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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摄影家、民间文艺家

2014年3月26日星期三

在“早请示晚汇报”的年代里


我的自述78  
文革似乎离我们远去,然而却又从没能在我们这些共和国同龄人的心中散去。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此情此景”当然会记忆犹新。但生活的荒诞有时竟超出想象,现在的年轻人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曾经有人大力提倡“唱红打黑”,似乎将人民利益再次视为高于一切了,但我总感到有回归文革时期的似曾相识。
也许历史教训,殷鉴不远。苏联解体,证明了一个不再代表人民利益的执政党,注定要“雨打风吹去”。高呼“唱红打黑”的人也转瞬间已无翻天之力了。
历览兴衰治乱,永远不能忘记“人民是真正的英雄”,时刻“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拜人民为师”,把群众“当亲人”;才能彰显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社会与国家,才会赢得更为光明的未来。遗憾的是,在很多时候,“人民是真正的英雄”只是一句空话,当政治侵入民众的生活后,个人利益也就不复存在,一切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政治的需要。
在我的中学时代,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全国学习大庆经验的政治运动。
1963年底,中国开发了大庆油田,不仅结束了中国人靠“洋油”过日子的时代,更培养出一支有有组织纪律、能吃苦耐劳、能打硬仗的石油工业队伍。1964213,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的春节座谈会上发出号召:“要鼓起劲来,所以,要学解放军、学大庆。要学习解放军、学习石油部大庆油田的经验,学习城市、乡村、工厂、学校、机关的好典型。”此后,“工业学大庆”的口号在全国传播。那是我刚进中学,始于1964年初的工业学大庆运动就在全国兴起了,那时号召当时的工人阶级要发扬“大庆精神”,为了工业的发展而苦干,不为名,不为利,不依靠外国,自力更生,在冰天雪地里疯狂劳动。
当时的上海市学大庆见行动,全市三分之一的企业和车间干部一半时间搞管理,抽出一半时间参加生产劳动。“铁人”王进喜“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一句政治口号流传全中国。
但是,在工业学大庆运动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偏向:有的流于形式,停留在口号和空喊上,刮风走过场;有的不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生搬硬套大庆的做法。在持续十年的“文革”内乱开始后,电影《创业》被安上的罪名有十条之多,《大庆战歌》也被扣压了十年之久。有人说这是“四人帮”在污蔑工业学大庆运动。粉碎“四人帮”后,“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重新肯定了大庆的成绩和经验,肯定了工业学大庆运动的作用和意义。但如今却没有人再提学大庆了,“学大庆运动”已经被贴上了政治标签写入了历史。
另一件事,也是我中学时代难以忘怀的。那就是“农业学大寨”运动,同样,这也成为了一段政治历史。《人民日报》曾发表了《大寨之路》的报道,同时发表了《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的好榜样》的社论,介绍了当时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在贫脊的山梁上,艰苦奋斗,发展生产的事迹。此后,全国农村掀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展学大寨运动,对促进农田基本建设、发展农业生产起过积极作用。但到后来,学大寨成为推行“左”倾政策的政治运动,大寨也从先进典型演变成为“左”倾政治运动的工具,使学大寨的消极作用超过了它的积极作用。
但在上世纪60年代,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早请示,晚汇报”。
共产党人历来最讲政治,无论高层领导如何更叠,政治则是必讲的,唯一稍有区别的是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政治解释,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嘴里也有不同的说法。尤其是当“政治”侵入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时,“文革”中的“早请示,晚汇报”,则是规定了每个人每天都要实行的一种政治活动、仪式,即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或工作、学习前都要“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示”这一天的工作、学习,当一天工作结束后或上床睡觉前,还要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这一天的工作、学习情况。
据说“晚汇报”最开始称为“晚请罪”,因为一天下来,工作、学习中肯定会有错误,耽误了革命工作,对不起伟大领袖,所以要“请罪”。但后来“上面”说“晚请罪”一词不太合适、带有宗教色彩,于是改称为“晚汇报”了。
“早请示,晚汇报”,这是中国历代封建社会都没有过的事,不过,经过五四反帝反封建后的中国人,引进了西方的宗教文化,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命。秦皇汉武与之相比,那就差远了。
当时,所有的家庭都必须自觉地每天早、晚都全家一起“早请示,晚汇报”,但不论是否在家“请示、汇报”过,还都必须参加“单位”、学校的集体“请示”、“汇报”。
“单位”、学校的“请示”、“汇报”,每天至少四次,即上午下午上下班、上学放学各一次,如在单位、学校食堂吃饭,每餐饭前都要还有一次。但吃饭的时间总会有先有后,所以有些单位就变通规定可以自行按先后三三两两“请示汇报”,整个吃饭时间,“请示汇报”不绝,煞是有创意。
单位、学校的“请示”、“汇报”基本是以车间、商店、处、室、班级、排、班为“单位”,有重大事件、活动时则以厂、校、连、营等为“单位”。总之,平时是以“小单位”为“单位”,重要时刻是以“大单位”为“单位”。
家庭妇女、社会青年等无业人员则要到居委会参加;“体制”虽不管这些人的“饭碗”,但却要管这些人的“政治”,体制外的人也要被“组织起来”。用当时的话说,“专政”要落实到每一个角落,“街道”不能成为阶级敌人的“防空洞”。
为了表示重视,有些单位还设置了专门的“忠字室”。
我们这些初中生,由于参加了停课闹革命,也就免了集体“早请示,晚汇报”活动。之于,在家里是否要“早请示,晚汇报”?母亲对此不屑一顾,再加上谁也没管到这个份上,更何况执掌力的人都成了被告打倒对象,管不了我们这些草民了。邻居间也没哪一户是红了发紫的人家,所以我家也叛逆地从不搞“早请示,晚汇报”。
 不过,当我下放到农场时,那就躲不了这一关了。
“汇报”、“请示”的基本程序是大家面对毛主席像站立,右手拿《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由一人“领读领唱”。“领读领唱”者必须要“政治可靠”。我是班长,也就常有这个机会当“领读领唱”者。或许这是一种荣耀,或许这是一种形式。
所有在集体“早请示,晚汇报”活动中的“领读领唱”者,总会大声会说道:“首先,让我们敬祝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此时所有人同声高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同时大家将右手向右上方连挥三次,表示祝愿。
然后,这位“领读领唱”者再大声说道:“敬祝林副统帅――”,所有人此时同声高呼“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众人右手亦同时向上连挥三次,表示祝愿。
祝愿完了,就是唱颂歌,或“东方红”、或“大海航行靠舵手”、或“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唱完颂歌后,就是读毛主席语录,由“领读领唱”者大声说道:“让我们翻到《毛主席语录》第X页,第X段。伟大领导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然后大家齐声朗读。至于读几段,并没有严格规定,往往是一到三段,所读内容尽可能结合当天工作或当前形势。
我是班长,就会根据当天领导工作或学习情况,事先选好应读哪几段“语录”。如要开“批斗会”,就读“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如果要完成开河的重大任务,就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如果要整顿全班纪律,则少不了读“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在“晚汇报”时,所读大都是与批评自我批评有关的语录。如“要斗私批修”。读完这些语录,一天的活动才告结束。
在这套不知谁发明的“请示”、“汇报”活动中,就连外国人到中国,也得向毛泽东像行三鞠躬礼。理由很简单,你老外所在国的君主,充其量只是一国领袖,而咱们的毛主席是世界领袖。
有一次,周恩来到钓鱼台国宾馆陪巴基斯坦空军司令吃饭,刚坐下,服务员就按规定要先读一段语录,结果她读了“一切魔鬼统统都要被消灭”那条语录。服务员背的这条“语录”是毛泽东196411月发表的《支持刚果(利)人民反对美国侵略的声明》中最著名的一段,当时多数人都背得出:“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全世界人民要有勇气,敢于战斗,不怕困难,前赴后继,那末,全世界就一定是人民的。一切魔鬼通通都会被消灭。”
