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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摄影家、民间文艺家

2013年6月3日星期一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我的自述32


    哥哥工作了,他才只有14岁啊!
    有一次,哥哥带我到他的工场去,我看到那里堆着很多很多木料。有一条长凳很宽很长,哥哥每天吃力地俯在这条长凳上刨木头,有时,哥哥拉着长锯,将一根根木头锯断锯短,细细的木屑在哥哥的脚下一会就成了一堆小丘。哥哥的手指变粗了,青筋开始象小蚯蚓一般爬满了手掌,手掌上的血泡变成了一溜茧儿。哥哥再也没有时间带我去逮知了或捉蟋蟀了,生活逼迫我失去了往日和我朝夕玩耍的哥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用血汗来挣钱养活我,我也应该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
   “哥,你带我学干木工活吧,我当你的徒弟……”我对哥哥说。
   “你,你!”哥哥愣住了,停下了手中的木锯。
   “是的,哥,我也要挣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干活。”我喃喃地说,眼里含着泪水。
   “哎呀!”哥哥惊叫了起来,木锯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下来,锯条在我哥哥的手背上擦了一下,划下一道血口,血流了出来,殷红殷红的血!我傻了眼,呆呆地望着哥哥。他用地上的木屑在血口上撒了一把,殷红的血渗透了木屑,木屑变成了红色。
    哥哥苦笑着对我说:“弟,木屑能止血,这是师傅教我的。”说着哥哥捋起裤腿,指着腿肚子一条足有三寸来长的伤疤对我说,“这是不留神让凿子给凿的,好在没有伤着骨头。”哥哥突然用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弟,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不然母亲要伤心的,她已经够苦了。”我咬着牙,点了点头,眼泪从脸颊上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滴落在那美丽的带有花纹的刨花上。
    哥哥将我搂在怀时里,用手擦干了我的眼泪,但是,他自己却哭了。结果,我们兄弟俩居然一起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谁也没有理睬我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小木工场里,有这么一对伤心的兄弟。
    哥哥挑选了一块木头,用锯子很快地锯出了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削光了,还在枪柄上刻了花纹。哥哥举起木制小手枪,眯缝着一只眼,“啪啪”,哥哥轻轻地喊着。我被逗乐了,我从哥哥手里接过哥哥做的木制小手枪,仔细地看了又看,哥哥真好!
    但令我伤心的是,哥不允许我以后再叫他“哥”,怕师傅听到后骂他工作时带着弟弟玩。从那以后,我从不当着别人的面叫他一声“哥”,后来,居然成了一种定势习惯。
    我也从此下定了决心:我要象哥哥那样,我也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我掏出了所有的积蓄——我托什锦老头代售玩具时换来的所有财产——那些被我数了一遍又一遍的晶亮晶亮的硬分币。
    我知道,饥饿会使我们全家都饿倒的。我把钱攒起来买书看,看书能解决饥饿问题吗?但这钱又能解决什么呢?
    母亲总认为,谈论“吃”是不体面的事。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学会了到谁家去都要装作一副什么也不想吃的神情。我们确实也能做到很巧妙地掩饰自己,假装不想吃……当然,尤其是看到别人家孩子在吃肉的时候,更要这样做了。
    想到这一些,我的鼻子突然酸极了。我硬噙着泪花,不让它掉下来,将自己所有的硬币倒进了一个小口袋里。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菜场去的:我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和肉掌柜说的,反正我用那些硬币——那些靠自己劳动换来的硬币——换来了一块并不大的肉,尽管是些油腻腻的肥肉。
    我两手托着肥肉,边看边嗅,高高兴兴地回家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是我仍然很得意,就象一个办完了一件大事业的成功的企业家,拉着我的衣襟,露出高兴的笑脸;哥哥一定会夸奖我;而母亲呢?当然是又惊又喜啦。
    当我回到家时,我失望了。哥哥还没有下班,弟弟病得很重,早已睡着了。妹妹也睡着了。母亲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把肉放在桌上,就拎着煤炉下楼去点火。火旺极了,蓝莹莹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漂亮极了。
    突然,一只手狠命地扭住了我的左耳朵,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只手掌已经“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孔上!眼前炉膛里闪的蓝火星不见了,只有一片金星在晃动。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小赤佬!我养活你是为啥?是叫你去偷、去抢?”
    随着粗哑的骂声,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我,我……”
    没容我分辩,母亲已经把我从楼下一直拖到楼上,扯着我耳朵的手一直就没有松开过。我的耳根马上就要断裂了,我拼命地喊着叫着,一点也不管用,母亲反而将我的耳朵越扯越重。
   “你说!你说!”
    母亲把我的头使劲地朝桌子上放着的那块肥肉按下去:
   “小赤佬,这东西是哪里偷来的?”
    被惊吓醒的弟弟、妹妹,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一齐号啕大哭了起来。
    左邻右舍一下子挤满了屋子,有劝母亲的,有拉我的,也有拼命掰开母亲扯我耳朵手的……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我大声地喊着,叫着,竭斯底里地狂跳着。
    母亲蛮横地依然不肯罢休,还是逼着我说。
    “我,我用自己做的玩具和什锦老头换来的钱买的……”
    我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一边大声地说。
   “什锦老头?哪个什锦老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我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
    母亲毫不通情理,依旧一个劲地骂个不停。
    不知什么时候,乔林、小六子,还有小阿弟带着什锦老头来了。
    什锦老头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将我搂在怀里,对母亲解释着,证实了我的话。
    母亲怒气未消,但平静多了,她对什锦老头说:“你以后不要给他钱,他还小,他要念书,我不靠他来养活我!”
    晚上。死一般寂静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母亲张开着双臂正搂住我的脖颈。黯淡的惨然的月色中,她的眼珠失去了光芒,枯涩得就象两颗晒干的枣核。
几十年过去了,而那天晚上的情景,至今仍使我难以忘却。

