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71
壬辰春节,我去了海南,第一站就是直奔海瑞墓地和海瑞故里,我想了却自己的心愿:我手举着原版的《海瑞罢官》和《海瑞上疏》,对着海瑞的墓穴,默默地祈祷:海瑞精神不死!
早在孩提时代,我就十分敬仰海瑞。青少年成长的历程中所共有的权威信仰和情感需求,与其说是来自父母的影响,还不如说是在学校里政治化的结果。在上世纪60年代里,我们这些孩子谁对毛泽东思想最信奉,谁就会被官方称作积极分子。与那些较少献身,也较少政治上成功的同学相比,积极分子的发展进步也会在更高的程度上逐步形成权威人格。
当然,学校并没有将强烈地疯狂地意识形态强加给我们这些年少的孩子们,学校教育只是鼓励我们听毛泽东的话,做毛泽东的好孩子,要按照毛泽东的要求和标准去规范自己的纪律行为和道德准则。
我自小就敬仰海瑞和包公,没有谁强迫我这么做。我会做脸谱面具,还会制作刀、枪等木玩具,于是我总会将自己打扮成海瑞和包公模样,冲冲杀杀。清官的献身行为,也构成了我的权威性格。
在那个年代里,个人献身行为成了竞争的内容,对于政治正统的夸大其词被告灌输到我们这些孩子的心中了,而对于被排斥对象的强烈歧视也会受到社会的鼓励。
在我的中学时代,“权威人格”已经为我们这些毛泽东的孩子们的社会性格,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种性格,在文化大革命中导致了毁灭性的后果。
记得,学校曾组织我们观看了电影《武训传》和《清宫秘史》,当然是为了批判,但我们却懵然不懂。只是对海瑞的批判才引起了我内心的震荡。海瑞是人人敬仰的清官,他又有什么错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逐步了解到自己是那么地单纯的可爱。
中央决定停止高考后,我们这些中学生一下子显得无所事事了,基本上都开始闲居家中了。我就到书摊上去借阅些图书看,其中包括开始阅读《中国通史》,也第一次看到了“周谷城”这个名字。
周谷城是中国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他在1921年考入了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英语部,但离北京高师毕业还差半年,便回到湖南长沙,在第一师范执教英语和论理课了。当时,毛泽东正在一师附小任主事。一见之下,引为知己。在那段令周谷城终身难忘的日子里,通常是,晚饭之后,毛泽东去到周谷城处,说古论今,作竟夜长谈。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和不少共产主义小丛书的周谷城,和中国最早的共产主义者毛泽东之间,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1921年8月,毛泽东、何叔衡等在长沙创办湖南自修大学。1922 年底,何叔衡出任船山学社社长。周谷城应毛泽东之邀,做过自修大学和船山学社的教师,教心理学。与此同时,周谷城又将教学与学术研究相结合,开始了长达一生的笔耕生涯。1923年,周谷城出版了第一本译作《实用主义论理学》。第二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周谷城构建自己学术思想体系的《生活系统》一书。在这本兼融心理学与哲学于一体的著作中,他认为知、情、意三者前后承续,首先是物我浑然一体,而后是物我分立,进而是信仰生活。
据说周谷城与当时在该校任国文教员的毛泽东建立了友谊。大革命时期,他受毛泽东的思想影响,参加农民运动,任湖南省农民协会顾问、省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师、全国农民协会筹备会秘书。
1927年国民大革命失败后,周谷城到上海以卖文和翻译作为谋生手段。发表过多篇讨论中国农村和改造中国教育方面的论文。此后至民国30年,周谷城任暨南大学教授兼历史系主任。其间撰写了《中国通史》上下两册,书中首次提出并运用“历史完形论”的理论,意在指出历史事件的有机组织和必然规律。
自1942年秋起,周谷城一直在复旦大学执教,曾任历史系主任、教务长等职,后为该校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1949年,周谷城撰写的《世界通史》出版,该书采取诸区并立、同时叙述,打破了以欧洲为中心的旧的世界史框框,曾多次再版。由此周谷城成为当代史学家中仅有的两部通史的著者。周谷城强调“历史完形论”,着意阐明各个历史事件组成为整体历史过程的必要性,提出了见解独特的中国历史分期法;讲授《世界通史》时,主张着眼全局、统一整体,反对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史,主张微观与宏观结合,对比中外,对历史研究提出了新看法。
谁也没想到,在上世纪60年代初,周谷城陷入了一场“斗争哲学”的重围。那就是围绕周谷城美学思想展开的大论战。1961年至1962年间,周谷城先后发表了三篇阐述其美学思想的文章,即《光明日报》上的《史学与美学》,《文汇报》上的《礼乐新解》,还有《新建设》上的《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在以后针对他的美学思想展开的论战中,他又先后发表了五篇文章。
