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59
我家住在后厢房,前厢房的面积足有我家三间那么大,又有南窗和东窗,阳光也袒护着邻居家,温暖的阳光总是留在前厢房,酷日总会悬挂在我家的西窗前。
我很恨前厢房居住的那个老太婆,那老太婆总是差我为她排队买烘山竽,那可是在寒冷的冬天,清晨就得去排队,冻得我十指生满了冻疮。母亲为了收她点小费,不得不这样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个老太婆还有一个怪毛病,那就是喜欢吃生煎馒头,隔三差五地就要我去弄堂口为她买生煎馒头。
生煎馒头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上海点心,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在旧上海,茶楼里的老虎灶大都有烘炉和盘炉,除了供应开水,还提供生煎和蟹壳黄给客人享用。生煎用的是半发酵的面粉包上鲜肉和肉皮冻,一排排地放在平底锅内油煎,在煎制过程中还要淋几次凉水,最后撒上葱花和芝麻就大功告成了。生煎馒头除了汤汁的鲜美,底的酥脆也是很重要的,肉香、油香、葱香和芝麻香浑然一体,再蘸一蘸旁边的香醋,味道就顶级了!蟹壳黄是状似蟹壳的酥饼,有甜馅的和咸馅的,分做苏帮和扬帮,大一点的就叫做油酥大饼。
每次替她买生煎馒头,对我来说是又一种折磨。
上海生煎馒头的生意特别好。讲究一点的茶馆大多有两层楼,楼下烧开水、做点心,楼上客人用茶,嘴巴馋了、肚子饿了,就招呼一声,伙计立马屁颠颠地端上二两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来了,顺手再备上一碟子香醋,四溢的香气不到一秒钟就令所有人馋涎欲滴了。不喝茶的过路人没那么多时间堂吃,就买上几只带走。
越往后来,品茶的闲情倒没落了,生煎馒头跟着漫天遍野的吃客们一路飘香开了。只是转战民间,到了小肆小摊,吃的人不讲吃相,生煎馒头的“卖相”也差远了,彻底“沦落”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嘴巴里。
邻居老太婆想吃生煎,脚步不肯移一下,让我去排队买。我眼望着一锅生煎馒头即将出炉了,嘴有多馋?上海生煎馒头皮薄如纸,却薄而不破,互不粘连,先在顶端咬个小洞,待生煎稍凉后,吮吸其中的汤汁,竟一口吸不完,好像你吃着这生煎,就不用叫汤了似的。而吃到肉的部份,会有点意外,肉打得很细、很松、很泡,咬下去软棉棉的,还有一股肉特有的香味。这肉馅是用剁碎的猪肉,加上酱油、葱姜末、花椒面、香油调制成的。最理想的是七分猪腿瘦肉,三分夹心肉,肉是要手工剁碎的,机器打碎的肉,是一团模糊、没有细腻感觉的。剁好的肉再用料酒、盐和少许的糖拌匀。大师傅是不用味精的,要用盐和糖的黄金比例来调和出鲜味来。皮冻馅里还要有皮冻。刚出锅的生煎馒头,第一口咬下去,可以吃到滚烫香鲜的浓汤,那就是皮冻。很少有人不向这第一口的绝顶美感投降的。正宗的是不用一点肥肉的,会太肥腻,光用猪肉皮,在汤里慢慢熬,全部化水为止,凝固成胶质,冷藏起来,拌馅的时候,切成小丁,跟肉和在一起。
尤其还要看着那些坐在那里吃生煎的人,他们总还要配上一碗店里的牛肉汤。四只生煎加一碗牛肉汤,真是让我馋的口水直往心里啜。我曾发誓过,等我长大了,赚了钱,我一天三顿全吃生煎!
