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我的自述32
哥哥工作了,他才只有14岁啊!
有一次,哥哥带我到他的工场去,我看到那里堆着很多很多木料。有一条长凳很宽很长,哥哥每天吃力地俯在这条长凳上刨木头,有时,哥哥拉着长锯,将一根根木头锯断锯短,细细的木屑在哥哥的脚下一会就成了一堆小丘。哥哥的手指变粗了,青筋开始象小蚯蚓一般爬满了手掌,手掌上的血泡变成了一溜茧儿。哥哥再也没有时间带我去逮知了或捉蟋蟀了,生活逼迫我失去了往日和我朝夕玩耍的哥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用血汗来挣钱养活我,我也应该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
“哥,你带我学干木工活吧,我当你的徒弟……”我对哥哥说。
“你,你!”哥哥愣住了,停下了手中的木锯。
“是的,哥,我也要挣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干活。”我喃喃地说,眼里含着泪水。
“哎呀!”哥哥惊叫了起来,木锯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下来,锯条在我哥哥的手背上擦了一下,划下一道血口,血流了出来,殷红殷红的血!我傻了眼,呆呆地望着哥哥。他用地上的木屑在血口上撒了一把,殷红的血渗透了木屑,木屑变成了红色。
哥哥苦笑着对我说:“弟,木屑能止血,这是师傅教我的。”说着哥哥捋起裤腿,指着腿肚子一条足有三寸来长的伤疤对我说,“这是不留神让凿子给凿的,好在没有伤着骨头。”哥哥突然用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弟,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不然母亲要伤心的,她已经够苦了。”我咬着牙,点了点头,眼泪从脸颊上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滴落在那美丽的带有花纹的刨花上。
哥哥将我搂在怀时里,用手擦干了我的眼泪,但是,他自己却哭了。结果,我们兄弟俩居然一起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谁也没有理睬我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小木工场里,有这么一对伤心的兄弟。
哥哥挑选了一块木头,用锯子很快地锯出了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削光了,还在枪柄上刻了花纹。哥哥举起木制小手枪,眯缝着一只眼,“啪啪”,哥哥轻轻地喊着。我被逗乐了,我从哥哥手里接过哥哥做的木制小手枪,仔细地看了又看,哥哥真好!
但令我伤心的是,哥不允许我以后再叫他“哥”,怕师傅听到后骂他工作时带着弟弟玩。从那以后,我从不当着别人的面叫他一声“哥”,后来,居然成了一种定势习惯。
我也从此下定了决心:我要象哥哥那样,我也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我掏出了所有的积蓄——我托什锦老头代售玩具时换来的所有财产——那些被我数了一遍又一遍的晶亮晶亮的硬分币。
我知道,饥饿会使我们全家都饿倒的。我把钱攒起来买书看,看书能解决饥饿问题吗?但这钱又能解决什么呢?
母亲总认为,谈论“吃”是不体面的事。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学会了到谁家去都要装作一副什么也不想吃的神情。我们确实也能做到很巧妙地掩饰自己,假装不想吃……当然,尤其是看到别人家孩子在吃肉的时候,更要这样做了。
想到这一些,我的鼻子突然酸极了。我硬噙着泪花,不让它掉下来,将自己所有的硬币倒进了一个小口袋里。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菜场去的:我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和肉掌柜说的,反正我用那些硬币——那些靠自己劳动换来的硬币——换来了一块并不大的肉,尽管是些油腻腻的肥肉。
我两手托着肥肉,边看边嗅,高高兴兴地回家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仍然很得意,就象一个办完了一件大事业的成功的企业家,拉着我的衣襟,露出高兴的笑脸;哥哥一定会夸奖我;而母亲呢?当然是又惊又喜啦。
当我回到家时,我失望了。哥哥还没有下班,弟弟病得很重,早已睡着了。妹妹也睡着了。母亲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把肉放在桌上,就拎着煤炉下楼去点火。火旺极了,蓝莹莹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漂亮极了。
突然,一只手狠命地扭住了我的左耳朵,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只手掌已经“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孔上!眼前炉膛里闪的蓝火星不见了,只有一片金星在晃动。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小赤佬!我养活你是为啥?是叫你去偷、去抢?”
随着粗哑的骂声,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我,我……”
没容我分辩,母亲已经把我从楼下一直拖到楼上,扯着我耳朵的手一直就没有松开过。我的耳根马上就要断裂了,我拼命地喊着叫着,一点也不管用,母亲反而将我的耳朵越扯越重。
“你说!你说!”
母亲把我的头使劲地朝桌子上放着的那块肥肉按下去:
“小赤佬,这东西是哪里偷来的?”
被惊吓醒的弟弟、妹妹,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一齐号啕大哭了起来。
左邻右舍一下子挤满了屋子,有劝母亲的,有拉我的,也有拼命掰开母亲扯我耳朵手的……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我大声地喊着,叫着,竭斯底里地狂跳着。
母亲蛮横地依然不肯罢休,还是逼着我说。
“我,我用自己做的玩具和什锦老头换来的钱买的……”
我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一边大声地说。
“什锦老头?哪个什锦老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我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
母亲毫不通情理,依旧一个劲地骂个不停。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小六子,还有小阿弟带着什锦老头来了。
什锦老头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将我搂在怀里,对母亲解释着,证实了我的话。
母亲怒气未消,但平静多了,她对什锦老头说:“你以后不要给他钱,他还小,他要念书,我不靠他来养活我!”
晚上。死一般寂静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母亲张开着双臂正搂住我的脖颈。黯淡的惨然的月色中,她的眼珠失去了光芒,枯涩得就象两颗晒干的枣核。
几十年过去了,而那天晚上的情景,至今仍使我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