为了对付饥饿

为了对付饥饿
-我的自述31

  
我们全家经济来源过去是依靠着父亲的工资,父亲是这个家庭的摇钱树,现在摇钱树倒了,便靠里委救济来熬日子,对于孩子来说,一日三餐是最起码的事,而母亲却说:“我的祖籍在广东,按广东人的习惯,只吃两餐就够了,多吃就要多拉屎。”可恨的广东习惯把我们兄妹的裤带又收紧了一圈。我真不明白,广东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我也不明白广东人是否真有这样的习惯。更糟糕的是偌大的中国居然会被自然灾害给糟蹋了一阵子。在那天灾人祸齐降的日子里,我们全家的口粮从米饭变成了粗糙的豆腐渣,没有油水,连盐也没有,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一餐两碗变成了一餐一碗,干的又变成稀的。如果我们兄妹谁想再多添上一口,母亲就会瞪大眼气呼呼地骂道:“小赤佬,你是饿煞鬼投胎的吗?”望着母亲发怒的脸,我们只有舔舔饥饿的嘴唇,放下筷子,知趣地悄然地离开餐桌。
    最可怜的是六岁的弟弟,也许是他太懂事太知趣的缘故,他吃得总是最少,有时连母亲也看不下去了,特给他多添上一口饭、一口菜。一旦母亲不注意,弟弟就会把母亲给他新添的饭菜转瞬间放到哥哥的碗里,弟弟待哥哥特别好,以至我常常为此妒嫉哥哥。
    近来,弟弟显得极度虚弱,由于饥饿,加上疾病,一连好几天,弟弟发烧得很厉害,母亲开始变得抑郁了。每日每夜地守候在弟弟身边。
    家中除了缺少口粮,被饥饿折磨,甚至连点煤炉的劈柴也常常成了复杂的问题,有时甚至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家中已没钱去买劈柴了,都市不同于农村,到哪里去寻找燃火用的劈柴,怎么烧热那又冷又硬的黑煤球疙瘩?于是,我负责炉子的起火工作。说来好笑,我经过一番研究琢磨,居然能用几张废纸,加上三、四根棒冰棍就能燃旺一炉煤球,当然,必须先把煤球敲碎,变成一小块一小块,这样就容易燃着了。这种煤炉引燃新工艺很快就在邻居们中间普及开了。如果连废纸和棒冰棍也搜集不到,那就干脆从邻居家里的炉底里要上几个几乎燃尽的煤球来填炉膛底。炉子虽然升起了火,可是吃什么呢?
    在饥饿的威胁中,哥哥小学毕业了。正当哥哥满怀希望地扑进书籍的怀抱时,贫困使他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哥哥拿着中学录取通知单高兴地告诉母亲,母亲的眼里却充满了悲哀。家中没有钱供养他上学,他带着满怀怨恨和忿懑的心情,瞧着邻居家的孩子们背着新书包,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一个个跨进了中学的大门。
    太阳好象在喷火,屋子里象火炉一样。我和哥哥在屋子里再也受不了这残酷的热浪的冲击,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门。一出屋子,果然觉得好受了些,也许,这个空洞暗淡的屋子的压迫比骄狂的太阳更使人感到压抑吧!
    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儿时戏闹过的曾经留下我们数不清的脚印的皋兰路,平时就很冷清的皋兰路上这时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有大教学门口的狗伸出了舌头。皋兰路就象童话里讲的那样——经魔术师用手一点,所有的东西便突然变成了顽石,路上没有咕咕噜噜的车轮声,竹片织成的帘子,象垂下的眼皮儿遮住了教堂窗户,到处回荡着一股慵懒倦意,到处象顽石一样,毫无生气。
    “喂,你们俩在干什么?”
    一阵轻轻的呼唤,使我的干涩的眼光转向了一个妇人的脸上。
    “吴家姆妈!”我惊讶地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她。
    “天这么热,你……”哥哥开了口。
    “你们不是也一样么,呆在屋子里,还不如走走。”吴家姆妈一面说,一面用手慈爱地搭在我和哥哥的肩上。
    “这天气,使人喘不过气来。”吴家姆妈叹了一口气,胸中的无名火,犹如那炙人的太阳一样。
“书总得要读,书总得要读,”吴家姆妈对哥哥说,“听说你辍学了,这没关系,将来总有读书的机会。你想工作吗?你不念书了,但可以去工作。”

