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雾褪尽,阳光煦和。
乐晓弟坐在农场机口旁水泥硗砌的放水口礅子上,在速写本上画画。
潘振国卷着裤腿,赤着脚,拖着一把崇明锹,吹着口哨,朝机口走来。有时,他还在中途,下到秧田里检查一下进水口。
潘振国吹着口哨,走到乐晓弟跟前。
潘振国:“晓弟,你在干什么?”
乐晓弟:“我收集一些绘画创作素材。”
潘振国从乐晓弟手中接过速写本,看了起来。
潘振国:“晓弟,你的画不错。可是这风景并不诱人,你为什么不到华民强哪儿去画?他那里的景色要比这里好看多了。”
乐晓弟:“上次,他为了混病假,我帮着陆天明打了他,恐怕他还在记恨我。”
潘振国:“晓弟,你这就错了。华民强不是那种人,他这个人历来是,直出直入,心直口快,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类小人。这样吧,我刚检查过水渠,现在正好没事,我陪你去,如果有什么事,我来负责。怎么样?”
乐晓弟站了起来:“好吧。我也应该看看他。”
刚放入水的水田,平静如镜,倒映着美丽的蓝天白云。远处,赤脚站在木耙上的知青正挥舞着鞭子,吆喝着耕牛。水田里划出一条条弧形的图案。
乐晓弟和潘振国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振国,你调到机口,负责全连的进排水,忙不忙?”
潘振国:“不算太忙,但责任心很重。有时晚上还得打着手电检查几遍。”
乐晓弟:“你现在一个人住在机口,怕不怕?”
潘振国:“怕啥?不怕。就是闲起来没人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心里会憋得慌。华民强现在一个人负责养牛场,也和我一样。因此,没事时,我俩就凑合在一起,喝几碗老白酒,谈天说地,瞎吹一气。”
华民强正在牛棚前给牛喂草。一条大狼狗对着迎面走来的乐晓弟和潘振国不停地吼叫起来。华民强抬起了头。
潘振国挥着手:“华民强,你看谁来了?”
华民强站了起来:“乐晓弟,你好。”
乐晓弟笑着:“民强,你这里景色确实不错。”
华民强皱着眉,用手抚摸着那条狗的头:“景色?我这里哪有什么景色?除了牛棚,就是牛粪。要不,还有这条狗。这条狗是我到镇上用十斤粮票换来的,还算听话。我给他起了个俗名,叫汪汪。”
汪汪此时正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乐晓弟瞧。
2
乐晓弟掏出了“大前门”。
乐晓弟发烟:“民强,来抽烟;振国,接着。”
华民强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华民强吐着烟圈:“嗨,我好久没抽烟了。”
乐晓弟瞪大了好奇的眼:“你戒烟了?”
华民强摆了下手:“哪里的事。每人每月发八张烟票,一张只能买一包飞马烟,怎么够我抽呢?”
潘振国眯起了眼:“我和民强一样,用粮票去换嘛,又舍不得。一斤上海粮票,可以换二平人民币。”
乐晓弟迷惑地:“二平,就是二角?”
潘振国笑了:“是呀,二角钱,对我和民强来说,已是天文数了。”
华民强和潘振国、乐晓弟,一起走进了低矮的牛棚。华民强朝棚外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汪汪立即摇着尾巴跑进牛棚,在华民强的脚边转来转去。一副十分亲热的样子。华民强用手拍拍汪汪的头,汪汪就将脑袋左右晃动了几下,又去用鼻子嗅华民强的脚。
华民强走到床前,从枕边摸出一只纸包,将纸包放到桌子上。华民强打开纸包,原来是一些劣质烟丝。潘振国站起身,走到床头柜边拿来一把剪刀和几张信笺。潘振国将一张张信笺剪开,摊在桌子上;华民强在每张剪开的信笺上平均地放上一些烟丝。华民强将刚卷好的一支‘喇叭烟’递给乐晓弟。
华民强:“抽支我们自己做的‘喇叭烟’。”
乐晓弟接过了‘喇叭烟’。牛棚里,不一会全是劣质烟的浓雾。
3
华民强:“晓弟,过几天是潘振国生日,我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乐晓弟:“说吧。”
华民强:“你去帮我请骆驼 、石国富、杨汉威和韩卫东,让我们这些从小在一条弄堂里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们聚餐一顿,你就说是我华民强作东,是我邀请的。”
乐晓弟乐了:“好极了。我一定办到。”
这时,牛棚外传来一大片的鸭子叫声。
乐晓弟:“华民强,你还养了那么多鸭子?”
潘振国:“是老农的。鸭场就在隔壁。你要画鸭子的话,这鸭子的神态倒有点意思。”
4
傍晚,乐晓弟、我 、石国富、杨汉威和拎着一大包食品的韩卫东,说说笑笑,走在田埂上,朝牛棚走去。
石国富:“晓弟,潘振国过生日,要华民强请客,华民强哪来请客的钱?”