周恩来当场就显得十分尴尬。否则,他不会在“文革”最激烈的1967年劝红卫兵“不要乱用”毛主席语录,在当时这可是要冒相当风险的。周恩来认为:“你这样做就等于骂他。巴基斯坦是我们的间接同盟军,这样做不对,牛头不对马嘴。吃饭时也读语录不恰当。每个民族都有民族自尊心,强加于人,适得其反。”
然而,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这种状况并没有根本性改变。当时“红卫兵小将”在北京街头遇到外国人时,还往往“强送”毛主席像章和“红宝书”,作为“宣传毛泽东思想”、“输出革命”的一部分,引起外宾反感。但在“左”的影响下,我国外交人员居然也如此“强送”,影响更坏,毕竟,红卫兵只是“群众组织”,而外交官则代表国家、政府。
跳“忠字舞”、唱“东方红”、读《毛主席语录》、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向毛主席像三鞠躬,这是中国政治渗透民众生活的“五大件”,谁要是对抗,那就是反革命分子。可以说毛泽东不会不知道这些事,但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禁止“五大件”的讲话。
当时,所有的报刊头版每天都要登一条有“针对性”的“毛主席语录”,新华社出的内部刊物《参考资料》也不例外。197092,周恩来对外交部等单位的领导成员说《参考资料》是否有必要每天登一条毛主席语录?第一,看的人不多;第二,针对性很难办。后来经过外交部领导研究,并请示了毛泽东同意,才从95日起不登“语录”。可见,在所有的报刊头版每天都要登一条有“针对性”的“毛主席语录”,毛泽东是知道的,同意的,如果不想这样做,那么即使是总理都不能决定,必须小心翼翼地请示毛泽东才能最后拍板。
更令人不堪回想的是在“文革”中,买东西时,买卖双方也都要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才能交易;有时,甚至每说一句话,对话双都要背一段“语录”。那是一个诸如问路、打电话等,彼此也往往要先“背语录”,然后才能说话的年代。
然而时间一久,“早请示、晚汇报”还是渐渐流于形式,祝愿声、语录声和歌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快,右手上挥也变成轻轻一抬。民心是杆称。1971年“9·13”事件后,源于部队的“早请示、晚汇报”终因“形式主义”渐停。但不久传达了“林彪的实质是极右”的“最高指示”,批判“极左”被紧急叫停,而一再强调要继续“批右”、强调要“反复辟”,一些短暂被停的“左”的作法又被称作不容否定的“新生事物”重新恢复。不过,“早请示”、“晚汇报”却没有恢复。理由也很政治化:“永远健康”实际上就是“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和万寿无疆有什么两样,不就是万寿无疆吗?所以“万寿无疆”是假,“永远健康”是真;这充分反映了林彪利用“早请示”、“晚汇报”妄想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平起平坐、急于篡夺最高领导权的狼子野心!
不管怎样,免去了几年来一天数次的“请示”、“汇报”,使百姓“生活”的这短短片刻终能摆脱“政治”无时无刻不在的管制缠绕,大家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但回顾这段经历,仍有许多不惑。
如在上世纪批判“三家村”的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个被打倒和整死的邓拓,居然是最早负责编辑和出版第一部《毛选》的人。
又如在那个年代里,每一个人必须认真学习《毛选》,还有那本称为“一句顶一万句”的“红宝书”语录。同样,让“红宝书”成为马克思圣经的发明者林彪,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回忆这些往事,我是既笑不起来,也哭不出来。
在那个年代里,你东我西,天南海北,陌路短途,总是擦肩而过。人生没有多少是真诚之交,所有的人际交往都是在玩政治游戏。
在那段历史中,尽忠报国,豪情壮志,付之一炬,全是梦魇而已。理想没有多少是真理支撑,所有的信仰追求都是在耍花招欺瞒。
或许你有真情,或者那是险情。茫茫人生总令人看不透,纷纷世事总让人猜不懂。
在迷茫、困惑中发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向哪里去?民众无时无刻不在拷问这些问题。那些浴血牺牲的革命先烈,那些无私奉献的党员干部,曾用生命和奋斗回答过这些问题:真正的共产党人,从来就把“来自人民、植根人民、服务人民”作为人生的坐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自始至终为人民利益奋斗,这是共产党人最为鲜明的政治本色,也应是中国共产党与古往今来一切其他治理者最为本质的区别。有一阵子流行的“唱红打黑”,随着真相的揭开,这一切居然也成了一团迷雾。
让政治全面渗入百姓的日常生活,人们很难理解为何曾经如此。其实,在执意要“全面专政”的年代里,几乎没有私人领域,官方政治话语就是要力图渗透、侵入、掌控从政治生活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使日常生活也充满一种具有“神圣”色彩的表演性政治仪式。
如果重温历史,那么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德国思想家恩斯特٠卡西尔在他的《国家的神话》一书中,就对这类表演性政治仪式的功效和目的,作过入木三分的分析:“它们就像我们在原始社会里所看到的仪式一样固定、严厉和不可抗拒。每一个阶级、每一个性别、各个年龄,都没有自己的意志。不表演一种政治仪式,谁都不敢在大街上行走,谁都不能招呼自己的邻居或朋友。就与原始社会一样,忽略一个规定的仪式就意味着痛苦和死亡。甚至在年幼的孩子那里,这也不能仅仅看作是一种疏忽罪,它成了反对领袖和集权国家威严的一种罪行。”“这些新仪式的效果是很明显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该仪式的不变的、统一的、单调的表演更能消蚀我们的全部活动力、判断力和批判的识别力,并攫走我们人的情感和个人责任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人都必须参加这种表演,“他们表演着同样规定的仪式,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感觉、思维和说话。他们的姿态是强烈而狂热的,但这只是一种做作的假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是受外力所驱动的。他们的行动就像木偶剧里的挂线木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剧的绳子,以及人的整个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绳子,都由政治领袖们在那里牵动。”
现今社会对我们日常生活最明显的影响之一、最有意义的成果之一,就是“政治”渐渐从“日常生活”的领域退出,人们开始享有更多的“生活自主性”了,但愿有人又在大谈政治的时候,不要忘记人民有选择生活自主性的权利。

在打倒“三家村”的日子里


我的自述77
  
望着窗外的阳光,不知为什么,自己心中会泛起一阵忧伤。近来总有人在怀念文革,甚至认为那是一个“自由”、“民主”的年代,似乎人们在渐渐淡忘那段痛苦历史的真实记载。但也有人高呼,决不能让文革重演。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打倒“三家村”的口号声中度过的。不知为了什么,我不会忘记这段惨痛历史,也希望我们后一辈不能再犯重复的错误,不要让我们下一代再背负着这些沉重的历史包伏。
在上世纪废除高考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是闲在家中临摹连环画,也时常去大街上看那些流行的漫画,最著名的那幅漫画就是《群丑图》,我会临摹这幅漫画,同时也尽力去了解这些画中人物的故事。但文革初期的漫画和大字报,火力还是集中在批判《海瑞罢官》和打倒“三家村”。
开始时,我只知道有个叫吴晗的历史学家,他写的《海瑞罢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株毒草”,是在“为彭德怀翻案”。他还“攻击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等等。后来,他写的《三家村札记》也遭到了批判。他被查明是“叛徒”“特务”。
我的一个好同学晓明常与我在一起闲聊和玩耍。他的父亲也与我很熟悉,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当时他在社科院当领导。听晓明说,他家里有吴晗写的书,是他爸爸的。我说能否借给我看看?
晓明果然给我带来了几本吴晗写的书,印象较深的也就是《历史的镜子》和《灯下集》。后来才知道,他还出版过《史事与人物》、、《春天集》、《投枪集》、《学习集》等书籍。另外还有《朱元璋传、《中国历史小丛书》、《外国历史小丛书》及《读史札记》等。但这些书都没读过。
但从批判吴晗的大字报和传单上,也能了解些有关他的经历。吴晗是浙江省义乌市上溪镇吴店苦竹塘村人,毕业于清华大学。7岁始在乡村学堂读书,11岁时读《御批通鉴》,成了他学习历史的启蒙教材。17岁毕业于浙江省立金华中学后,在本村湖山小学教书。   1927年考入杭州之江大学预科,1928年入国立清华大学史学系,1931年被清华大学史学系破格录取,但他的数学成绩为0分。   
1934年,吴晗在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37年,年仅28岁的吴晗就被聘为云南大学文史教授,1940年又到西南联大执教。
也许吴晗也应该属于顺从的积极分子。从有关资料上,可知道他在1949年北平解放时,参加过接管北大、清华的工作,并参加了开国大典。1957年,吴晗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他曾组织报社严厉批判在大鸣大放活动中提出过批评意见的储安平。作为顺从的积极分子,他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代之为别人替他思考的东西,虽然因为历史做出了错误的行为,但他自己何尝没有责任?
