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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29日星期一

母亲的抱怨


 母亲的抱怨

我的自述1 






    在繁杂的上海都市,有一条并不引人注目的弄堂,这条弄堂,有个雅名,叫做“巨星里”。那是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叶时期的故事。
    在巨星里石库门楼的天井内,零零乱乱地靠着墙根摆开,其中一把连竹色也基本褪尽了的小竹椅,前边右腿已经折断了,用细铁丝绑了根木棍勉强支撑着。小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熟练地打着毛衣。她年龄五十出了头,脸色蜡黄,躯体单薄,右眼角下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她的大而富有表情的乌黑眼珠,略微有些塌陷的眼眶,是一双南国妇女特有的眼睛。她的祖籍是中山县,是一个道地的广东人。她会说一口纯正的广东话,但却不愿教会好的孩子们,她讨厌上海人为此而辱骂自己的骨肉为广东佬。她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勤勉尽职的永安公司会计师,我的母亲她有三个弟妹,全是大学毕业生,而且是各有成就。她的大弟是懂洋文又懂粤语的国际旅行社经理,是个打过洋鬼子的老干部,大弟媳是大学里的教授。她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军人。她的妹夫是济南军区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她的小弟呢,对政界、军界不感兴趣,埋头学业,从研究生变成了工程师。你谅必料想我的母亲也在上海大都市中受过高等教育,却并不然,她是在街妇巷妪的培育中长大的。

我的妹妹对家族史很有研究,她总是在大人们那里打听家族的变迁情况。是妹妹告诉我:外祖母小时候生活在香港。外祖母的外公原先是世代经商的富门贵胄。后来家境破落,他卖过甘蔗,也开过鸡鸭血店。外祖母的父母都生活在香港,家中至今还保存着一张外祖母的母亲在香港拍摄的照片,那时,照相术传入中国不久。

为什么外祖母会嫁给生活在广东中山的外祖父呢?原来,当时的外公正准备移民美国。他们都想移居美国,也就早早结了婚,那年,他们都是十八岁。

外祖父的父亲一直生活在美国,他是过继给自己的姑父后,移民美国的。外祖父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我叫外祖父的弟弟为二叔公,叫外祖父的妹妹为姑婆。二叔公和姑妈都居住在虹口,那是漂亮的小洋楼。

外祖父外祖母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我的母亲。没想到,外祖父生下我母亲的第二年,外公的母亲也要生孩子了,结果是遇到了难产,外祖父的母亲在生产时去世了,但给外公留下了一个弟弟。

外祖父的小弟被他的父亲接到了美国。不久,外祖父的父亲又娶了妻子。外祖父的父亲在美国开了家中国餐馆,经济上不成问题,但由于他新娶了妻子,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也就同时失去了去美国生活的机会。

但是,外祖父的继母非常和善,经常托人从美国带些衣料等送给继子继女等小辈。

失去了生母,又与父亲远隔重洋的外祖父,那时已经三十岁了。他勇敢而坚强地挑起了这个家。

香港永安公司是当时最著名的一家百货商店。香港永安公司将业务拓展到了上海,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创办了上海永安公司。外祖父接到了一个任务,派他到上海永安公司担任底楼的财务总会计师,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工作。

外祖父变卖了年有的家产,包括住房和红木家具,他带着全家来到了上海,那年,我的母亲才十岁。不久,外祖父又将他的弟妹也一起接到了上海。比我母亲年长6岁的二叔公,时年20岁,我的姑婆才16岁。

姑婆的姨妈有一个女儿,婚后不久得肺病死了。姑婆的姨妈不希望自己的女婿再娶别人为妻,就将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自己的女婿。这个外甥女就是我的姑婆,也是我母亲的姑母。

我们叫姑婆的丈夫为姑公。姑公前妻生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大表姑了。

外祖父自己在永安公司当了帐先生,又推荐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公在永安公司的雨具部当了经理。姑公也安排在永安公司工作,主要是负责南货部和羊毛衫部的业务。我的外祖父家族,从此就与永安公司有着不解之缘了。

我的外祖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热情的女子,她和我的外祖父同龄,全都属鼠。外祖父出生于1900411日,外祖母比外祖父大一个月,出生在同年的311日。外祖父的祖籍是广东中山翠享村。

外祖父10岁时,也就是1910年,他的父亲远涉重洋,从此定居在美国。而我的母亲也是在10岁时,从香港迁居到上海。母亲出生于1920101日。母亲不承认这个出生的日期,总说是我的父亲故意将她的生日改在了国庆节。经查,母亲的生日按农历是818日,中秋后的第三天,但按阳历算,父亲没算错。