乐晓弟:“我们不是带了这么多吃的吗?”
石国富:“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这次请客,其实作东的还是我们自己。”
杨汉威:“石国富,你那么小气干什么?鼻涕流进喉咙里,吃亏沾光又没外人,还不是我们几个兄弟?”
韩卫东:“晓弟,还没到啊?我已经拎不动啦。”
乐晓弟:“你怎么大的块头,你不拎,谁拎?看,就在眼前了。”
牛棚出现在眼前,汪汪在对着他们叫个不停。
5
牛棚前,华民强叼着“喇叭烟”,一边牵着牛,将牛鼻绳系在木桩上,一边朝乐晓弟等抬起了头。
华民强:“来啦,坐坐。随便坐。”
乐晓弟:“咦,民强,潘振国呢?”
华民强:“喏,就在那里,小河边。”
小河边,潘振国正在杀鸭子。潘振国回头看到乐晓弟来了,提起沾满血的鸭子,刚被切开喉咙的鸭子还在扑腾扑腾地挣扎。
潘振国:“晓弟,今天我们吃鸭宴。”
乐晓弟:“我来帮你。”
潘振国:“算了算了。晓弟,你去发烟,烟丝在华民强的枕头边。”
乐晓弟:“不用了。我们带来了好烟,是红牡丹。”
潘振国:“乐晓弟,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乐晓弟:“嗳。”
乐晓弟走到潘振国跟前。
潘振国:“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应该更了解。华民强说过是他请客,你们就得一切按他的要求办。他只有‘喇叭烟’招待,你偏来个‘红牡丹’,不是叫他下不了台?你就听我的,不会错。”
乐晓弟点了点头,朝牛棚走去。耳朵里全是石国富的叫声。
石国富掏出‘红牡丹’一边发烟一边嚷着:“来,来,华民强,抽根‘红牡丹’。”
我用手挡住了石国富发烟的手:“石国富,我听乐晓弟说,华民强会自己做香烟,我们为什么不试试,抽一口自己动手做的香烟呢?”
华民强:“骆驼 ,我的烟是劣质烟丝做的,实在拿不出手。”
我:“民强,你这就见外了。我们今天来聚餐,可是为了我们童年的友情和今天的缘份。回想小时候,我妈总是骂我,说我是块臭咸肉,苍蝇都喜欢围着我转,你那时也是苍蝇之一。今天,你为什么就不给我一个面子?”
华民强笑了:“好,我去拿。”
华民强捧出了一大包新买来的烟丝和一叠崭新的文稿纸。乐晓弟拿来了一把剪刀。
乐晓弟:“我来剪烟纸,让民强放烟丝。”
我 :“慢,晓弟。”
我从桌上拿起文稿纸,朝华民强眼前晃了晃。
我:“民强,你这文稿纸是从哪里偷来的?”
华民强:“别胡说了,我偷这些干什么?”
我:“当然是卷烟啦。”
华民强:“好吧,我交代,小时候,我去小书摊偷书,被我给抓住了。我当时,也是这样审问我的。我没办法,只好老实坦白。结果呢,我们只会偷书,不知道收藏书,偷来了,看过了,扔掉了。我到好,他呀,让我们去偷书,偷来的书,美其名曰:由他保管。不过,他责任也很重大,就是必须给我们讲书中的故事。”
6
石国富等听了大笑。此时,潘振国端着洗好的鸭子过来了。
潘振国:“民强说的是真的。唯一有出入的是,那时候,上我当的不只华民强一个,其中还包括我和石国富呢。”
石国富:“看来,民强,我又想动你那些文稿子的坏脑筋了。他现在想当作家了,唯一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文稿纸。”
潘振国:“好说,这事我包了。民强的文稿纸,就是我给弄来的。”
石国富:“骆驼 ,小人书偷来给你,你用讲故事作回报。可是这文稿纸给了你,你又用什么来作回报呢?总不见得,再讲孙悟空给我们听?”
乐晓弟:“写成书,出版了,有稿费,拿稿费请客。”
石国富:“这还不够,作者的名字,必须把我们几个全写上。”
华民强:“这免了,我可不要名。”
潘振国:“我同意。我有个利就行了,名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去了毛的鸭子。”
我:“好,我写书,乐晓弟插图,总有那么成功的一天。至于,名和利,我可以全不要,我只要写出我们的友情就行。”
石国富:“嗨,骆驼啊骆驼 ,我看,你这书是出版不了了。现在台上演的,书里写的,要么是英雄,要么是坏蛋,英雄加坏蛋,这已经是创作的规律。你还能去突出友情?”
我:“我们大家不以金钱为基础的友情不值得写?我们大家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苦奋斗精神,不能写?我不信。我们虽然不是英雄,但也不是坏蛋,我们为什么不能写我们自己?”
石国富:“你问我,我又能问谁?”