由于吴晗是一个顺从的积极分子,他对北京的文化教育、学术活动、古籍整理及文物古迹的保护等方面,同样做出了有失历史学家身份的行为。
19535月,北京市开始酝酿拆除牌楼,对古建筑的大规模拆除开始在这个城市蔓延。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担起了解释拆除工作的任务。吴晗主张拆除北京城墙和北京的古建筑,甚至更提出过改建故宫的构想。为了挽救四朝古都仅存的完整牌楼街不因政治因素而毁于一旦,林徽因的丈夫,我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与吴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由于吴晗的言论,梁思成被气得当场失声痛哭。其后不久,在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邀请文物界知名人士在欧美同学会聚餐会上,林徽因与吴晗也发生了一次面对面的冲突。   
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曾回忆道:“林徽因指着吴晗的鼻子,大声谴责。虽然那时她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与气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
北京牌楼今日早已随着文化浩劫一同烟消云散,但林徽因当日的金刚怒吼,必将永远环绕在每一名具有良知血性的中国学者心头。
吴晗呢?正因为他是一个顺从的积极分子,他积极响应毛泽东发出的要学习海瑞刚直不阿精神的号召,写了《海瑞骂皇帝》、《论海瑞》,他又与邓拓、廖沫沙一起,为《前线》撰写《三家村札记》,还写出了历史剧《海瑞罢官》,最后又因为这主动逢迎主旋律的作品而被打倒。
吴晗写过一篇杂文,叫做《谈骨气》。他引用了战国时代孟子的一些话,还列举了文天祥、闻一多例子,高度赞扬了民族的英雄气概。他曾说:“我们无产阶级有自己的英雄气概,有自己的骨气,这就是决不向任何困难低头,压不扁,折不弯,顶得住,吓不倒,为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建设的胜利,我们一定能够克服任何困难,奋勇前进!”
但回过头来看看这位顺从的积极分子,吴晗曾经自以为掌握真理,对他人进行批判,结果世事难料,报应不爽。他被打倒后,从精神到肉体惨遭摧残,被捕入狱,迫害致死。他的妻子袁震被迫害致死;养女吴小彦则在狱中自杀身亡。
   当年,张春桥曾提出“围城打援”,一方面揪住《海瑞罢官》和吴晗不放,同时向史学界、文艺界,向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全面“揭盖子”,举凡在清官问题,让步政策问题,道德继承问题,以及对史可法、朱元璋的评价问题上,讲过同他们不同的意见的,均一个个被“彻底扫荡”。大批作者和作品横遭祸殃。
上海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李培南说过一句“对海瑞也应‘一分为二’”,该院副院长姚耐说过一句“姚文元就是爱打棍子,总不能一棍子把海瑞打死吧!”张春桥知道后大骂:“象李培南、姚耐这样的老共产党员,都在背后向党放冷枪,这笔账,以后要算的”。从此遭到残酷迫害。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李平心教授,因为在“清官”问题上发表了实事求是的意见,张春桥、姚文元就抓住他不放。姚文元化名“劲松”、“伍丁”写文章诬陷李平心“反党反社会主义”,逼得他含恨而死。
  19598月上演的京剧《海瑞罢官》,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按照周扬的建议向国庆十周年的献礼节目,同两年后上演的《海瑞罢官》毫不相关,也被江青、张春桥视为“大毒草”,说什么两剧一“骂”、一“罢”,相互配合,向党猖狂进攻。周信芳、陶雄、许思言、蒋星煜等,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并且株连到周扬。周信芳遭到无休止的批斗、隔离、坐牢,终被折磨致死。
  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讨论《海瑞罢官》时杜任之说:“观众对‘平冤狱、除霸’一场拍手称快,对海瑞被罢官感到可惜。这都说明这个剧的编写和演出是成功的”。“姚文元说‘平冤狱、退田’是鼓动1961年的‘包产到户’与‘翻案风’,真是颠倒是非,胡说八道,吴晗同志1960年写的《海瑞罢官》怎么能定出1961年的某些地方的‘包产到户’和‘要求平反’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杜任之立即遭到批判、围攻,后来被关进监狱,坐牢6年半。
张习孔以“羽的”为笔名写文章反驳姚文元,揭穿他“有意识地把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扯在一起,企图用政治问题的帽子,在精神上缎带对方以一种压力,从而达到自己先胜一筹的目的”。他因此而被残酷迫害、无情打击达十余年。
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后,文章的出笼对知识界、政界震动很大,首先冲击的当然是北京市委。也就是说北京市委必须对这篇文章有个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是转载还是不转载。    
姚文元的文章出来当天,《北京日报》社社长范瑾就给当时市委分管《北京日报》工作的市委书记郑天翔打电话,请示是否转载。郑天翔匆忙看过,就给范瑾打电话,让她第二天转载。可是,第二天《北京日报》没有转载,郑天翔就给范瑾打电话。范瑾回说:“邓拓同志不赞成登,他说不能轻易登,等请示彭真同志再说。”那时彭真不在北京。
邓拓当时主持意识形态工作,但不分管新闻,而郑天翔分管《北京日报》,却不分管意识形态。之所以这样分工,是因为邓拓被毛泽东批评为“书生办报”、“死人办报”并逐出了《人民日报》之后,市委不让邓拓过于为难,就把新闻这一块摘出来让郑天翔管。   
邓拓不同意转载,自然有他的道理。毛泽东提出来要批吴晗,彭真早就向市委打过招呼。但是,对于市委领导,包括彭真在内对批吴晗至少有这么三点心理障碍:一是吴晗为人正直,一贯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事业,政治上是靠得住的;二是吴晗是明史专家、教授,但又是来自旧社会的知识分子,从学术的观点上批判吴晗可以,从政治上全盘否定吴晗不能接受;三是中央过去曾说过:郭沫若、范文澜、茅盾、翦伯赞、吴晗要保。现在公开点名,至少也应向中央文革五人领导小组或中宣部报批,姚文元的文章没有迹象说明是经过批准的。
邓拓应该是属于效忠型的积极分子。    
邓拓是福建福州人,是历史学家、诗人和杂文家。
邓拓从小酷爱文学艺术,18岁时就参加了左翼社会科学家联盟。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宣传部副部长、《晋察冀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新华社晋察冀分社社长等职。新中国建立后,历任《人民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中共中央华北局书记处候补书记等职,并主编理论刊物《前线》。19613月,开始以“马南邨”为笔名在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开设《燕山夜话》专栏,共发稿153篇,受到读者喜欢。他的杂文爱憎分明、切中时弊而又短小精悍、妙趣横生、富有寓意,一时全国许多报刊、杂志争相仿效,开设了类似的杂文专栏,为当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苑增添了生气。
邓拓在民国21年,参加上海纪念“广州暴动”五周年游行时被捕。翌年秋,保释出狱。是年冬,参加“福建事变”,在“人民革命政府”文化委员会、外交部任职。“闽变”失败,逃到上海,转入河南大学社会经济系续学。民国266月,出版专著《中国救荒史》。同年夏天,再次被捕。“七七”事变后,获释。9月,进入五台山抗日根据地。先后任晋察冀中央局宣传部副部长、晋察冀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新华社晋察冀分社社长、晋察冀文联主席、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经济组组长等职。邓拓率领新闻队伍,转战太行山,既是总编辑,也是指挥员。
1944年,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为了系统地宣传和学习毛泽东思想,决定出版《毛泽东选集》。聂荣臻、程子华、刘澜涛决定将这一任务委托给《晋察冀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邓拓。《晋察冀日报》社是报社,又是出版社,还兼新华书店,它出版的大量书刊中,马列主义的书占有很大比重。除翻印延安解放社出版的马列著作外,还出版了普及读物,如《通俗大众哲学丛书》、《通俗社会科学丛书》,其中包括《马列主义初步》《共产党与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初步》《社会发展简史》《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晋察冀日报》社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论持久战》。   