外祖父的性格看上去很柔和,优雅。平时很注重修饰自己的头发、眉须、衣着,就连举止行动也十分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外祖父十分敬重读书人,看重知识和学问。不然,在我外祖父的桌案上是绝对不会搁置那本中华书局印行的《辞海》。那是一本由黎锦熙先生作序的《辞海》。

但是,我的外祖父还有另一面的性格,他喜欢习棒舞拳,当然全为健身而已。他是人民公园的常客,他在那里教授别人练武,也带我去过。文革时期,禁止在公园里习武,红卫兵不断推掇他,对他发出吼叫。外祖父似乎被这些红卫兵推陈来推去地,受到了羞辱。他从此不再去公园练武了。但他愤怒地对我说:“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以为占了便宜,回家后非吐血不可!”这时,我才知道,外祖父练的功一定很厉害,他故意被人推掇时,其实在发功教训这些毛孩子了。

在家里,外祖父走路时步履安详,说话和气。但是外祖母没能阻止外祖父的酗酒恶习,以至最终外祖父是殁于酒杯之中。

    外祖母长得十分娇小,年轻时出类拔萃的美貌,曾赢得路人回头三顾。但她遵守古老的传统,把忠贞献于外祖父,按照九洲风习管理家政,她从来不准孩子们和大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尤其不允许吃得过饱而发呆。这种家规也沿袭到我的母亲,包括我的兄妹在内,只能坐小板凳围着大板凳用餐。

在外祖母的家政中,女孩子只有料理家务、照管弟妹的责任,唯有男孩子才是振兴家族的栋梁。当然,男孩子必须刻苦攻读,才能榜上有名,腾飞有日。

在外祖母严格的家教中,我的母亲没有修完小学的课程,便在家里带弟妹,洗衣缝裤。其实,母亲念的小学课程,也只是女红课,是学习制绣、编织、裁剪,母亲的手艺,恐怕也就得力于女红课的启蒙教习。母亲在锅盆碗盏中闲荡着辰光,也在针线剪尺中打发了少女的年华。正是家传的信念:“女人应该学会料理家政”,使母亲数十年来跳不开家庭妇女的圈子。

唯中国革命的胜利使外祖母的传统家政发生了动摇,促使她不再阻拦她的小女儿去北京人民大学深造,但是对于母亲的教诲,依旧按照古老的传统、九洲的风习延续着。这倒并非全怪外祖母的顽固,其中缘由却是母亲已习惯成自然了,她自己并不希冀改变自己的地位。她心安理得地愿意继续滞留在家庭之中,滞留在那些靠丈夫养家活口的女人堆里。

    我的母亲长期和那些家庭妇女们交缠在一起,养成了一种没有追求和理想的陋习。闲暇,母亲也爱看些连环画,其中无非是《聊斋》故事,谈鬼说神,便成了她顶欢喜的消遣。不过,她是个无神论者,而且常用她的无神论意识来嘲骂那些虔诚的善男信女,表示对他们的轻蔑。不信鬼神,使她总是自信地凝视着她的周围。即使是一个美满的家庭被毁了,好还是十分自信,以自己能力为自傲。以自己亲手塑造的家庭而欣然得意。

   “他头上有两个发旋,脾气倔得要命。”

    这是母亲常常对那些女人们议论我的话。每当她和那些年复一年厮混在一起的女人们闲聊的时候,她就会没完没了地叙说着自己的小儿子——我。我那时并不理解,现在回忆起来,我在母亲的心目中不就既是痛苦又是欢乐吗?

   “我生下他的时候,这小赤佬简直要了我的命!要不是那个产医高明,我早就给这个小赤佬折磨死了。”

    有时,母亲还会突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硬把我拉过去,为的是寻找折磨她的证据。她扒开我的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大声地对着那些爱管闲事的女人们说:

   “瞧,你们都来瞧,这两个发旋旋得多少深,倔透了,就象伊的大赤佬!”

    你一定想象得出,我有多么窘,我讨厌那些女人,也抱怨自己有这样的母亲。只要母亲的手一松开,我就紧闭着嘴唇,站在她的身边,斜着眼盯着那些哈哈大笑的女人们。

   “嘴巴又能挂个油瓶了!”

   “这小耗子确实很倔!”

    爱嚼舌头的女人,叽叽喳喳地又唠叨了起来。我非常憎恶她们,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们。

 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每当回忆起它,我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母亲和那些饶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闲扯的情景,至今,这种不愉快的思索,往往引起我的抱怨,抱怨母亲时就会想到我的父亲,就不仅仅是抱怨了,而是感到痛苦,因为我怎么能忘记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命运带给父亲的遭遇实在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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