上海人本来就爱吃嘛,腔势很足,排场很大。正宗大菜都叫小吃吃。在许多时候,还是把吃点心当饭吃的。“吃点小吃”在很多时候,就算是一顿正餐了。
上海本地人是包子和馒头不分的,不像北方人把有馅的叫包子,没馅的才叫馒头。上海人基本上是不吃白馒头的,所以对包子也一律称呼为馒头,肉包子叫肉馒头,菜包子叫菜馒头。在上海方言里有人说包子,就会透出一股来历不太正宗的北方味道了。
在上海最容易吃到生煎馒头的地方,当然是老上海城隍庙。这里的生煎馒头底部色金黄、硬香带脆,馒身白色,软而松,肉馅鲜嫩稍带卤汁,咬嚼时还有芝麻或葱的香味。
上海的小吃很多。那邻居老太婆能够报出一大串上海的小吃:南翔小笼、香菇素菜包、鸽蛋圆子、擂沙团、油氽排骨年糕、蟹壳黄、凤尾烧卖、生煎馒头、桂花糖藕、鸡粥、薄荷糕、绿豆糕、千层油糕、太白拉糕、油条、大饼、豆浆、粢饭、鲜肉锅贴、咖口厘牛肉汤、虾肉小馄饨、百果馅酒酿园子、油墩子、油炸臭豆腐、烘山竽、开洋葱油拌面、枣泥酥饼、萝卜丝酥饼、白糖莲心粥、牛筋百叶汤、桂花红豆汤、三丝眉毛酥、五香茶叶蛋、醪糟汤圆、五丁包、八宝饭、油氽馒头、炒年糕、血糯火羹、冷面、粉丝鸡血油豆腐汤、三鲜豆皮、阳春面、素鸡、红豆沙、海带绿豆沙……说起上海小吃,老太婆如数家珍。
老太婆还能讲出上海的各种上海小吃去处,有王家沙、鼎泰丰、春风得意楼、乔加栅、绿波廊、五芳斋、功德林等。
老太婆为什么对上海小吃那么熟悉?原来,她的祖上就是开过小吃店的。后来,她还嫁给了一家著名的上海小吃店老板做填房。上海人说的“填房”,就是嫁给丧妻的男人作后续。老太婆年轻时,吃穿不愁,也算是一种风光了。
可是,风光的时间并不长。她的男人又娶了一个小老婆,将她从此扔到一边去了。她开始过起活守寡般地生活。为了拖养大二个女儿,她在一家舞厅找到了一份低贱的工作,整天呆在厕所里卖草纸。
这样的日子,简直无法过下去了。她的大女儿就在这家舞厅里当了舞女。
每周三次,她的大女儿都会准时来到大上海静安寺paramount大舞厅的四楼包厢里。她穿着粉红色紧身上衣、白色短裙、精致的妆容,身上隐约散发出香气。她很快就成了上海滩有名的名媛之一。
60多年前,上海滩的舞女们,在锦衣玉食、镂金错彩、纸醉金迷的有闲阶层中穿梭和舞动,她们风姿绰约、雍容大雅,像一只只智慧而美丽的蝴蝶精灵,在众多目光的交织中一次次华丽的转身,她们的生活是那样的香艳和极致。
老太婆的大女儿锁定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舞场之中,渐渐有了点积蓄,家境开始富足,她先后嫁了两次。第一次婚姻却没有给她带来预料中的幸福。她的婆婆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整天与一个舞女疯玩。终于,大女儿不能再这样继续忍受下去了,带着二个孩子离开了夫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又嫁了第二个男人。
老太婆的小女儿才十六岁,长得非常惊艳。在母亲的逼迫下,也在姐姐的影响下,这个还是孩子的小姑娘走进了百乐门舞厅,以其风姿绰约的年轻美貌,征服了舞厅大班。还不到十七岁时,她就嫁给了那个大班。大班与前妻分手了,留下一个女儿带在身边。
旧上海舞女的生活,也许是享尽了人世间的繁华和奢靡,也许只是这繁华世间的玩偶。
老太婆现在是与小女儿生活在一起。糟糕的是,她的小女儿还没过上奢华的生活,上海解放了。小女儿夫妇俩都失去了工作,却一连生下了一女一子。长女与我妹妹同岁,叫婉婉。由此,我们也就叫她母亲为婉婉姆妈。