邓拓在报社四年多时间里,负责出版书籍129种,近80万册。从日本投降到进入张家口,一年出版马列著作、毛泽东著作96种、57.6万册。这在战争年代,在敌后出版如此大量的书,实非易事,堪称奇迹。 
第一部《毛选》全书按内容分编为五卷:第一卷包括5篇著作,为国家与革命问题的论著;第二卷11篇,为统一战线问题的论著;第三卷3篇,为战争与军事问题的论著;第四卷3篇,为财政经济问题的论著;第五卷7篇,为党的建设问题的论著。这是中国出版的第一部《毛泽东选集》,其后大连和渤海、东北等解放区的《毛泽东选集》以及近年日本出版的《毛泽东选集》都是根据它编辑的。   
邓拓在主持了编选和出版《毛选》工作时,并写了《编者的话》,使用了“毛泽东思想”这一科学的概念,满腔热情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高度评价了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史上的伟大作用。说明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原理与中国革命相结合的中国共产党的思想。指出毛泽东真正掌握了科学的马列主义的原理原则,使之与中国革命实践密切结合,使马列主义中国化。毛泽东的思想,就是在与党外各种反革命思想及党内各种错误思想作斗争中,生长、发展和成熟起来的。邓拓在“编者的话”中鲜明地指出:“过去革命斗争的经验教训了我们,要保证中国革命的胜利,全党同志必须彻底地团结在毛泽东思想之下。”    
邓拓平时还十分注意搜集毛泽东的诗词和手迹,像《新民主主义论》的复写稿,毛泽东给柳亚子先生的信和《沁园春》手稿等。抗战时期,我们能够读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等毛泽东诗词,都是从邓拓那里抄来的。北京邓拓家中,在案头墙上,还悬挂着一幅毛泽东手书《琵琶行》,这是邓拓最喜爱的毛泽东未公布于世的作品。
尽管邓拓一生都对毛泽东显示出其的忠心,但他却没有会想到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的发表,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重大战略部署。
1961年,《前线》刊物曾请邓拓开辟一个杂文专栏,邓拓约历史学家吴晗和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廖沫沙轮流撰稿。栏目定为《三家村札记》。《三家村札记》及邓拓在《北京晚报》上写的《燕山夜话》对当时一些“左”的错误和不良作风有所批评和讽刺,深受读者欢迎。
196632830日,毛泽东同康生等人谈话中点名批评了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札记”和邓拓的《燕山夜话》,于是《北京日报》被迫对“三家村”进行批判。
510,上海《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三家村”》、《“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诬蔑《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一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进攻”,号召要“彻底挖掉‘三家村’的根子,彻底肃清‘三家村’的流毒”。
1966416,《北京日报》以三个版的篇幅,发表了一批批判《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的文章。
一时间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攻、声讨“三家村”的巨浪。
邓拓更没想到因为拿吴晗开刀是指向“三家村”、指向北京市委和彭真的最好突破口。邓拓和吴晗都是《三家村札记》专栏作者,抓出吴晗,自然也就抓出邓拓。在江青、张春桥的日程表上,批判邓拓和批判吴晗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表上。    
从姚文元评《海瑞罢官》发表,到邓拓被停止工作进行检查,通共只有55天,时间虽然短暂,但邓拓的所作所为,都是起到力图把制造十年动乱的序幕关上。不希望朝着疯狂的、无原则的政治批判方向发展。在这段时间,他发表过演说,组织过写作组写学术批判文章,亲自出马写了“向阳生”的文章。但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步一步被人把矛盾推向激化,都被当作加罪于邓拓、彭真的口实。    
那年58日、510514516先后发表了姚文元、戚本禹等诬陷邓拓的批判文章,揭发邓拓是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头目”,并且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地声称:“邓拓是什么狗?现在已经查明,他是一个狗叛徒。”邓拓渐渐知道这种诬陷是欲把他置于死地,是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才这样说的。邓拓也知道,自己面对这股恶势力在当时是无法抗拒的。
邓拓在“五·一六通知”通过后的518,邓拓含冤自尽,成了1966年起大兴文字狱的第一个牺牲者。“三家村”被打成“反共集团”,也成为文化大革命的最早牺牲品。
《三家村札记》,由吴晗、邓拓、廖沫沙轮流撰稿,统一署“吴南星”的笔名。吴指吴晗,南指邓拓,因为邓拓有一个笔名“马南邨”,星指廖沫沙,因为廖沫沙有一个笔名“繁星”。《三家村札记》一共发表了60篇文章。   
就是这样一个杂文专栏,在“文化大革命”爆发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就惨遭摧残。姚文元首先发难,是在19651215的《文汇报》发表署名“伍丁”的文章——《欢迎“破门而出”》。所谓“破门而出”是廖沫沙在《“史”和“戏”——贺吴晗的〈海瑞罢官〉演出》中的一句话,原话是“而你却开始‘破门而出了’,历史家,却来写‘戏’。所以我说:这真是难能可贵。”姚文元抓住“破门而出”一语大做文章,并叫嚣说:“我们欢迎有这样的反面教员。它可以帮助我们看清很多问题。”之后,批判文章接踵而来,形成口诛笔伐的狂潮。《三家村札记》变成了“三家村反党集团”,而且,在全国各地揪出了难以数计的大大小小的“三家村分店”。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邓拓以死抗争,宁为玉碎;吴晗与廖沫沙惨遭批斗,吴晗被迫害致死,廖沫沙被囚禁八年后又经历三年林场的劳动改造。   
1979年,“三家村”冤案得到昭雪平反。令人称奇的是,廖沫沙在惨遭批斗时还有心思作诗自娱。   
其一:
书生自喜投文网,高士如今爱折腰。
扭臂裁头喷气舞,满场争秀斗风骚。
其二:
云淡风轻近午天,弯腰曲背舞台前。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拜年。
廖沫沙乐观豁达至此,真乃幽默大师也。其幽默,决非让人一笑而止。我们能够看到幽默后面那颗从未冷却的心。
廖沫沙原名廖家权,笔名有埜容、野容、达伍、熊飞、闻璧、繁星等几十个,湖南长沙人。他在学生时代就投身学生运动,曾在湖南学生联合会当秘书干事。1927年到上海艺术大学文学系当旁听生,1928年到武汉任《革命军日报》副刊编辑,1930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团沪中区书业支部书记、团沪中区委宣传部长。1932年,党组织调廖沫沙到《远东日报》任编辑,并开始杂文创作。从1930年到1934年,廖沫沙曾三次被捕,始终坚贞不屈,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的崇高革命气节。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廖沫沙随同田汉、阳翰笙、袁牧之等到武汉编辑期刊——《抗战戏剧》,1938年参加田汉在湖南创办的《抗战日报》编辑工作,1939年参加郭沫若、夏衍在桂林主办的《救亡日报》编辑工作。1941年“皖南事变”后,廖沫沙到香港任《华商报》晚刊编辑部主任,太平洋战争发生后,《华商报》停刊;1942年到重庆任《新华日报》编辑部主任。   
抗日战争胜利后,廖沫沙奉调到香港,复刊《华商报》,任副总编辑兼主笔,曾兼任中共港澳工作委员会委员、报委书记;1948年任香港新民主出版社总编辑。
19496月,廖沫沙奉调来北平(北京),先后任过市委委员、宣传部长、教育部长、统战部长、市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职务。廖沫沙长期从事文字工作,成为领导干部后也笔耕不辍,有《廖沫沙全集》五卷存世。   
廖沫沙从学生时代起就爱好文学,一生创作了大量生动活泼、文采飞扬的杂文,并因此而招祸;但他痴情不改,就连在“文革”被囚禁时写的《交待材料》也幽默风趣、亦庄亦谐,使专案组的人员哭笑不得。
请看他的“交待材料”的开篇:“专案组:发生‘通货膨胀’,原定写五页,写了二十多页。而且还删去几大段,没有抄上。怎么办呢?请你们裁度。不过我希望保住全文,以便暴露我的思想情况,让领导看得清楚。”