什锦老头

什锦老头
-我的自述30

  
“偷书不犯法。”这是我们这支队伍的一致观点。因为我们要看书。意外成功又一次次地为我们壮了胆。我们偷来的小人书也越来越多。后来,这一大叠的小人书居然全归我了,原因是我答应每天给他们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我的记忆力很强,我能够把看过的书一点不差地讲述出来,我讲故事的本领也就得助于这些小人书,我渐渐地出了名,大家都叫我故事大王。
    慢慢地,小人书里的故事我几乎都已背熟了。随着年岁的增加,我渴望能看到更多的大人们看的书了。可是,家里经济拮据,不可能给我更多的购买书籍的零用钱,于是,我的目光就转向了摆设在书摊旁边的那个小杂货摊。
    说实在的,那个小杂货摊出的全是些线团芯子、铁丝、硬纸片和竹签之类的东西自制的土玩具。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土玩具做得可真好,比如那个不倒翁吧,底座就是利用半个乒乓球做的,直到现在,我还依稀感觉到那有趣的模样。有时,我也会蹲在那个小杂货摊子前,看上十来分钟,当然,我是不会去买那玩意儿的,只是琢磨怎样模仿它,自己做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我反复琢磨、反复实践,居然按照那些玩具模样儿,也能做出一些同样的玩具来了。又很得意地将这些仿制品故意在那个摊主面前摆弄着:你这些玩意儿谁不会做?还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下卖钱骗孩子呢!
    那个摊主大约有五十多岁,干瘪的十指就象竹签,指甲缝里填满了污秽,尤其是那留着长指甲的小指更显得龌龊,我常见他用那龌龊的小指甲掏耳朵;他的耳朵又是油腻的,带着令人作呕的黄色。他的眼角也常沾满了黄色的油腻的眼屎,他说起话来,嘴角边会涌起不尽的白沫,当白沫越来越多时,便用小指的污秽的长指甲轻轻地在嘴角边刮一下,然后嚅动一下嘴唇,将口中剩有的唾沫咽下去。
    我和孩子们在他背后常取笑他,而且给他取了个雅号“什锦老头”。这是缘于他出售的东西实在是太杂太不成体统。
    什锦老头看到我做的玩具后,总是眯着带眼屎的眼,笑着对我说:
    “不错,不错。你真聪明!”
    我乘不上学的星期天,一早儿就在什锦老头的摊子旁边,将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然后,掏出我自己动手制作的所有的土玩具,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地,我坐在一块方砖上,我要干一件我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事业——用这些钱去买书。
    等了个把小时,没有人来光顾我的杰作,我显得不耐烦了。我开始用目光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扫来扫去,这些芸芸众生不知在忙乎什么,来去匆匆的。难道他们眼里就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吗?难道他们就连我的摊前驻足分秒的时间也没有吗?这些讨厌的人!我不再去看他们了,我把眼光不时地瞄一下身边的什锦老头,在我偶然的一瞥中,我突然见到他那眼神充满了呆滞和绝望。我的心紧缩了起来,不知是为了可怜,还是为了同情,总觉得与他竞争生意很过意不去,我便准备逃回家去,逃离这可怜的老头。
    可是,我才摆了一个多小时的摊儿,一个买主也没有来过,我没有挣到一个钱,我的宏伟计划又怎样实现呢?一个难熬的上午过去了,谁也没有来买我的东西,甚至来看一眼的人也没有。我低垂着头,就象一只得了瘟病的鸡,将头无力地朝下垂落着,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到各式各样的鞋子陆陆续续地在什锦老头的摊子面前,出现了又消失了,什锦老头的钱罐子里不时地传来叮叮当当地扔硬币的声音。