我:“其实,一本书的作用有时能改变人的一生。我记得,我曾经看过一本叫《勇敢》的书,这是苏联人写的,写的就是农场生活。至于《老兵新传》、《军垦战歌》、《军队的女儿》、《年轻一代》等电影、话剧、小说,对我们的影响就更大了。我也可以说是受了这些作品的影响,才到农场来的。”
石国富:“不过,我到了农场后,才明白,这些东西全是编出来的。我的哥哥为了防修反修、捍卫革命路线,主动报名到黑龙江,参加屯垦,保卫边疆。我爸爸想不通,主张留在城里等待机会让他去考大学。全家人都笑他。几年前就取消了修正主义的高考制度,全国都成了红彤彤的大学校,旧的大学还有吗?就是有,也不会有考试了。”
潘振国:“国富讲的也是。我们这代人上的当太多了。我到农场时,母亲站在码头上哭,我呢,还冲着她笑。我从小就希望长大了能当记者,满世界跑,到农场,也是自愿的,为什么要悲伤呢?那天,当我一坐上船,我是多么高兴!我好像小时候去春游一样,又像是中学里的短期下乡劳动,我认为过不了多久,这一船人,又要回上海了。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
乐晓弟:“振国,你现在也可以写报道呀,怎么没见你写过?”
潘振国:“我不相信报纸。我只是看些书,多研究些我想不通看不懂的事。我还保留着来农场时的乘船证,上面的规定,我还记得:一要高举红旗,二要突出政治,三要挥动语录,四要高呼口号。”
韩卫东:“刚才,骆驼说,一本书或许能转变人的一生,使我想起了我去云南的姐姐。她去年春节回家时就对我们说过一件事。那是她到云南前的事,有一天,她和几个同学在马路上听动员上山下乡的演讲。有个自称是云南兵团参谋长的人,跳上一张课桌,挥着手对青年学生们说,大家不是爱看小说吗?我带来一部小说,是送给大家的。时间有的是,你们不要急着报名到云南,读了小说再报名再写血书也不迟。我只提醒一句话,这部小说不是编的,它写的就是我们三师十五团的事,就是同学们抢着要报名的那个潞江坝!说完,掌声、欢呼声、锣鼓声响成一片。红绸带系着的小说被同学们争抡一空。有人干脆把书拆散了,一人一页,一时间,同学们都议论起那个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美丽的孔雀坝,还有那个了不起的垦荒队长。那本书就叫《边疆晓歌》。我姐姐也就这样去了云南。”
华民强笑了:“我看,我们还是别讨论作家和那些书的事了。当前最重要的是劳动分工。潘振国,你和韩卫东去烧鸭子;乐晓弟去拿酒;石国富和杨汉威摆桌子;我和骆驼嘛,还有些事要说。”
7
潘振国和韩卫东在临时用砖垒起的土灶前,一个烧火,一个涮锅;烟雾弥漫。透过浓浓的烟雾,华民强和我在说话。
华民强:“骆驼 ,今天是潘振国生日。我请你们来,本来是为了庆祝一下,让大家高兴高兴。可是,刚才,我和潘振国闯祸了。”
我:“发生了什么的事?”
华民强:“昨晚,我站在牛棚前,潘振国在远处望风。潘振国朝我点点头。我就用手拍拍站在脚边的汪汪的头。汪汪飞奔而去。不一会,汪汪嘴里叼着一只鸭子跑回我的身边。”
华民强低下了头,对我说:“骆驼 ,没想到,这事被看鸭子的老农发现了。他已经跑到连部去了。我想,也许,过一会就会出现麻烦。骆驼 ,你看,怎么办?我不怕承担我应当承担的责任,只是,此事不但会扫了大家的兴,而且会连累大家。”
我 :“走一步,看一步。”
华民强:“也只能这样了。”
我:“走吧,他们在等我们了。”
8
油灯闪着火光。
乐晓弟和童年伙伴们已举起了酒碗,看到我和华民强来了,乐晓弟叫了起来:“民强,骆驼 ,快来,位子已经给你们留好了。”
华民强和我坐下。华民强笑着也举起了酒碗。
华民强:“来,为童年友谊,干杯!”
乐晓弟为大家酌酒。我举起酒碗站了起来。
我 :“我认为,在我们国家有三种人的友谊是最值得留恋的。第一,童年时代的伙伴和学校里的同学;第二;部队里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战友;第三,我们这些上山下乡、风雨同舟的知青。为什么呢?因为,这三种人的友情,都不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都不是以物质利益来作交易的;因为,这三种人的友情,都是建立在集体基础上的,都是以集体利益来作桥梁。正是,有了这样的基础,这种友情将会永恒。我们应当珍惜这永恒的友情。今后,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应该记住,世界上,最值得我们骄傲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童年的友情、青春的友情。童年的友情带有天真,那么青春的友情却充满了真诚。来,为我们真诚的青春友情,让我们高呼理解万岁,干杯!”
同伴们举起酒碗,齐声高呼:“理解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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