当时的中国大地,已经历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1958年的“拔白旗,插红旗”,1959年的反右倾,1960年的反修防修。阶级斗争的弦正越绷越紧。而周谷城在自己的那些文章中,厚积薄发,坦诚地表述了自己在“正确认识矛盾斗争的限度”、“正确认识矛盾斗争与矛盾统一的关系”等问题上的观点和看法。尤其在《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中,周谷城表述了一个主要观点,即“时代精神汇合论”。
他是这样诠释的:在原始氏族社会,因着人与自然的斗争,部落与部落的斗争,常形成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汇合而为氏族社会的时代精神。封建时代又有各种思想意识,汇合而为当时的时代精神。资本主义时代,又有各种思想意识,汇合而为当时的时代精神。各时代的时代精神虽是统一的整体,然从不同的阶级乃至不同的个人反映出来,又是截然不同。
这就是周谷城的“时代精神汇合论”。周谷城的解释,自然又引起轩然大波,成为被围追堵截的又一焦点,一时间,“商榷”文章蜂起。关于时代精神的讨论,从1963年至1964年,前后延续了两年。各方来稿踊跃。仅《光明日报》一家,在1964年夏、秋之际三个月里,讨论的稿件就有近三百篇,其中批评周谷城观点的占大多数,赞成他观点的仅三十余篇。在这段时间里,“金棍子”姚文元为显示其革命的彻底性,与周谷城在《光明日报》上多次交锋。
1964年7月,根据毛泽东的指示,中共中央决定成立“文化革命五人小组”,负责领导文艺界整风等文化革命事宜。经中共中央指定,成员有:彭真、陆定一、康生、周扬、吴冷西,由彭真任组长,陆定一任副组长。
毛泽东一直密切关注着这场“时代精神汇合论”的讨论。他看过周谷城、姚文元在报刊上发表的论战文章及其他有关文章。而对于金为民、李云初的《关于时代精神的几点疑问——与姚文元同志商榷》一文,他还在发表以前看过报社排印的清样。7月6日 他看完这篇文章清样后,立即让中宣部把这篇文章和姚文元的文章编成一本小册子付印出版,并亲自写了一段按语作为序言:
这两篇文章,可以一读。一篇是姚文元批驳周谷城的,另一篇是支持周谷城批驳姚文元的。都是涉及文艺理论问题的。文艺工作者应该懂一点文艺理论,否则会迷失方向。这两篇文章不难读。究竟谁的论点较为正确,由读者自己考虑。
从今天的眼光看,毛泽东的这段序言并不显得咄咄逼人,但对这场讨论的态度,对辩论双方观点的态度,对老朋友周谷城的态度,意思全在里面了。
1966年初,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发展到对史学界、文艺界、哲学界等社会科学领域全面的“揭盖子”,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系列批判吴晗以及其他一些同志的文章,在全国范围内把这场批判运动推向高潮。
“提纲”认为,当前学术讨论和学术批判的性质“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同资产阶级思想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一场大斗争,是我国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并且实行社会主义革命后,在学术领域中清除资产阶级和其他反动或错误思想的斗争,是兴无灭资的斗争,即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斗争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场大辩论势必扩展到其他学术领域中去。我们要有领导地、认真地、积极地和谨慎地搞好这场斗争,打击资产阶级思想,巩固、扩大无产阶级的思想阵地,并且大大推动我们干部、学术工作者、广大工农群众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学习,把他们的政治思想水平大大提高一步。”“彻底清理学术领域内的资产阶级思想,是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这里存在着一个谁领导谁、谁战胜谁的问题。我们要通过这场斗争,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开辟解决这个问题的道路,在边争边学中锻炼出一支又红又专的学术队伍,并且逐步地、系统地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这个“提纲”试图对学术讨论中“左”的偏向加以限制,要求“坚持毛泽东同志1957年3月在党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所讲的‘放’的方针”,提出“要坚持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学阀一样武断和以势压人。要提倡‘坚持真理、随时修正错误’。要有破立(没有立,就不可能达到真正、彻底的破)。我们在斗争中要认真地、刻苦地学习毛泽东思想和进行学术研究,掌握大量资料,进行科学分析,把学术向前推进。”“要准许和欢迎犯错误的人和学术观点反动的人自己改正错误。对他们要采取严肃和与人为善的态度,不要和稀泥,不要不准革命。”还提出“报上公开点名作重点批判要慎重”等问题。