    我开始感到饿了,我不得不站起来,准备收拢我的毫无收获的摊子。这时一只指甲带着污秽的干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什锦老头轻轻地把我叫住了:
    “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我可以代你看管一下。”
    我用眼睛盯着他,盯着这个满脸带着油腻的脸,犹豫了一下,但那张脸显得很诚恳,甚至眼神里还带有一种请求的目光,我惶惶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什锦老头见我犹豫不决,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杰作,重新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的报纸上。然后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赶快回家去吃饭。
    我终于转身离开了什锦老头,也离开了我那无人光顾的摊儿,朝来时的路上走去。
    当我吃完饭后,再也懒得去照顾我那无人欣赏的“伟大的杰作”了。记得,我是玩到天将黑的时候,才去收拾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时,没想到,出了奇迹,什锦老头居然高兴地递给我五角钱,对我说:“这是你的,你交了好运,五角钱,你数一数吧。”
    我用眼瞄了一下我陈列在地上的那些杰作,果然是少了几件。
    我从什锦老头那枯涩的手掌里接过了五角钱,我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凉,就象一块冰冻了数千年的化石。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而且得意起来:我的劳动成果真的挣来了钱。不知什么缘故,我对什锦老头第一次有了好感。但我没有谢他,我也不清楚我究意应该怎样去谢他。
    当我收起摊子要走的时候,什锦老头用他那冰凉的化石般的手拉住了我,他那沾满污秽的指甲连着细长的枯瘦的手将我的小手抓得紧紧的,就如鹰爪一般,使我难以挣脱,其实,我也没有去挣脱,我不忍心,也没有理由这样做。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噙着亮亮的闪闪的惨惨的泪水,他嚅动着嘴唇,嘴角还带着白沫。他放开了一只手,用小手指的长指甲在嘴角边刮了一下,又抓紧了我的手,他轻轻地喃喃地对我说:
    “孩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摆这个小摊子吗?”
    我脸红了,心里蹦蹦跳了起来,就象有一条蚂蟥在心窝里乱钻一气。我很快抬起了低垂的脑袋,望着天空,刚才离我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到的云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离我近在咫尺的什锦老头,也就是不久前还觉得根本不存在于我身边的什锦老头,此刻,我已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想……我想读书,我想换些钱去买一些大人们看的书。”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说这句话时,什锦老头的神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句颤抖的话:
   “孩子,你应该读书,你应该读书……”
    我忘记了,确确实实地忘记了,我做的土玩具后来是如何交给他的。但是我记得,我永远记得,今生今世都记得,每当我交给他一些土玩具的时候,也就是我自己动手制做的那些破玩意儿,他总是给我一些零碎的钱。他决不让我去设摊,说这样要影响我的学习,他表示可以代我出售我制作的土玩具。
就这样,我渐渐地和这位什锦老头,和这位我一度非常鄙视的什锦老头结成了忘年交。每当我从那里接过他为我代售玩具而赚来的钱时,心里就会漾起一片感激之情。