请再欣赏他在交代时“对运动的看法”:“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得以作为批判(点火)的对象,躬逢这一伟大的历史盛举,虽然吃苦不小,却也足以引为‘荣幸’而自得其乐。”   
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廖沫沙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挺了过来,是“三家村”冤案的惟一幸存者。劫后余生的廖沫沙作《哭邓拓、吴晗同志》七律一首: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
巫咸遍地逢冤狱,上帝遥天不忍闻。
海瑞丢官成惨剧,燕山吐凤化悲音。
毛锥三管遭横祸,我欲招魂何处寻。
回顾这段历史,我们要勇敢正面地面对无情的真理;理性看待问题,对任何事都应有十分理性而科学的分析判断。思想、观念要进步,不能重复往返。任何事都要往前看。只有这样,社会才会进步、人们才会有发展的机会。悲剧才不会再一次在我们的下一代重演。

2014年3月16日星期日

最寒冷的早春二月


我的自述76  


我的初中时期,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城的时代。
学校接到了上级的通知,全国废除了高考,我们这些才十多岁的孩子们被学校抛弃了,整天在家里无聊地打发时间。但很快,我们就被卷进了社会的风雨之中。
每天,我们这些似懂又非懂的孩子们都会走上街头,看大字报、听大辨论,还有就是去看红卫兵抄家和批斗牛鬼蛇神。
那是1966年2月7日,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向中共中央提出了《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就是这个简称为《二月提纲》的报告,给整个中国带来了一个历史上最寒冷的早春二月了。
在街头上到处可以看到批判《二月提纲》的大字报。
这《二月提纲》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得从批判海瑞说起。
    1960年,著名历史学家吴晗,为响应毛泽东关于学习海瑞精神的号召,创作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96511月有,在江青一伙的精心策划下,发动了对《海瑞罢官》的政治批判和对吴晗及其支持者的残酷迫害,并由此而点燃了“文化大革命”的灾难之火。这是一出决不能重演的历史悲剧。
195932541,中共中央在上海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期间,许多同志谈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出现的许多问题,同干部不讲真话、不敢讲真话有关。毛泽东在一次观看湘剧《生死牌》时说,现在应该提倡学习海瑞刚直不阿、敢于直言的精神,并要胡乔木找几位历史学家研究一下,请他们写这方面的文章。
毛泽东还讲了一段海瑞骂皇帝的故事;海瑞这个人对皇帝骂得很厉害,他说:“嘉靖是家家皆净也”,并把这话写在给皇帝的奏章里,触怒了皇帝,被关进监狱。有一天,看监的老头忽然拿酒菜给他吃。他吃了以后很奇怪。经追问才知道嘉靖皇帝死了。他于是大哭,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毛泽东说,尽管海瑞骂皇帝很厉害,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应该提倡他那种刚直不阿的精神。
吴晗是著名历史学家,长于明史,学术造诣很高,著述颇丰。他又是知名的民主战士、进步教授。解放前,长期在共产党领导下,从事争取民主的斗争,作出过卓越贡献。解放后,任北京市副市长。1957年,被中国共产党接纳为党员。他还是毛泽东的朋友。毛泽东曾请他吃饭,一起研究历史问题,还赠给他亲自签名的《毛泽东选集》。
吴晗对毛泽东是真诚地尊敬和爱戴的。吴晗在毛泽东处作客的时候,毛泽东曾经把胡乔木介绍给他。毛泽东要秘书胡乔木找人写关于海瑞的文章,胡乔木很自然地找到了吴晗,要他根据毛泽东的意思给《人民日报》写一篇文章。吴晗当即欣然从命。
  1959616,吴晗的《海瑞骂皇帝》在《人民日报》同读者见面。
917吴晗又写成《论海瑞》,21日在《人民日报》发表。这篇文章初稿写成于庐山会议之前。吴晗把文稿交给了胡乔木。
庐山会议后,胡乔木把批判彭德怀和毛泽东关于提倡“左派”海瑞不是“右派”海瑞,提倡“真海瑞”不是“假海瑞”的意思告诉了吴晗。
吴晗根据上述精神,在文章结尾加上了两段批判所谓“假冒海瑞、歪曲海瑞,”批评“有些人自命海瑞,自封反对派”的话,以及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话。
  1959年下半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约吴晗写海瑞戏。吴晗七易其稿。历时年余,写成《海瑞罢官》。剧本原名《海瑞》,在彩排过程中,经过许多人共同研究才改名《海瑞罢官》。
  事实说明:第一,吴晗写《海瑞罢官》开始于1959年,完成于1960年,他当时写“退田”和“平冤狱”,同1961年出现的所谓“单干风”、“翻案风”,无论怎样“逻辑”,也粘不在一起。第二,吴晗写《海瑞罢官》是应马连良之约,马连良也是为了响应毛泽东关于宣传海瑞的刚直不阿和清廉,喜欢演清官戏。第三,剧本原名《海瑞》,只是听了朋友们的意见才加上“罢官”二字,而朋友们的意见完全是从艺术上考虑,要有戏。硬要同罢彭德怀的官拉扯在一起,说是为彭翻案,纯属子虚乌有。
  1964627,毛泽东看了《中央宣传部关于全国文联和所属名协会整风情况的报告》后批示:“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是好的),15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象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根据毛泽东的批示,文化部和全国文联及所属各协会再次进行整风。随后,即对一些文艺作品、学术观点和文学艺术界的代表人物进行批判。
  在毛泽东对文艺界一再提出严厉批评的情况下,政治嗅觉极灵的康生最早提出《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江青一再向毛泽东进言:《海瑞罢官》有问题、要批判。毛泽东决定对《海瑞罢官》进行批判,并借助上海攻打北京。
  1965年初,江青带上使命前往上海,同张春桥密谋策划,由姚文元执笔炮制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张春桥来往于京沪,名为“搞戏”,“修改音乐”,实则“暗中藏着评《海瑞罢官》这篇文章”。姚文元九易其稿,终成奇文。
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在全国激起了强烈反应。这是引发“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线。
当时的吴晗感到震惊、愤慨、惶惑、忧郁。他感到姚文元的文章来头不小,心情沉重。朋友劝他:“学术问题,多作点自我批评就是了。”他摇头、苦笑。
  19663月,由万里出面,让吴晗下乡参加“四清”。吴晗化名李明光。在一次昌平县大东流村召开的批斗流氓、小偷的会上,竟说流氓、小偷是受了吴晗的影响。吴晗当场脸都气白了。
  19665月,一天下午,吴晗的女儿吴小彦和七岁的儿子吴彰,从学校领回任务,要他们写稿批判吴晗。吴晗夫妇只得代他们起草,再让他们含着泪水抄好上交。
  1966年下半年到19683月,吴晗几乎天天被揪斗。吴家大门口、院子里,贴满“绞死”、“砸烂”的大标语。吴晗珍藏的古藉,辛勤劳动的书稿,以及资料卡片、书信,全被抄走;文物、礼品,以及电视机和孩子们的图画,统统被当作“四旧”付之一炬。
  吴晗被强迫跪在地上,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
  深夜里,吴晗被一伙凶神从被窝里抓走,一去就是几天挨斗。
  烈日下,吴晗双膝跪地,被绑在树干上,膝头渗出血珠。红卫兵往他脖子里灌晒得滚烫沙子,不时地抡皮带抽他,揪他的头发和耳朵。
  吴晗被对立的两派抢来抢去,争着批斗。抢到吴晗的一派,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把他涂成大花脸,并到处转移,一连几天不知去向。
在劳改队里,吴被打成内伤,口吐鲜血,经常是旧伤未平,新伤又起。
批判吴晗的声音响彻全国,就连我们这些才10几岁的初中生,也知道他是个大坏蛋,还有那个海瑞也不是什么好官,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官,为民谋福利全是讲在嘴上的空话、套话和屁话。
同班同学振庭是个非常顺从的积极分子,但他对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兴趣不大,知识也掌握的很少。但他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对于当时中国的那些文件、社论、标语、口号,既能在心中接受和记忆,又能逐字逐句地复述下来。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语言技巧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发展,并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习惯。