根据这个提纲的精神,中共中央宣传部没有同意发表关锋、戚本禹对《海瑞罢官》从政治上无限上纲的批判文章。毛泽东对此非常不满。3月28日 至30日,他在杭州三次同江青、康生等人谈话,严厉指责北京市委、中央宣传部包庇坏人,不支持左派。他说,北京市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要解散市委;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说吴晗、翦伯赞是学阀,上面还有包庇他们的大党阀;并点名批评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撰写的《三家村札记》和邓拓写的《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毛泽东还号召地方造反,向中央进攻,说各地应多出一些孙悟空,大闹天宫。毛泽东的这一谈话,预示着“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的来临。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北京的红卫兵走向了上海街头,到处是穿着军装,带着“红卫兵臂章的北京学生。他们到处抓人打人,剪行人的小裤脚管,甚至剪掉年轻行人的长发,说是破四旧,立四新。
令我特别惊讶的是:在淮海路上出现了焚烧国家主席刘少奇画像的情景。
上海开始议论纷纷了:刘少奇是大坏蛋,他是中国的赫鲁晓夫,他想复辟资本主义……
我们这一代年轻学生开始迷惘了,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常会站在街头,听那些北京红卫兵演讲。
中国开始剧变,所有的民众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个性了,社会政治化达到了空前绝后,一切听从毛泽东的指挥。街头大标语出现了:打倒阎王,解放小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海瑞不再是人们敬仰的清官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统被赶出了历史舞台。
来自北京的传单出现在上海街头了。“三家村”被告打倒了,周谷城被批判了。
不久,《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又点名批判了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接着,《红旗》杂志发表《哲学战线上的新论战》一文,说杨献珍是在国内外阶级斗争尖锐化的时候,有意识地适应国际现代修正主义和国内资产阶级、封建残余势力的需要,宣传矛盾调和论。杨献珍原是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党委书记兼校长。本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他对“大跃进”直言不讳的批评和在哲学问题上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因而被作为“综合经济基础论”、“合二而一论”等的“炮制者”,在所谓建国以来三次哲学大论战中都受到了严厉批判。
毛泽东和中国其他领导人一直把“一分为二”作为他们制定目前的国内和国际政策的根据。把“一分为二”的理论作为意识形态的理由,说明它目前在中苏意识形态争端中采取的立场是不调和的,目前人民中国国内的“阶级斗争”日益加剧。杨献珍对正统的中国共产党人和“修正主义者”不加区别,他的观点将“使革命者不知所措和瓦解革命队伍”——这等于是一种叛逆之罪,意味着直接帮助现代修正主义宣传阶级和平和矛盾调和论。
不久,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大小字报涌上了街头,而矛盾已经直指当时的国家主席了。
之后,《中国青年报》发表了《用阶级调和思想毒害青少年的小说》一文,《文艺报》发表了《“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主张》、《关于“写中间人物”的材料》,对小说《三家巷》、《苦斗》进行了批判。一大批中国作家们已预示着自己日后的悲剧命运来临了。
回忆那时的舞台,唯有中央歌剧舞剧团创作的大型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开始风行演出了。
这就是我中学时代的一段记忆,其实既有印象,却又十分模糊。只是从一些解禁了的资料中才能读出一个轮廓来。作为对文革争斗后果的感情破灭,如今的当代同龄人中已出现了非政治社会化现象,对以前的权威号召和理想信仰开始怀疑,对权威社会角色的顺从也随之消失了。更多的人正在变得麻木起来,不再如痴如狂地突显自己的权威人格,祈祷的只是平平安安地了结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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