我们做了贼

我们做了贼

我的自述29

  
  我常趴在油漆剥落的方桌上画画,我爱画孙悟空、哪吒闹海,还临摹过一百零八将;有时,就画窗外的行人、树木……画的最多的就是对着我们的窗子,在街沿那边摆小人书摊的丑老太婆。她罗圈腿、驼背,又干又瘦,仿佛象个“人干”。我画她时,总爱给她添上胡子,加上眼镜,以满足我取笑她的目的。有一次,我又给丑老太婆画像时,忽然看见乔林走到丑老太婆面前。乔林照例是每天夏天要卖棒冰的。
    “棒冰要伐,棒冰,光明牌棒冰!”
    乔林一面喊着一面从木箱里取出一根棒冰,硬塞给摆书摊的丑老太婆。丑老太婆摆着手示意不要;可是,乔林把棒冰硬塞到丑老太婆手里后,就顺手从书摊边放零钱的小木箱里抓走了几个硬币,一面嘻笑着对丑老太婆作了一个怪脸儿,就边跑边叫了起来:
    “卖棒冰!光明牌棒冰!”
    丑老太婆终于不得已地边剥棒冰纸边在书摊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可是正当她被迫完成这桩交易时,突然,我看得很清楚两个小男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书摊上抓起了几本小人书往衣兜里一塞,急急地逃跑了。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个是小六子,另一个便是阿弟哥。
    真没想到,乔林他们还会来这一手!
    我连忙下楼,连奔带跑地赶到弄堂口,他们俩已安然无事地站在那儿了。
    “好哇!胆子可真不小!”
    我边说边从小六子衣兜里掏出分了的赃物——三本小人书!
    小六子斜着眼带着狡猾的目光笑着对我说:“要吗?全给你,我们有的是,只要你不告密,我们可以给你好多书,真的,我们有好多书,那丑老太婆是不知道的。”
    我答应了,真的,我答应了。因为我将有书看了,我多么想看书呀,我没有钱买书看,就连一分钱也没有,一分钱就能租两本书看,可我连这也办不到。
    记得我曾经有过五分钱。手里能握有五个带国徽的一分钱硬币,在我的童年里确是第一次,那是我生日时哥给我的礼物。我曾为此高兴地跳了起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尽管在那个年代里,五分钱还不够买一颗糖,一颗包着一张漂亮的透明玻璃纸、印有美猴王在花果山吃桃子的糖就要卖一角三分钱,但对我来说,这五分钱可以派许多大用场。
    我的手不停地在衣袋里摆弄着那些硬币,在马路上慢慢地晃来晃去,不时吹吹口哨,得意极了。我在踩棉花糖的老头跟前停住了脚步,那老头用小勺刮了一星点儿的白砂糖,用脚咕咕噔噔地踩了几下圆桶下的板子,嗨,怪极了,那白砂糖沙沙沙地掉进了圆桶中间的孔里,不一会儿,四周就象春蚕吐丝似地涌出了一缕缕象棉絮的棉花糖。一个小孩买了一大把这样的棉花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放,我看得心里直痒痒,用手把口袋里的硬币慢慢地掏了出来。我把硬币在手心里捏来捏去,最后还是放回了口袋。我安慰自己说,其实这棉花糖不值得我稀罕。
    终于,我站在一个出租小人书的书摊前。
    “五分钱租十本吗?当场看过还你。”
    我似乎是个常客,对那摆摊子的人说。
    摊主盯了我一眼,伸出手来:“先付钱!”