振庭说话总是妙不可言,但也总是失真,他讲故事时,总能够活灵活现地将人们带回到他生活过的每一件事上,甚至是他并不曾生活的事上。比如,说起吴晗,他好象认识这位著名历史学家。说起海瑞,他又好象是与海瑞同时代的人。
振庭在家中是长子,其父亲是位医生,按当时官方的划定,其家庭出身是“知识分子”。在政治上,也许他父亲是个爱国主义者,也是开口是马列,闭口是主义。但在思想上,他父亲却属于传统主义者,他让自己的孩子背诵唐诗宋词,还要学习中医处方。
振庭曾经对同学们说过,他的堂兄在香港取得了博士学位,将来要当教授或工程师。只有学到了更多的知识,才可以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在这样的家庭教育背景下,振庭一直抱有学业有成才最光荣的想法,他一直想出类拨萃。他上课认真听讲,回家又刻苦复习,还学习些中医知识。在他的努力下,他成为班主任陈继祖的得力宠儿,很快就当了班主席。
但他并不顺利。在小学毕业时,他原以为自己是可以考上重点中学的,结果有人反映他的父亲与香港有联系,那是最大忌的一件事。尽管他父亲曾经解释,香港社会是不足取的,那是个人吃人的社会,解放后自己留在大陆,就是不喜欢那种社会。可是没人理会这一点。
事实上,他的父亲也从不愿意谈政治和社会主义。他的“热爱毛主席”、“忠于党”和“向革命先烈学习”的思想,与我们一样,都是学校和老师教育的结果。在我们那个时代的教育,都是从上层自身利益出发教育学生的,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都鼓励学生忠于党和国家利益,孩子们必须学会诚实、俭朴、谦逊、关心别人、自我约束和忍受艰苦,必须要有一颗爱国心,为了祖国要敢于献出生命。对于这一点,也没有任何家庭会提出疑义。
我与振庭却完全不一样,我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反叛精神。尤其憎恨封建的血统论,将孩子们从小就划分成两类人,“自来红”有天生的优越感,“狗崽子”们则是天生的低人一等。但我不怪罪自己的父母,我始终在探寻血统论的根源及其滋生的原因。直至今日,我仍未放弃这种探索。
振庭也反感血统论,但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学校的课程是与“阶级阵线”保持一致的。这也是政府有意提高工人、农民、下层这些以前的先进阶级地位的政策,包括社会、政治、经济地位。还在小学课本中,就充满了对工人农民的颂扬之辞。孩子们从小教会了“是农民伯伯和工人叔叔创造了世界”的观点。孩子们要学习工人农民的艰苦奋斗精神和他们对国家奉献精神,还要忆苦思甜,牢记他们在解放前受压迫的遭遇和苦难生活。更要记住,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国民党反动派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只会欺压人民,从不抗日,是帝国主义的走狗。
中学时,学校里组织我们学工学农,当我们看到条件简陋的工厂,也来到了农村时,学生中也会有不同的想法。我在手套厂里义务干活时,感到很快乐。记得学农时去了松江叶榭农村,农民们很欢迎中学生前来帮助干农活。我住宿在一家农户时,主人捉了些瘌蛤蟆给我们煮了下菜,还说吃了能治痱子。城里长大的同学们当然不敢吃了。最后,我第一个下了筷。当我第二次下筷时,同学们一下子将筷头全都对准了碗盘里的那些瘌蛤蟆了。
我热爱农村的宁静和淡泊,也喜欢农民的纯朴和真诚。我和几个同学还在学农时利用空闲去捕蝉,甚至捉水蛇。我在捉小水蛇时,虽说胆大,其实还是害怕。我用脚先踩住蛇头,然后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玻璃瓶子,用瓶口对准蛇头,慢慢地松开脚,那小水蛇就一下子窜进了小玻璃瓶子里。我拿着装有小水蛇的小玻璃瓶子,请教老农,当得知这条小水蛇无毒时,我很得意,就天天将玻璃瓶子揣在怀里,让同学们欣赏。即使在晚上睡在被窝里,我也会取出玻璃瓶子,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观察夜间的小水蛇活动情况。
回到上海后,我将那条小水蛇带回了家,放在鱼缸里。我会静静地坐在一边观察小水蛇的动静。阳光透过水草,鱼缸里的小水蛇始终保持着一种静态状况,即使小鱼游到它身边,它也总是纹丝不动。突然,小水蛇会张开大嘴,吐出吓人的红信,一下子就吞吃了游到它身边的小鱼。接下去,小水蛇仍然静静地绕在水草上,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也许就是水蛇吞吃小鱼的过程,后来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常会联想到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成千上万的人往往会莫名地受到近害致死,但那些加害者却总会显得若无其事,好象根本就不曾发生过这类事。一条小蛇加害的是一条小鱼,而人类之间的无故加害,又使多少人死于非命呢?
振庭与我的想法截然不同。我喜欢思考人生哲理,他更喜欢思考权力和欲望之间的关系。
他为没能考上重点中学而耿耿于怀,他虽然当上了班主席,但有一个更大的欲望在折磨他,他想加入共青团,班主任却没有同意,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没有一个好父亲,他的家庭出身阻碍了他的理想之梦。
在上世纪50年代,工农得到了赞美,但中产阶级的父母们并没有觉得自身地位受到威胁,也更没有要改变自己对子女的期望。他们的价值观也并非坚持让自己的子女长大后去当工人或者农民。差不多所有的孩子也都要有自我发展的空间,比如想当画家、歌唱家或者是教授、工程师。
学农回来后,振庭仍然会大讲学农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不过,他在私下里会毫无顾虑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想过是不是当一个工人或者农民”。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
可是,在那段日子里,振庭的理想与许多与他有一样想法的同学一样全都破碎了。
  19683月,吴晗被正式逮捕下狱。康生、江青加给他的罪名是“特务”。吴晗入狱后的第二个月,他的妻子袁震也被江青一伙迫害,被打成“右派”,送进了劳改队。她体弱多病,住在旧浴池里,熬不过酪暑严冬,终于双腿瘫痪。1969317,袁震第一次被允许回家。没有晚饭,住在楼上的万里家给了一锅红豆稀粥。这竟是她最后一顿晚餐。半夜,她由两个孩子送进医院。因为她是吴晗的妻子,医院方面百般推诿搪塞。318日清晨,袁震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想喝口稀饭。吴彰向医生哀求,得到的是冷冰冰的拒绝。袁震难过得直掉眼泪,没过多久便含恨离世。
  9个月以后,1011,吴晗戴着手铐,被人押到医院看病。他满头的白发已被揪光,大口大口吐血,悲惨地死了。死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见到。
  吴晗夫妇死后,留下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女儿吴小彦,15岁;小儿吴彰,11岁。姐弟俩,举目无亲,家贫如洗,仅靠少得可怜的生活费维持少小的生命。他们备受生活的煎熬,人世的凄凉,无端的凌辱,精神的折磨。吴小彦多次到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去要吴晗的结论、遗骨和抄走的书,质问他们:“我爸爸到底有什么罪?”小彦愤怒地说:“如果有颗手榴弹,我就拿着它冲到姚文元家里炸死他!”“四人帮”以影响首长安全为罪名,把她逮捕入狱。小彦当天,患阑尾炎正要入院手术,身上还有医生的证明。“四人帮”的爪牙说她是装病装疯,将她投入牢房,戴上脚镣,进行拷打,牙被打掉,额头被 打开口子。1976923,刚满22岁的吴小彦用死表示了最后的抗议。
  在批判《海瑞罢官》中被迫害的岂止吴晗一家,至今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受株连。
批判《海瑞罢官》初期,张春桥对报社说:“要放手贯彻‘放’的方针,要让反面意见放一个够”。“放”了一段之后,张春桥即指令报社把“放”出来的各种论点排列归类,凡不同意姚文元文章者,均被列入“右派言论”。张春桥一再下令“要打击右派的气焰”。他们先从打击青年学生马捷开始,组织文章围攻,同时还调查他的家庭出身、历史情况,在校内逼他承认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从此被视为“反动学生”,反复挨整。
令人想不到的是,我的同学振庭在批判《海瑞罢官》时又成了积极分子,组织了一些学生,在学校里贴了第一批大字报,不久,江校长就挨批斗了。
那是最寒冷的早春二月。

风雨之夜


我的自述75  
风雨之中,无意间却栽下了许多倔强的生命。无情地暴风骤雨在摧残花儿,却又当作显赫的功劳存放在自己的档案中。暴风雨的电闪雷鸣,像是在测试着我的软弱与坚定。风雨是如此狂暴,却也在荡涤人世的污秽。