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婉婉的父亲因走私罪被拘押,送到遥远的青海劳动改造去了。她的母亲被作为坏分子家属,在弄堂里接受扫街监督。
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邻居家是怎么熬过这些艰难岁月的。更不可思议的是,老太婆的前夫在解放后失去了工作,前夫的小老婆离他而去。老太婆居然将前夫接到了家中,前夫与婉婉姆妈时常要发生争执。这个家从没太平过。
婉婉似乎很讨厌这个家,总是找我妹妹玩,她俩成了好朋友。
后来,婉婉的父亲被释放了,释放前,老太婆和她的前夫也相继去世。婉婉又有了两个弟弟。
婉婉姆妈的言行举止,其实很优雅。虽然没有了音乐和灯光背景,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她也永远地离开了百乐门的那些青春往事。她早已失去了旺盛的青春和激情,但她也会怀旧,怀念过去短暂的贵族般优雅生活,怀念一个旧上海名媛的流金岁月。
婉婉姆妈生于乱世中的旧上海,她的家境让她对华丽奢侈的舞女生活念念不忘,她经历过旧上海很少有人能及的大富大贵,也经历了解放初期常人难以忍受的凄凉孤独,然而她的骨子里永远都有着我们无法探究的高贵、理想、天真、隐忍和满足,她对生活的要求充满着与生俱来的韧性,也充满了及时行乐的小女子智慧。她的身上有着更多那一代人永远无法抹去的印痕。她的怀旧体现在她送给母亲的那张照片,那是衣着华丽的她,这张照片曾让她定格在paramount青春和岁月的永恒回忆中。
在我那时的记忆中,舞女是很低下的工作,是放荡女人的代名词。
婉婉家因为朝东朝南都有是大窗户,却没有钱买窗帘,婉婉姆妈有时在大白天居然跑到我家来换短裤,一边还要笑着对我说:“把头转过去,不要偷看。”
我当然很生气,可是又很无奈。母亲和她是好邻居,俩人会说个没完。其实,那时我的母亲才三十八岁,婉婉姆妈还不到三十岁。
婉婉似乎没我想得多,也没我想得复杂,她常找我妹妹玩,也常找我聊天。
那时,学校里规定学生要在假日里开展消灭苍蝇活动。婉婉害怕苍蝇,见到了苍蝇也不敢拍打,老是完不成任务。我就会陪她到菜市场去捕捉苍蝇,帮助她去交差。
在除四害运动中,家家都在消灭蟑螂和跳蚤。家里的这些活是我干的,婉婉家里的这些活就没人干了,几个孩子都有太小。母亲就叫我帮助她们,因为,她家与我家只是一板之隔,即使我家将蟑螂和跳蚤全灭了,蟑螂和跳蚤也会重新侵犯我家。
我还有一些家务活要干,如买煤球、做煤饼,往水缸倒水,到隔壁弄堂去泡开水。我也会帮助婉婉家做点事。
应该说,婉婉对我很好,也很善意,我们从没发生过口嘴。她对我是很敬佩的,不仅我是那条弄堂里的孩子王,而且我会画画、剪纸、雕刻,还会做布娃娃、毽子,甚至纺纱和钩围巾。我比她们岁数大,学习成绩也不差,因此还时常成为她们的家庭辅导员。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发生在我小学即将毕业的那年夏天。
我记得我正趴在家里的那张方桌上,在一张腊光纸背后画包公。我将画好的腊光纸放在铁皮做的学习填板上,用一把锯条做的小刻刀在刻纸。
婉婉推开了我家的门。我抬起头来,她对我喃喃地说道:“我想请你帮忙剪一对鞋样。”
我很得意:“这也算事?行,剪什么样的?”