    “我有,你看!”
    我将手掌摊开来,五个硬币带着汗渍,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就象五颗宝石。
    摊主伸手就想抓走我的宝石,我连忙把手掌握紧了,然后把我的宝石放进了口袋:“我先挑几本看看,我可不要你指定的破书看。”
    摊主把手缩了回去。我就为地拣了一本翻了起来,妙极了,那老头居然倒骑着毛驴赶路呢!我不认识那本书上面的字,但是我会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里面的图画。
    我换了一本。
    那是一本写包公的故事,我略微认识几个字,我便仔细地看了起来。
    我又换了一本。
    这本书上画的全是相公、小姐,我就合上书皮,另换了一本。书中画得全是和尚,和尚嘴巴上全都喷出两道线,有的线很直,有的线还打弯,两道线的中间写着一些字,大概是和尚在念经,也许是在说话:怪了,女人的嘴里也喷出两道线,线中间也写着许多字。越来越怪了,就连小孩、老头的嘴里也是喷出两道线,线中间也是写满了字。
    我实在看不懂,就问那摊主:“喂,这书里的人,为啥嘴里喷出两道线,中间还会喷出字来?”
    摊主起先一愣,后来看了看我手中的书,大笑了起来:“傻瓜,这是在说话!”
    我的脸象被火烤了一下,另外抓了一本。正在这时,摊主瞪大眼,对我突然吼了起来:“小赤佬,你看到现在,钞票付过吗?”
    经他一吼,我蓦地想起自己还没付过租钱呢,连忙把刚才看过的书迭齐了还给那摊主,眨了眨眼对他说:“不好看。”说着就打算走了。
    “钞票呢?”摊主不放过我,查点着那一大迭书的数目,“十九本,算你九分钱,拿钱来!”
    “什么?随便翻翻也要钱吗?”
    “我看着你一页页看的,你想赖账!”
    “谁赖你的帐,谁……”我有点窘,但我舍不得将钱给他,而且他要九分钱,我总共才只有五分钱呀!
    “啊呀,有人在偷书!”
    我大喊了起来,随着我的手朝右一指,摊主连忙转过头去了。等到摊主转过头来,哈哈,我早就逃走了,我欺骗了那个愚笨的摊主,我第一次欺骗别人,但我并不感到可耻,因为我保全了五个硬币,而且还白看了十九本小人书。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的第一次成功,不采取这种特别的办法,我又能到哪里去找书看呢?
    可惜的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哥哥时,他把我的钱又收回去了,他说:“做人不可以不老实。”
    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怎么办呢?我的手心里握着小六子他们的赃物——三本带画的小人书,我终于屈服了。
从此以后,我加入了小六子他们的队伍,为了看书,我开始了我少年时代的冒险生活。我也常梦见摊主们把我捆了起来,用鞭子抽打我,孩子们指着我的鼻子辱骂我:“小偷!小偷!”当我醒来时,看到一本一本的小人书变成一迭一迭的小人书时,我又把什么都忘了,相反,我的梦也变得美妙离奇了,我梦见自己有成千上万本书,我在书的海洋里,变成了一只长着一对翅膀的海鸥,飞呀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