在那个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雨夜,我正在诅咒风雨的狂暴,它不应该虐待柔弱的花草,我们还都是孩子,可是却经历了人类史上最严酷的折磨。
我的中学同学洁明和我坐在校园的操场边上,他正含着泪对我说,他的母亲被红卫兵捉走了,说她嫁给了一个反革命分子。
我无法安慰他,我也是个孩子,在血统论横行的年代里,我已是一个狗崽子,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母亲是否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因为父亲已从一个革命军人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洁明对我说:“我是在195561加入少先队的,这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和同学们一起来到操场上举行入队仪式。我那时心跳个不停。仪式很神圣,很庄严,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去了。由少先队员组成的鼓号队击着鼓,吹响号,我们在少先队队歌声中,老少先队员们为我们带上了鲜红的红领巾。这是我由生以来最动感情的一次。我把这当作自己政治生活的开始。”
他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入队时必须穿白衬衫、白球鞋。我母亲特意用粗制的白布为我特意做了一件新衬衫,虽然比不上同学们的衬衫白,但这是我第一次穿上了白衬衫。家里买不起白球鞋,我就将黑布鞋用白粉笔涂了一下,也许想起来有点可笑,我的心里却多了许多忧伤。
我们入队时都必须宣誓。誓词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时刻准备着”和“奋斗终身”。这几句话是必须记住的。但在那个时刻,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理想早已铭刻在我们这一代孩子的心中。不过,现在年老了,誓言没敢忘记,却讲不清什么是共产主义了。
中国的小学教育,主要任务就是尽最大的力量向学生灌输对组织的信仰,要在50年代取得这件事的成功,显然困难重重,因为“解放”后,绝大多数教师还没有将自己的教育工作与党的目标结合起来,相反的是这些教师绝大多数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培养出来的,充满了更多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甚至封建思想。
党的教育工作者所要做的不只是在课本上增加英雄人物故事,更需要训练一大批新的革命教师队伍。我父亲参加过辽沈战役,转业后也就走上了教育岗位,当上了一名重点中学的校长。他的任务,就是实现党所承诺的大众基础教育。这项任务有多艰巨呢?根据1950年的统计数字,当时中国有2900万小学生,但到了这个年代末的1959年,小学生人数已增加到9000万人了。我只是这9000万分之一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小学生人数增加了三倍,政府意识到无法在农村完成严格的基础教育,于是就将重点放到了城市,集中精力去改变城市教师的思想和工作,中国教育系统由此产生了城乡分化。
但是长期以来,中国的教育始终停留在孔夫子的那一套教育方针上,也就是“君权”高于一切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只要顺从君王,就能“学而优则仕”。对百姓,那就是“民可使之而不可知之”的愚民政策。
在这样的孔教思想下,棍棒底下出孝子,教师可以惩罚学生,屡见不鲜,并且成了教育要素。
新中国成立后,对学生体罚和斥责的教育方法被完全禁止了,但以恐惧惩罚手段让学生顺从的方法取消了,换来的却是以诱导的方法让学生无条件地服从组织。根据人的本性是可以塑造的这一前提,孩子们被认为充满着需要正确引导,以其发展他们的潜力和个性。学习应该是一个主动过程,而不是被动地强行接受别人的教育。死记硬背更是被认为是学习中的大忌。但中国式的教育,依然是推行死记硬背式地教育,在那个年代,不仅是孩子们,就是所有的成人都要背诵毛语录,教育必需与党的目标相一致,为了党的事业,面对组织的需要,所有的人必须自觉地牺牲自我。
孩子们的教育,就必须从无条件服从组织的需要起步,服从权威的训练,也就是让孩子们从小就学会抑制自己的想法和意愿,按照党的要求去约束和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中国式的教育并没有抑制竞争能力,相反,更多的学生是在竞争中长大的。这种竞争,更多的不是表现在知识与技能地掌握上,甚至学习的成绩上,而是在政治品行上的表现。优秀的孩子可以先参加少先队,随后是入团和入党。候选人竞争,这是积极分子中最活跃的人生大事。
我的少年时代,就有了强烈地服从党的需要的价值观。所有的教科书都充满了政治教育,学校还高度地组织学生参加各种少先队活动,或者组织兴趣小组、义务劳动、歌舞演出、植树造林、慰问军属,有时还要上街宣传不准随地吐痰,拍苍蝇和围剿麻雀。
孩子们参加这些活动,并不是为了增强劳动观念,最主要的就是成为先进组织的一分子,只有最优秀的积极分子,才能获得这份殊荣。如果胸前没有一条红领巾飘荡,那就会成为一个被遗弃了的孤儿。
为了增强纪律性,孩子们通常被编成严密的组织单位,少先队还分成大队、中队和若干小队,还要不断地参加各种组织学习和交流。孩子们都懂得:谁要是说了非正统的话,那就得挨批评,甚至惩罚。
教师在这些组织活动中,常充当了一个特殊的角色。教师会引导性地启发孩子们去表扬某一个学生,也会引导孩子们群起批评某一个学生。
但当我们走进中学时代时,教师的作用减弱了,学生们可以自己组织活动,进行自我教育。起主要作用的就是那些班干部和积极分子。
通常情况下,学生们学会了如何在组织活动或班会上讲假话、空话和套话,谁都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如果讲了不符合时代要求的话后,将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高考中止了,学校显然变得毫无生气了,没有了组织活动,也看不到老师和同学,绝大多数的初中生都闲在家里了。
我有不少时间是化在看街头的批斗会和听红卫兵们的大辨论。
文革初期,在对待出身问题上,矛盾扩大化、公开化了。残酷的“连根拔”,极尽侮辱之能事的所谓“辩论”,以及搜身、辱骂、拘留以及殴打等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破坏了很大一部分青年学生的正常学习和生活秩序,剥夺了非红二代子女的政治权利。一些特殊的积极分子全都以“超毛泽东思想”的面目出现了。
反动的血统论,迫使很多人消沉了,感到自己是无罪的罪人,低人一头,很见不得人。一些曾经是积极分子的青年学生,因为出身不好,他们不能以全部力量投入运动,想革命而又没有革命的本钱,想造反而又没有造反的条件,这些革命青年的热情被窒杀了。高层的争斗,已经演变成红二代的较量了,积极分子的队伍正在缩小。当年最有发言权的是那些谭式人物,直至今日,说起这些后来也成为狗崽子的谭式人物,相信曾深受血统论之害的人,仍会咬牙切齿。然而,年轻幼稚的青年学生和愚忠善良的民众,是永远读不懂复杂而残酷的政治的。
1964125,毛泽东在谢富治关于沈阳冶炼厂的蹲点报告上批示:“我们的工业究竟有多少在经营管理方面已经资本主义化了,是三分之一,二分之一,或者还更多些,要一个一个地清查改造,才能知道。”并认为这种“资本主义经营管理”的“主要根源”是来自上边。
    19651月中央工作会议通过“二十三条”以后,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毛泽东看到了在洛阳拖拉机厂蹲点的第八机械工业部部长陈正人给薄一波的信。信中说:经过蹲点,“开始发现了厂里从不知道的许多严重问题。这些问题,如果再让其继续发展,就一定会使一个社会主义的企业有蜕化为资本主义企业的危险。”“特别值得重视的是:一部分老干部在革命胜利有了政权以后,很容易脱离群众的监督,掌管了一个单位就往往利用自己的当权地位违反党的政策,以至发展到为所欲为。而像我们这些领导人,官僚主义又很严重,对下面这些严重情况又不能及时发现。这就是在夺取了政权之后一个十分严重的危险。”
陈正人在信中还写道:“干部特殊化如果不认真克服,干部和群众生活距离如果不逐步缩小,群众是必然会脱离我们的。”薄一波在旁边批道:“这是个问题。所以成为问题,主要是由于我们多年来没有抓或很少抓阶级斗争的缘故。”
毛泽东写了一段批语:“如果管理人员不到车间、小组搞‘三同’(指同吃、同住、同劳动),拜老师学一门至几门手艺,那就一辈子会同工人阶级处于尖锐的阶级斗争状态中,最后必然要被工人阶级把他们当作资产阶级打倒。不学会技术,长期当外行,管理也搞不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不行的。”
毛泽东接着就批了一段分量更重的话:“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人,是已经变成或者正在变成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分子”,这些人是斗争对象,革命对象,社教运动绝对不能依靠他们”。“我也同意这种意见。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