她诺诺地说道:“你给艳玲剪过喜鹊梅花,给我也剪一对吧。”
艳玲是住在前客堂的那个女孩,她比我小四岁。艳玲常坐在楼梯口做作业,见到我总会甜甜地一笑,她有两个非常漂亮的酒窝。
艳玲的哥哥与我妹妹同岁,但不在一个学校学习。妹妹学习成绩很好,从没挨过骂。而艳玲的哥哥是个淘气鬼,功课总是拉下,要么是大红灯笼挂一串。
艳玲兄妹俩也与我兄妹俩青梅竹马地在同一个石库门里长大。
婉婉说,让我为她剪一对喜鹊梅花,要与给艳玲剪得那对一样,我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对她说:“好吧,我为你剪鞋样。但我不喜欢干重复的事。”
我找来一张红纸,对折了一下,想了想,剪了起来。婉婉在一旁瞪大了眼,看着我手中的剪刀,不停地灵巧地转动着。
不一会,我展开剪纸,一对秀美的鸳鸯戏水剪纸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我将剪纸放在桌上用手去压平折痕,不料,一阵微风从窗外飘入,将其中一张剪纸吹到地下,我和婉婉同时弯腰去捡,我的手刚触摸到那张飘到地上的剪纸时,她弯腰时没留神,衣角将放在桌上的剪刀带落地下,剪刀在堕落地下时,剪刀口不巧碰到了我的左手食指,她“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婉婉赶紧抓起我的手,我的手指上淌出了血,一滴血凑巧又掉在桌上的剪纸上,血滴在鸳鸯翅膀上渗透着,留下了一滴血迹。
她慌乱了。而我呢,用嘴吮着砸伤的手指:“没关系。擦破点皮。”
自那以后,婉婉待我特别好。她告诉我,她和弟弟都出生在香港。她的大姨妈有时会送一些从香港带来的糖果,她就会乘我不注意时偷偷地塞到我的嘴里。
有时,她还会与我打闹,甚至抢走了我的照片。我追要了几次,她就是不还给我,还要气我。
有一天清晨,我端着垃圾畚箕准备倒垃圾,她也拿着垃圾畚箕去倒垃圾。我就对她说:“这些垃圾,又重又脏,我来帮你倒。”
我将她的垃圾畚箕压在我的垃圾畚箕上,她急了:“不行的,太重了。”
我笑了笑:“没事。”我去倒好垃圾时,她居然一路跟着我。
以后,她见我去倒垃圾时,也常会与我一起去倒垃圾。
我不记得那时,我们都说些什么。
在通向三层阁楼的楼梯下有一个小空间,母亲就将垃圾畚箕和扫帚放在那里。没想到为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婉婉姆妈与母亲发生了矛盾,甚至争吵了起来。
妹妹站在母亲一边,对婉婉姆妈扯开了大嗓门。而我却躲得远远的,我没有加入这场“土地使用权”的争夺战。婉婉也没有加入。她与往常一样,仍然与我一起去倒垃圾,也一路上总是说说笑笑。
有一次,婉婉将我叫到她的家中,从床铺下拿出一本厚厚的杂志给我看,她翻开杂志,每一页码都夹着一张用红纸剪的鞋样,鞋样的图案有凤舞牡丹,有喜鹊梅花,有鸳鸯戏水,有狮子绣球。真可谓琳琅满目。我惊呆了,这些鞋样几乎全是我帮她剪得,没想到自己剪了那么多,也没想到她保存了那么好。
她拿起一张剪纸问我:“你看,这对鸳鸯戏水,剪得多好,这还是我特意留下的呢。你知道是谁剪的?”
我拿起这对剪纸,神秘地对她说:“这对拖鞋花样是我剪的吗?”
她瞪大了眼:“不是你,还有谁?你瞧,这里还有血迹呢,这可是你让他留下的纪念。”我拿起剪纸,果然在一只鸳鸯的翅膀旁,看到了上面留有浅浅的血迹。
婉婉拿起那张带有血迹的剪纸望着我说:“我每次看到这只血溅鸳鸯,就会想起那次的事。还是你留着吧,也算对我们的少年时光的回忆。”
我将那对鸳鸯剪纸夹在杂志中,交还给了她:“我马上要进中学了,也许,你说得对,我们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她在翻杂志的时候,从杂志中掉下了一张她的二寸照片。她捡了起来,看了一会,对我说:“这张照片送给你吧,我可能要去香港了。留作纪念吧。”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中学录取通知书。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到学校后,忘记了带作业本。我不得不匆匆赶回家去取作业本。
当我大步跨越楼梯,正要朝家门走过去时,我惊呆了。
我家是后厢房,后厢房与前厢房有一个短短的通道,通道很暗。正在这很暗的通道里,婉婉正在赤身裸体地洗澡。以前洗澡用得是大洗澡盆,她见到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连自己的两只手也不知放哪里,呆呆地直立在我的面前。
我第一次脸红了。
我赶紧取回作业本,象疯子一样离开了那个通道。
我不能怪她,她家没有大窗帘,那时洗澡也许只有选择这个通道了,当然她不会想到我的突然出现。
她也没有责怪我。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谁也没有提起那件事……或许都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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