡泊,也喜欢农民的纯朴和真诚。我和几个同学还在学农时利用空闲去捕蝉,甚至捉水蛇。我在捉小水蛇时,虽说胆大,其实还是害怕。我用脚先踩住蛇头,然后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玻璃瓶子,用瓶口对准蛇头,慢慢地松开脚,那小水蛇就一下子窜进了小玻璃瓶子里。我拿着装有小水蛇的小玻璃瓶子,请教老农,当得知这条小水蛇无毒时,我很得意,就天天将玻璃瓶子揣在怀里,让同学们欣赏。即使在晚上睡在被窝里,我也会取出玻璃瓶子,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观察夜间的小水蛇活动情况。
回到上海后,我将那条小水蛇带回了家,放在鱼缸里。我会静静地坐在一边观察小水蛇的动静。阳光透过水草,鱼缸里的小水蛇始终保持着一种静态状况,即使小鱼游到它身边,它也总是纹丝不动。突然,小水蛇会张开大嘴,吐出吓人的红信,一下子就吞吃了游到它身边的小鱼。接下去,小水蛇仍然静静地绕在水草上,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也许就是水蛇吞吃小鱼的过程,后来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常会联想到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成千上万的人往往会莫名地受到近害致死,但那些加害者却总会显得若无其事,好象根本就不曾发生过这类事。一条小蛇加害的是一条小鱼,而人类之间的无故加害,又使多少人死于非命呢?
振庭与我的想法截然不同。我喜欢思考人生哲理,他更喜欢思考权力和欲望之间的关系。
他为没能考上重点中学而耿耿于怀,他虽然当上了班主席,但有一个更大的欲望在折磨他,他想加入共青团,班主任却没有同意,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没有一个好父亲,他的家庭出身阻碍了他的理想之梦。
在上世纪50年代,工农得到了赞美,但中产阶级的父母们并没有觉得自身地位受到威胁,也更没有要改变自己对子女的期望。他们的价值观也并非坚持让自己的子女长大后去当工人或者农民。差不多所有的孩子也都要有自我发展的空间,比如想当画家、歌唱家或者是教授、工程师。
学农回来后,振庭仍然会大讲学农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不过,他在私下里会毫无顾虑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想过是不是当一个工人或者农民”。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
可是,在那段日子里,振庭的理想与许多与他有一样想法的同学一样全都破碎了。
1968年3月,吴晗被正式逮捕下狱。康生、江青加给他的罪名是“特务”。吴晗入狱后的第二个月,他的妻子袁震也被江青一伙迫害,被打成“右派”,送进了劳改队。她体弱多病,住在旧浴池里,熬不过酪暑严冬,终于双腿瘫痪。1969年3月17日 ,袁震第一次被允许回家。没有晚饭,住在楼上的万里家给了一锅红豆稀粥。这竟是她最后一顿晚餐。半夜,她由两个孩子送进医院。因为她是吴晗的妻子,医院方面百般推诿搪塞。3月18日清晨 ,袁震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想喝口稀饭。吴彰向医生哀求,得到的是冷冰冰的拒绝。袁震难过得直掉眼泪,没过多久便含恨离世。
9个月以后,10月11日 ,吴晗戴着手铐,被人押到医院看病。他满头的白发已被揪光,大口大口吐血,悲惨地死了。死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见到。
吴晗夫妇死后,留下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女儿吴小彦,15岁;小儿吴彰,11岁。姐弟俩,举目无亲,家贫如洗,仅靠少得可怜的生活费维持少小的生命。他们备受生活的煎熬,人世的凄凉,无端的凌辱,精神的折磨。吴小彦多次到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去要吴晗的结论、遗骨和抄走的书,质问他们:“我爸爸到底有什么罪?”小彦愤怒地说:“如果有颗手榴弹,我就拿着它冲到姚文元家里炸死他!”“四人帮”以影响首长安全为罪名,把她逮捕入狱。小彦当天,患阑尾炎正要入院手术,身上还有医生的证明。“四人帮”的爪牙说她是装病装疯,将她投入牢房,戴上脚镣,进行拷打,牙被打掉,额头被 打开口子。1976年9月23日 ,刚满22岁的吴小彦用死表示了最后的抗议。
在批判《海瑞罢官》中被迫害的岂止吴晗一家,至今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受株连。
批判《海瑞罢官》初期,张春桥对报社说:“要放手贯彻‘放’的方针,要让反面意见放一个够”。“放”了一段之后,张春桥即指令报社把“放”出来的各种论点排列归类,凡不同意姚文元文章者,均被列入“右派言论”。张春桥一再下令“要打击右派的气焰”。他们先从打击青年学生马捷开始,组织文章围攻,同时还调查他的家庭出身、历史情况,在校内逼他承认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从此被视为“反动学生”,反复挨整。
令人想不到的是,我的同学振庭在批判《海瑞罢官》时又成了积极分子,组织了一些学生,在学校里贴了第一批大字报,不久,江校长就挨批斗了。
那是最寒冷的早春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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