毛泽东在批示中首次提出了所谓“官僚主义者阶级”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人”的概念。
从此,中国大地响彻云霄地高呼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口号。
在上世纪60年代,所有的民众都希望国富民强,也非常痛恨官僚主义者阶级,痛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毛泽东的号召下,自然会一呼百应。
晚年的毛泽东担心,干部严重脱离群众的状况如果发展下去,会变成“官僚主义者阶级”,“最后必然要被工人阶级把他们当作资产阶级打倒”。当时主持中央“一线”工作的领导人和许多大区、省一级的领导人对此却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这使毛泽东非常不满。党内高层领导中对形势估计、农村“包产到户”问题等的意见分歧,一步步积累起来,更使他认定问题首先出在党的上层。他曾对身边的护士长吴旭君说过:“我多次提出主要问题,他们接受不了,阻力很大。我的话他们可以不听,这不是为我个人,是为将来这个国家、这个党,将来改变不改变颜色、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我很担心,这个班交给谁我能放心。我现在还活着呢,他们就这样!要是按照他们的作法,我以及许多先烈们毕生付出的精力就付诸东流了。”
毛泽东还说:“我没有私心,我想到中国的老百姓受苦受难,他们是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所以我依靠群众,不能让他们再走回头路。”“建立新中国死了多少人?有谁认真想过?我是想过这个问题的。”
19655月,毛泽东重新登上井冈山。他已经相隔36年没有回到这个当年艰辛开创革命事业的故地了,不禁心潮奔腾,写下一首《念奴娇·井冈山》词:
犹记当时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
独有豪情,天际悬明月,风雷磅礴。
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
当时陪同上山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要向毛泽东汇报一下湖南省社教运动的情况,他说:“不用汇报了,情况我都知道。现在看来光搞社教运动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1215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全国工作会议。会议主要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那是指邓小平和中央书记处、李富春和国家计划委员会。在毛泽东的心目中,中央内部总存在两个司令部。
    早在1953年,毛泽东就曾言辞犀利地警告高岗、饶漱石:“北京有两个司令部,一个是以我为首的司令部,就是刮阳风、烧阳火;一个是以别人为司令的司令部,就是刮阴风、烧阴火,一股地下水。”
毛泽东对高岗、饶漱石的活动不是没有察觉的。当他意识到这会危及党的团结时,毛泽东采取了措施。他多次要高岗同刘少奇谈话,将问题讲清楚,而高岗不予理睬,反而变本加厉。
对此,毛泽东看得清清楚楚。尽管毛泽东在某些问题上对刘少奇批评过,但他对刘少奇的信任却没有动摇过。他听到高岗所说的刘少奇搞宗派、划“圈圈”后,曾经对人说:少奇同志是大公无私的,是正派的,他绝不是那种搞宗派的人。
但最终高岗、饶漱石的问题还是被揭了盖子。可以说,第二次全国组织工作会议是毛泽东开始采取措施的转折点。在这次会议期间,毛泽东针对饶漱石的问题,建议将会期延续,解决中组部内部的团结问题,并且批评了饶漱石。
毛泽东在他外出杭州休假期间,由刘少奇代理主持中央工作。毛泽东在西湖畔一边主持起草宪法,一边还要密切关注并指导着北京的那场仍未结束、正在进行的党内斗争。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刘少奇认真修改了在全会上的检讨稿,并将检讨稿报送毛泽东。对刘少奇的检讨稿,毛泽东没有表示不同意见。
195426,中共七届四中全会在北京召开。这既是一次为一届人大作准备的会议,也是一次解决建国以来第一次严重的党内斗争的会议。毛泽东在杭州主持起草宪法,不在北京,会议就由刘少奇主持。
会议开幕当天,刘少奇受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的委托,在全体会议上作了报告。报告概述了中共七届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政治局所做的工作;提议召开党的全国代表会议以讨论第一个五年计划纲要及其他有关问题;提交全会讨论《关于增强党的团结的决议(草案)》。刘少奇在报告中还针对高岗、饶漱石的错误,对决议草案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和说明。
210,根据毛泽东的提议,刘少奇向会议作了自我批评,“多年来,我在中央工作,在中央和毛泽东同志领导之下,我是执行了中央的正确路线和尽力去完成中央托付给我的工作的。但是,我在过去一个时期的工作中表现了一些缺点并犯了一些错误,我想利用中央全会这个机会,来加以检讨,并对某些问题略加说明。”他在自我批评中,除对第二次全国组织工作会议上已经谈过的关于生产合作互助组、“半工人阶级”的提法、如何对待富农党员等问题又作了一次检讨和情况说明外,还对建国初期负责全国总工会的工作、解放战争后期土地改革工作中一些“左”的做法、1943年延安审干期间发生的一些问题、1946年关于“和平民主新阶段”的提法以及1949年天津视察时的一些讲话也作了检讨和说明。
中共七届四中全会最后通过了刘少奇主持起草的《关于增强党的团结的决议》。根据这一决议,四中全会期间,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等44人先后发言,就高岗、饶漱石的破坏党的团结的行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迫于压力,高岗和饶漱石也在会议上作了检讨。
在事实面前,高岗、饶漱石不得不在口头上承认错误,但仍避重就轻,百般抵赖。其间,高岗在住处自杀未成,817又在东交民巷8号的住所吞服了大量安眠药自杀。
对此,毛泽东曾说:“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现象,它是我国现阶段激烈阶级斗争的一种尖锐的表现。这个反党联盟的罪恶目的,是要分裂我们的党,用阴谋方法夺取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而为反革命的复辟开辟道路。”
建国以来的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最后一致通过了《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决议》,决定将二人开除党籍,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会议还成立了一个新的中央机构:中央监察委员会“代替过去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借以在新的激烈的阶级斗争时期加强党的纪律,加强对各种违法乱纪现象的斗争,特别是防止像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这一类严重危害党的利益的事件重复发生。”
至此,高饶事件作为建国后第一次党内斗争,作为整个国家向社会主义过渡的转型时期的“插曲”,以高岗和饶漱石的失败而告结束。但是,事情远未结束。刘少奇在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被高岗、饶漱石抓了“小辫子”,有些的确是失误,有些却是正在或者即将需要探索的问题而未形成定论。对这些问题,没有进一步地深入讨论,而是被反对高岗、饶漱石的“硝烟”掩盖了,当真正进入建设时期,这些问题又都出来了。对这些问题,尽管刘少奇都作了说明和检讨,应该说就他的问题应当就此打住,但是,当时没有对刘少奇的这些问题作出一个明确的结论,而是着重批判高岗、饶漱石的反党问题,因此,这些问题实际上就留下了一个“尾巴”。
时隔12年,“文化大革命”再次翻历史旧账,把这些问题作为刘少奇的“罪行”或“罪证”进行了批判,刘少奇也由此成为中国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党内有两个司令部的斗争,随着文革运动的推进,已经日渐明朗了。在狂风暴雨之中,亿万群众高呼革命口号,自然会站在毛泽东一边,因为人们信仰的是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谁也不会支持社会两极分化,贫富不均。人们对官僚资产阶级的愤恨已达到了最高燃点。
在这风雨之夜,我和我的同学洁明想了很多,却也很无奈,在血统论尘嚣甚上的岁月里,哪有我们这些狗崽子的前途而言?那时的我们还十分年轻幼稚,又如何会知道云层里发生的事?只有在今天,才略知一些那个时代背后的故事。如果说那时我们很迷惘,其实今天的我们仍然很迷惘,老百姓是永远不会理解那些口号背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